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紅不是無情物

落紅不是無情物

更新於 發佈於 閱讀時間約 3 分鐘


晨霧初散時,我蹲在維多利亞公園的櫻花樹下撿拾落瓣。那些粉絹似的殘骸猶帶露珠,像極了昨夜南唐李後主寢殿裡褪下的錦衾。此際忽聞身後孩童哭聲——原來是幼童見櫻花凋零,正握著母親衣角泣訴:「花兒要死了」。我捻著半片花瓣暗忖:這世間最純淨的淚水,原是用來祭奠最深邃的輪迴。

昨夜重讀《莊子·秋水》,見河伯與北海若論道至此:「春秋不變,水旱不知」。忽聞窗外簌簌有聲,推窗但見滿庭紅雨,始知中環霓虹外的植物園裡,火焰木正以盛放之姿告別塵世。那些猩紅花瓣飄過英式鐵藝欄杆,竟與維多利亞女皇銅像手中的權杖構成奇異對話。十九世紀的殖民圖騰與中國古典的物哀美學,在二十一世紀的月光下完成宿命交媾。

記得三年前在京都醍醐寺,遇見掃花的老僧將落櫻裝入陶罐埋於佛塔之下。問其故,答曰:「此乃花精涅槃處」。忽憶敦煌莫高窟第257窟壁畫,飛天散花時眉眼含笑,原來佛教典籍中的「天女散花」,實為對生命更迭最莊嚴的禮讚。唐人李商隱寫「相見時難別亦難」,何嘗不是對萬物聚散的終極詮釋?

去年深秋探訪黃山,見挑山工將落葉歸攏成堆點燃。青煙裊裊間,老漢用黧黑手掌接住飄落的楓葉:「這些紅葉燒成灰,來年春天就能變成新芽的衣裳」。這番話令我怔忡良久——想起母親臨終前將白髮剪下,編成平安結繫在我腕間。原來在東方智慧裡,死亡從來不是終點,而是以另一種形態參與永恆的編織。

近日中環地鐵站遇見奇景:某西裝革履的銀行家駐足觀看清潔工掃除鳳凰木落花。當掃帚掠過他擦得鋥亮的牛津鞋時,我分明看見他鏡片後閃過水光。這個瞬間,令我想起蘇東坡在《前赤壁賦》中寫道:「寄蜉蝣於天地,渺滄海之一粟」。資本主義的精密齒輪下,竟也藏著對生命本質的頓悟時刻。

此刻暮色四合,我將收集的落花夾在《陶庵夢憶》扉頁。書頁間斑駁的茶漬與新添的紅痕,恰似張岱在《西湖夢尋》裡追憶的繁華碎影。手機突然彈出新聞:挪威種子庫新增香港瀕危植物樣本。這座北極圈內的現代方舟,與《紅樓夢》中黛玉葬花的香丘,竟在人類文明的經緯線上形成奇妙對位。

雨又落了。雨水將石板路上的殘紅沖刷成蜿蜒血脈,流向維港深處。對岸的摩天輪正在拆卸,鋼鐵骨架與飄零花瓣構成後現代寓言的雙重敘事。忽然明白龔自珍當年寫「落紅不是無情物」時,早預見了這座城市的百年滄桑——從殖民地的木棉花到特區的洋紫荊,多少凋零都在孕育新生。此刻海風捲起滿地殷紅,恍惚間竟似聽見太平山麓杜鵑的古老歌謠,混雜著維多利亞港的汽笛聲,在香江兩岸寫下永不完結的輪迴詩篇。

avatar-img
昊天藍博士の奇異宇宙
9會員
204內容數
問道牛劍,融會東西方學術精華,以跨文化視野剖析玄學哲思,善於化易道奧義為策略管理之智鑰。歷年遊學並旅居英美澳加中港台泰等地,為跨國企業與頂尖學府提供戰略諮詢,解難決疑。
留言
avatar-img
留言分享你的想法!
深夜翻開《法華玄義》,燭影在「無間地獄」四字上跳起儺舞。佛經說此獄罪人日夜受刑無有間斷,猶如現代人睡前划動手機螢幕的指尖,永恆困在資訊瀑布流構築的忘川河。我們親手打造的數位須彌山,正以神經元為經緯編織著《俱舍論》都未曾記載的新種輪迴。
南太平洋的飛蛾撲火,北冰洋的旅鼠投海,天地間最震撼的悲劇從不假手於人。當卡雷拉火山灰掩埋龐貝城最後的淫宴,當泰坦尼克號頭等艙的香檳漫過樂手的小提琴,我總看見幽藍天光裡浮現四個甲骨文:自、作、孽。
地鐵車廂化作煉丹爐,六千度鋼軌摩擦迸出玄火。白領們西裝革履的軀體在高峰時刻擠壓成丹,有人額角滲出汞珠,有人領帶勒出金紋。這座鋼鐵鼎爐吞吐著紫微斗數般精準的時刻表,將九轉輪迴壓縮成十五個站距。
金門橋下潮水漲退第七千三百次時,我獨坐敦煌莫高窟第220窟。窟頂藻井蓮花綻放千年,供桌上竟有半盞殘茶,釉色似北宋汝窯天青。忽然明白,人生所求不過是沙漏倒轉時瞥見的虹光。
香港銅鑼灣某老茶樓,卯時初開。推門驚見牆角木椅蜷著位跛腳老者,正用竹籤挑弄紫砂壺裡浸脹的普洱茶渣。晨光斜照在釉面開片的壺身,竟似敦煌莫高窟剝落的飛天殘影。老人忽抬頭笑道:「這茶渣泡到第七巡最妙,苦澀全化作了甘醇。」壺嘴傾瀉的茶湯在玻璃杯裡打轉,倒映著四十年來我見過最滄桑而通透的眼神。
唐貞觀年間,波斯商人攜三斛珍珠入長安。街頭稚童圍觀驚呼「好亮」,老玉匠瞇眼撫須:「南海鮫人泣血所凝,左斛有九珠沾了印度洋風暴的鹹腥氣。」慧眼如刀,剖開流光直抵本質,這般能耐原非天賜,乃千年文明醞釀的窖藏。
深夜翻開《法華玄義》,燭影在「無間地獄」四字上跳起儺舞。佛經說此獄罪人日夜受刑無有間斷,猶如現代人睡前划動手機螢幕的指尖,永恆困在資訊瀑布流構築的忘川河。我們親手打造的數位須彌山,正以神經元為經緯編織著《俱舍論》都未曾記載的新種輪迴。
南太平洋的飛蛾撲火,北冰洋的旅鼠投海,天地間最震撼的悲劇從不假手於人。當卡雷拉火山灰掩埋龐貝城最後的淫宴,當泰坦尼克號頭等艙的香檳漫過樂手的小提琴,我總看見幽藍天光裡浮現四個甲骨文:自、作、孽。
地鐵車廂化作煉丹爐,六千度鋼軌摩擦迸出玄火。白領們西裝革履的軀體在高峰時刻擠壓成丹,有人額角滲出汞珠,有人領帶勒出金紋。這座鋼鐵鼎爐吞吐著紫微斗數般精準的時刻表,將九轉輪迴壓縮成十五個站距。
金門橋下潮水漲退第七千三百次時,我獨坐敦煌莫高窟第220窟。窟頂藻井蓮花綻放千年,供桌上竟有半盞殘茶,釉色似北宋汝窯天青。忽然明白,人生所求不過是沙漏倒轉時瞥見的虹光。
香港銅鑼灣某老茶樓,卯時初開。推門驚見牆角木椅蜷著位跛腳老者,正用竹籤挑弄紫砂壺裡浸脹的普洱茶渣。晨光斜照在釉面開片的壺身,竟似敦煌莫高窟剝落的飛天殘影。老人忽抬頭笑道:「這茶渣泡到第七巡最妙,苦澀全化作了甘醇。」壺嘴傾瀉的茶湯在玻璃杯裡打轉,倒映著四十年來我見過最滄桑而通透的眼神。
唐貞觀年間,波斯商人攜三斛珍珠入長安。街頭稚童圍觀驚呼「好亮」,老玉匠瞇眼撫須:「南海鮫人泣血所凝,左斛有九珠沾了印度洋風暴的鹹腥氣。」慧眼如刀,剖開流光直抵本質,這般能耐原非天賜,乃千年文明醞釀的窖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