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翻開《法華玄義》，燭影在「無間地獄」四字上跳起儺舞。佛經說此獄罪人日夜受刑無有間斷，猶如現代人睡前划動手機螢幕的指尖，永恆困在資訊瀑布流構築的忘川河。我們親手打造的數位須彌山，正以神經元為經緯編織著《俱舍論》都未曾記載的新種輪迴。
古希臘神話早有預言——西西弗斯推石上山恰似地鐵車廂裡無數蒼白面容，清晨九點與傍晚六點的潮汐漲落中，電子閘機吞吐著魂靈的量子態。但丁《神曲》描繪的冰湖地獄，如今幻化為中央冷氣過盛的玻璃幕牆森林，白領們在二十六度恆溫裡重複著普羅米修斯被鷹啄肝的現代劇。當績效報表取代鷹喙成為新型臟器摘除器，我們終於理解神話本質是預言的精裝平裝本。
香港重慶大廈轉角，霓虹燈管在雨霧中暈染出曼陀羅圖騰。南亞裔青年捧著智能手機直播家鄉婚禮，數據包穿梭海底光纜的速度快過目犍連尊者救母神通。這座魔幻之都的24小時茶餐廳，侍應阿姐收銀機叮噤聲與木魚叩擊產生量子糾纏，凍奶茶杯壁凝結的水珠分明寫著「五蘊熾盛」。全球化浪潮中，文化認同正在進行著比陰曹判官更精密的數字超度儀式。在京都龍安寺枯山水前，我看見穿袈裟的僧人悄悄調整AirPods降噪模式。石庭沙紋的算法與Spotify推薦歌單的機器學習，哪個更接近佛陀說的「諸行無常」？金閣寺倒影被遊客手機螢幕點亮成百千萬億光明雲，Instagram濾鏡把戰火焚毀後重建的舍利塔，修圖成永遠不會老去的「數字舍利」。科技禪的悖論在於：我們試圖用雲端備份解決存在焦慮，卻創造出更龐大的業力伺服器群組。
倫敦大英博物館藏敦煌《地藏十王圖》前，我忽覺滿室文物皆是地獄變相圖的碎片。希臘石雕斷臂維納斯與商周青銅饕餮在展櫃裡互為鏡像，恰如資本主義與集權主義在人類精神世界投射的孿生暗影。羅塞塔石碑的三語銘文，何嘗不是通往不同地獄層的識別密碼？殖民主義的幽靈正穿著數據採集的西裝，在元宇宙裡重演著大航海時代的靈魂貿易。
曼哈頓下城區的猶太教堂與清真寺隔街對望，911紀念館雙子星瀑布流入地底深淵的姿態，竟與吳哥窟蛇神攪動乳海的浮雕異曲同工。金融新貴們在比特幣礦機轟鳴中重演米達斯點金術悲劇，納斯達克指數跳動的曲線，分明是伊卡洛斯墜落天際的軌跡。當區塊鏈技術將信任危機鑄造成去中心化神像，人類終於在密碼學裡復刻了巴別塔詛咒的升級版。
回到維多利亞港夜色，天星小輪鳴笛聲驚醒沉思。對岸摩天樓群像電子功德箱，每扇亮燈窗格都在接收人間香火。地產經紀推送的樓盤廣告跳出「無間豪宅」字樣時，我忽然頓悟：文明的每次躍升都在鑄造更精緻的地獄模型。佛陀當年在菩提樹下破解的摩耶幻象，今日已升級為4D全息版本。房貸合約裡的輪迴條款，遠比《閻羅王授記經》的業力計算公式更縝密難破。
茶餐廳卡座對面的老伯用iPad播放粵劇《再世紅梅記》，李慧娘鬼魂穿過環球貿易廣場的鋼筋森林。他佈滿老人斑的手指在觸控屏劃出曼荼羅軌跡，蝦餃蒸籠冒出的白煙裡，我看見地藏菩薩騎著諦聽神獸，正在數位地獄的超連結間救度眾生。傳統戲曲的數位轉生術，意外成為抵抗演算法霸權的最後一道結界手印。
當我們在午夜關掉最後一盞檯燈，智能手環仍在記錄心跳頻率轉換的數據流。這或許就是現代無間獄的精妙之處——用自由意志的幻覺編織囚籠，將諸行無常包裝成永續發展的承諾。但禪宗公案早已預言：打破東山水上行固然痛快，如何在賽博龐克的霓虹雨中看見自家本性光明，才是真正的大修行。生物特徵認證系統正在改寫《楞嚴經》七處徵心論，將阿賴耶識存入區塊鏈的不可篡改節點。
天際漸露蟹殼青，晨跑者耳機流淌巴赫無伴奏大提琴組曲。我忽然聽見聖狄尼修天使階序的震動頻率，原來與地鐵鋼輪摩擦軌道的音頻共振。無間地獄的出口不在他方，就在我們放下手機抬頭望見朝霞穿透維港煙霾的瞬間，在那道既非光明亦非黑暗的灰色地帶，瞥見了蓮花從鋼筋混凝土裂縫探頭的剎那永恆。後人類時代的覺醒悖論在於：要真正逃離系統的矩陣，或許得先學會與人工智慧共跳一支《華嚴經》說的因陀羅網之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