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道梅花坼曉風,雪堆遍滿四山中。」
荒漠,飛砂,金烏烈日。
玉門關外,天地蒼寂,西行百里顛簸之路,不聞任何聲息,唯有奪魂淒風相伴,等待著孤行旅人的枯竭。
遙想與鬼天子雲舞樓生死之會,轉眼已是一年半載,可江湖上的詭譎莫測,正邪易位,碧落猶煉獄,黃泉似極樂,豈止天御尊匣裡的「五嶽巔龍旗」能解釋一二?狼煙四起,干戈躁動,黎民無奈悲乎。
旅人嘆了口氣,正巧望見大漠中僅有的華美樓閣。
青山綠水,甚至依稀聽到鳥語花香之樂,此一遺世獨立於荒土之上的突兀,是救贖?也可能是……
一切遲疑,約莫是半炷香前的眼目所及。
荒漠吹雪,飛砂厲色,暗無天日。
甫輕步踏上樓閣台階,四方景象瞬時出現了令人匪夷所思的劇烈變化!不見盡頭的黃土築起了進退兩難的死白高牆,靄靄浮浮的雪壁直達九霄天際;暑氣折人的砂礫亦化為刺骨徹腑的冰霜。朝陽殞落,無窮無盡的吒吒聲儼然是冥寒離魂的哀鳴,日月為大山所遮蔽,遺世邊緣之處,究極苦難之境。
「這是?」
片刻迷惑之際,正是殺機湧現之時。
一股妖氣自天疾速而降,暗青罩頂著實讓雪堆越發惶恐可怖。
旅人見狀,自然不敢輕忽,轉身一躍,浩然紅光劈向不懷好意的……
「鏡破影滅,反!」
剎那,暗青色的光芒頓失無蹤,紅色掌氣如彗星般遊逝在無涯天際。
可,就在此時,一個不留神,旅人居然被莫名震出數尺之外!嘴角流出的血沫,眉心緊皺的失策,映襯著遍滿四圍的青芒魅光,反相擊殺,非比尋常的危厄,恐怕已是死期將至的索命符。
「原來制霸中原的閒雲不過爾爾,一招半式就屈居下風,哈哈哈。」
綠光一閃,身著青綸龍章之人,以勝者之姿佇立雪中高台,更斜睨望著百尺之外的無世愁。手中的磐龍寶鏡,裡頭的實相依舊是金烏烈日。
「閒雲只是匆匆過客,無意挑起戰端。影山鏡皇雪中尊,望兄台您見諒。」
「哼!花言巧語!你豈不知悉『五嶽巔龍旗』」對正邪兩道是何等重要?只要詔令銀漢星宿,號祝融、五黃一出,就足以消滅長安城裡那些醉生夢死的鼠輩!到時候,你當長安王,我當雪海皇,用江湖道義統御蒼生,制武林規章政令國務,不是兩全其美嗎?」
「鏡皇,你我都是長年習武之人,捍衛世道乃是己任,塵世紛擾,權力鬥爭非武德之美善,你……」
「住口!」
鏡皇一聲怒斥,寶鏡裡浮現出了九五至尊率嬪妃們嬉戲梨園,酒酣耳熱的荒淫與不堪。
「閒雲,『五嶽巔龍旗』是我們最後的希望!」
「唉!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台……放手吧!」
「放肆!敬酒不吃,只好讓本皇送你去陰曹地府了!」
雪中尊一指向天,嘴裡念念有詞,見那冥雪融冰逐漸化成炙燒火岩,滾燙的湧泉佐以嗜血的刀山劍葉林立,無間熱浪一波波的襲來,是瞋怒天火?還是欲樂地熱?
同一時間,鏡皇原本人形的身軀竟也跟著出現異變!人手虎齒、人面羊身,幻化成神話中食人的貪婪巨獸,也就是善戰好殺的狍鴞!
宛如地鳴的低沈嘶吼聲,似人非人,似獸非獸,從四方傳回了無世愁的身旁。
「『五嶽巔龍旗』,快!快交出來!」
「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
「虛鏡妄影,曌!」
「啊!」
痛苦的哀嚎聲未歇,彷彿末日天火的淒厲白光,一道道射入了無世愁的體內!毫無憐憫之意的鏡皇,一個箭步,巨大獸爪更像劈開待宰的牛羊牲畜一般,殘酷地撕裂奄奄一息的閒雲。毫無招架之力的中原高手,四肢俱斷,七孔濺血,慘不忍睹!
旅人,最終粉身碎骨的俄頃,乃一掌前古未聞的闇紫霹靂。
回歸一片寂靜的山水樓閣,是勝負已定,猶是生死已決。恢復人身的鏡皇,手裡拿著寶鏡,帶些得意又興奮地,大步踩過無世愁遺留滿地的鮮紅屍骸,登峰稱霸如他,實在是無法對血肉模糊的落敗者致意,僅有的點頭,也絕非悼念英氣浩存,而是發現了天御尊匣的存在。
「總算……」
鏡皇小心翼翼,將尊匣置放於桃花木製成的方桌之上。往來大漠,借道南北兩路的奇人異士,無論是官爺或是俠客,無不談論此一信物之秘,尤以三教頂峰更甚,「弒君誅侯滅蒼生、萬里蹤影不聞聲。」,「一旗、一令、一尊。」,可眾智者或許已無機會再奪武林霸權。
「五嶽歸一,巔龍東來,聽候傳令,起!」
樓閣上下,無聲無息。
「五嶽歸一,巔龍東來,聽候傳令,起!」
尊匣宛如鎮影似,聞風不動,連桌上新沏的茶水都未起任何漣漪。
「不可能!」
鏡皇遲疑半刻後,決定開啟尊匣,一探究竟,哪怕是犯了天道禁令,也要驅使各方星宿來歸。
「什麼?這是什麼?」
匣內,不見任何絕世秘寶,但留一張字條,秀麗典雅,卻可見落筆內力之勁。
「聞道梅花坼曉風,雪堆遍滿四山中。何方可化身千億?一樹梅花一放翁。」
是看破紅塵俗世之灑脫,也或許是更上天外之天的眼界與實力,樓閣,荒漠之上的影山樓,不消一時半刻,示現出了長安常寧宮的小橋花草,終南山下神禾原,天降神鶴,不只捎來往昔一谷生九穗之奇,雪色大地絕無僅有的孤香,死地而後生,儼然已是錦簇群芳之首。「萬花敢向雪中出,一樹獨先天下春。」
「無世愁?你、你、沒死?」
「虛鏡,妄影、浮雲,若再加上凡夫不可直視的巔龍令旗,吾等或將曉悟何謂無我、無相與無名也。」
「你在哪裡?閒雲!你在哪裡?」
飄蕩四周,可始終不見身影的爽朗男聲,讓雪中尊越發刺耳、膽怯,連連向各方發出數十道奪命掌氣,但一株株挺拔的梅樹,雅韻芳香,除了擋禦了作惡的妖氣,更凸顯鏡皇已徹底失去優勢,淪為班門弄斧之輩。
「烽火甲子怨難休、紅塵冉冉又逢秋。」
無世愁、無世愁、死而重生的無世愁,一襲金衣,名士俠風,緩緩從四山雪堆的梅樹中走出。身後的紫金微光,寶劍尚未出鞘,但絲毫不失正氣鋒芒。
「笑盡干戈醉人間、閒雲野鶴無世愁。」
「閒雲!你、你是……」
鏡皇一驚之下,連忙折枝為劍,飛身出手,隨即就是致命禁招。
「破雲影空斬!」
如一彎明月,見影不見刀,無情劃開常寧宮的花花草草!刀過物滅,所到之處盡是殘枝敗葉,一片死寂。
「雲開千里!」
絢爛皓白的掌式,剎時化可怖影刀於無形。常寧宮裡的杜鵑,枝頭上的愉悅高歌,帶來早春的祥和明媚。《閒雲賦》的第三式,臉上掛著笑容的無世愁始終不改其童稚般的天真浪漫。
「哼!一本只傳授十式防禦武學的秘譜何以為懼!閒雲,留神來!我不會再對你客氣了!」
影山鏡皇將手上的磐龍寶鏡高高舉起,鏡面朝向西方……
「魔龍誅天!弒!」
只見鏡皇肉身被整個吸入鏡中……
一眨眼,伴隨著轟天巨響,一頭面貌可憎,醜陋無比,足足有數層樓高的龐然大物,以帶著鷹翅的獅身鬼面,出現在無世愁的面前。牠的利爪不只踏平了花園裡的小橋樹木,一陣羽翼拍打,更連根拔除了大大小小盛開的常寧梅樹,寸草不生,四方狼藉。
「哈哈哈!長安城內的歌舞昇平都是幻象,數算卿相布衣都是螻蟻一輩,本皇只要先收拾你,再殺入中原,滅它百萬劫數,哼!武林霸主誰與爭鋒?」
「唉,鏡皇,江湖雖不寫道義二字,可道義二字,卻……主宰了江湖啊!」
「殺!」
已不成人形的雪中尊,雙掌發氣,卯足全力,展開了對閒雲的連環絕殺。
數百回的交手,天界至九泉,東昇至西落,禁式對秘招,兩人戰的是不分軒輊。夷為平地的常寧宮,飛沙走石的西域大漠,甚至是虛像幻化的雪國、火獄,無世愁與鏡皇,制霸東西的當世高手,為了捍衛武林、為了一統江湖,雙方都獻出了畢生絕學……
在,
「哈哈,閒雲,你還有多少招式?」
「鏡皇兄,吾等交鋒方可止矣,以戰止戰,孰非良方。」
「哼!盡是廢言!只要你伏首稱臣,本皇可免你死罪,並賜予你長安王之號。」
「唉!執迷不悟者,天仙難救!」
「休得無禮!『龍氣貫九玄』!去!」
莫可奈何的無世愁,以沉著應戰面對淒厲攻勢,意不在取勝如他,衷心期盼承平化干戈;
天秤的極端,嗜殺成魔的鏡皇,隨著招式漸走偏鋒,越發攝魂,可鬼面之下,腦海裡卻悄然湧現不祥凶兆。
鷹翼一收,鋒爪隱沒,鏡皇果斷做出戰局了結之舉。
「閒雲,森羅殿前,莫怪本皇……」
凝神、聚氣,兩尾赤目青龍,夾帶碧綠火焰,自鏡中尊的雙掌射出,直搗無世愁的天靈罩門。
「《影山臥龍訣》第九式,幻龍噬日月!」
輕嘆、提元,三盞奪目曜星,伴隨金光普照,由閒雲的左、右兩肩與面門緩緩升起,猶如創世始初,華燈開渾沌,燦爛破虛魅。
「五嶽歸一統,巔龍乘東風,啟明開七政、天相指熒惑,銀漢星宿聽吾令,進!」
雷霆萬丈,三星合一,日月同映,超凡炫光,瞬頃霎那間,終結一切的終結,從不可思議到涅槃寂靜。有名無名,有相無相,有我無我,如恆河沙的芸芸眾生,悲歡離合,千秋萬世……其實,都只是一念之間的夢幻泡影。過去、現在、未來,不可得,不可求,無常,正是大徹大悟的尋常。
荒漠,飛砂,金烏烈日。
玉門關外,天地蒼寂,西行百里顛簸之路,不聞任何聲息。
遙望九州天闕,只要江湖尚有一人篤信「武德」,正道終將戰勝邪惡。閒雲結束了歇腳佇足,繼續往遠方前行。
影山鏡皇?
一杯黃土,蓋過了惡貫滿盈。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