記得三年前在京都醍醐寺,遇見掃花的老僧將落櫻裝入陶罐埋於佛塔之下。問其故,答曰:「此乃花精涅槃處」。忽憶敦煌莫高窟第257窟壁畫,飛天散花時眉眼含笑,原來佛教典籍中的「天女散花」,實為對生命更迭最莊嚴的禮讚。唐人李商隱寫「相見時難別亦難」,何嘗不是對萬物聚散的終極詮釋?
去年深秋探訪黃山,見挑山工將落葉歸攏成堆點燃。青煙裊裊間,老漢用黧黑手掌接住飄落的楓葉:「這些紅葉燒成灰,來年春天就能變成新芽的衣裳」。這番話令我怔忡良久——想起母親臨終前將白髮剪下,編成平安結繫在我腕間。原來在東方智慧裡,死亡從來不是終點,而是以另一種形態參與永恆的編織。
近日中環地鐵站遇見奇景:某西裝革履的銀行家駐足觀看清潔工掃除鳳凰木落花。當掃帚掠過他擦得鋥亮的牛津鞋時,我分明看見他鏡片後閃過水光。這個瞬間,令我想起蘇東坡在《前赤壁賦》中寫道:「寄蜉蝣於天地,渺滄海之一粟」。資本主義的精密齒輪下,竟也藏著對生命本質的頓悟時刻。
此刻暮色四合,我將收集的落花夾在《陶庵夢憶》扉頁。書頁間斑駁的茶漬與新添的紅痕,恰似張岱在《西湖夢尋》裡追憶的繁華碎影。手機突然彈出新聞:挪威種子庫新增香港瀕危植物樣本。這座北極圈內的現代方舟,與《紅樓夢》中黛玉葬花的香丘,竟在人類文明的經緯線上形成奇妙對位。
雨又落了。雨水將石板路上的殘紅沖刷成蜿蜒血脈,流向維港深處。對岸的摩天輪正在拆卸,鋼鐵骨架與飄零花瓣構成後現代寓言的雙重敘事。忽然明白龔自珍當年寫「落紅不是無情物」時,早預見了這座城市的百年滄桑——從殖民地的木棉花到特區的洋紫荊,多少凋零都在孕育新生。此刻海風捲起滿地殷紅,恍惚間竟似聽見太平山麓杜鵑的古老歌謠,混雜著維多利亞港的汽笛聲,在香江兩岸寫下永不完結的輪迴詩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