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門橋下潮水漲退第七千三百次時,我獨坐敦煌莫高窟第220窟。窟頂藻井蓮花綻放千年,供桌上竟有半盞殘茶,釉色似北宋汝窯天青。忽然明白,人生所求不過是沙漏倒轉時瞥見的虹光。
去年在京都古寺遇見一位文物修復師。他撫摸一尊鎏金佛像的斷臂,如同撫摸初生兒的皺紋。「當年明州船工將佛首沉入海底躲避戰火,這斷臂卻在奈良地窖等待重逢。」他說這話時,檀香正從鎏金剝落處滲出,像時光滲出包漿。月光移過經卷櫃,照見他指紋裡的丹砂與金箔,恍若看見晚唐畫工用駝毛筆勾勒飛天時,睫毛凝結的硃砂粉。想起羅浮宮修復《蒙娜麗莎》的老匠人。他用孔雀羽筆補色時,總要戴上但丁《神曲》中描述的「虛空面紗」。某日他忽然對我說:「達文西調製顏料的橄欖油,來自佛羅倫斯修道院那株五百歲的老樹。」說著從懷中掏出青瓷小瓶,油液泛著亞諾河晨曦般的微光。這讓我想起景德鎮老師傅燒製霽紅釉時,總要對著窯口吟誦蘇東坡的赤壁賦。敦煌藏經洞出土的唐代《茶經》殘卷,邊角有稚嫩墨跡:「阿爺煮茶,蒸氣化作白鶴。」千年後我在杭州獅峰山見茶農採明前龍井,露水沾濕的指尖與嫩芽交映,竟與壁畫中飛天拈花手勢暗合。老茶人翻炒新葉時說:「陸羽若知他的青瓷茶甌成了拍賣行的數字,定要將《茶經》寫在竹簡上投入錢塘江。」
大英博物館那尊斷臂菩薩,掌心朝上如待露的蓮。某夜巡更人聽見梵唱,晨起發現掌紋裡凝著水珠。這讓我想起京都醍醐寺的枯山水,老僧掃落葉時說:「沙紋裡藏著《華嚴經》偈語。」忽然明白米開朗基羅雕刻《聖殤》時,為何要在大理石紋理中尋找經文。
在撒哈拉沙漠遇見的遊牧民族,將駱駝毛織入星圖。老者指著南十字星說:「祖先將歌謠繡在銀河經緯線上。」他的銀壺刻著漢代雲氣紋,奶茶蒸氣裊裊升起,幻化成敦煌壁畫裡的散花天女。此刻方知張騫鑿空西域時,懷中葡萄種子已預言了千年後的月光。
威尼斯修復古鐘樓的工匠,用十四世紀工具雕琢齒輪。他說時間是聖馬可廣場的鴿群,總在整點鐘聲裡變換隊形。這讓我想起紫禁城銅壺滴漏,某任欽天監曾將更籌刻在蟬翼上。東西方的時辰在亞得里亞海波光中相遇,化作拜占庭馬賽克上的金箔星辰。
牛津大學圖書館地下書庫,老管理員擦拭《古騰堡聖經》時,羊皮紙滲出美茵河畔葡萄園晨霧。他說:「活字印刷的奧秘不在鉛錫比例,而在排字工指甲縫裡的月光。」忽然明白當年錢謙益絳雲樓失火,為何要將李清照殘稿吞入腹中。
恆河畔的火葬場,焚煙升起處有少年在玩象棋。他移動王后的姿態,竟與吳清源擺佈星位的指法相似。檀香灰落滿棋盤時,他說:「祖父教棋時總要焚《奧義書》殘頁,說棋理與焚煙同源。」這讓我想起黃龍士隱居爛柯山時,在青石上刻的棋譜被苔蘚吞食成《易經》卦象。
雅典衛城腳下的老鞋匠,用修復帕德嫩神廟的大理石粉補靴跟。他說:「雅典娜的貓頭鷹總在黃昏時數我掌紋。」這神態讓我想起曲阜老石匠修復孔林碑刻時,總要先在硯台研磨《論語》殘頁。東西方的聖賢竟在皮革與碑拓的褶皺間相逢。
夜航波斯灣,伊朗老船長指著星斗說:「這是伊本·西納《醫典》裡的穴位圖。」他調校羅盤的動作,與針灸師捻動銀針如出一轍。忽然明白鄭和寶船上的司南,為何要鑲嵌錫蘭佛牙舍利——原來航海圖與經絡圖都是生命流轉的詩行。
香港茶餐廳的侍應伯,將絲襪奶茶拉出敦煌飛天的弧線。「六十年代在陸羽茶室學藝,老師傅說茶膽要像宋徽宗的瘦金體。」他擦拭玻璃杯的姿勢,竟與大英博物館員清潔青銅爵時相同。杯底殘留的茶漬,分明是蘇東坡在赤壁寫下的「逝者如斯」。
此刻莫高窟外沙粒飛舞,月光在220窟的維摩詰經變圖上流淌。畫中居士掌心的蓮花,與大昭寺酥油燈的火苗重疊。忽然聽見北魏畫工在洞窟深處吟唱:「以青金石粉調和淚水,方能畫出菩薩眼底的慈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