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前言
此本詩集的出版,距林禹瑄上一本作品已遙隔十一年之久。在這段期間,林禹瑄定居比利時布魯塞爾,並於二〇一五年加入《報導者》。這段期間,林禹瑄仍頻繁移動,不斷造訪新的國家、城市。過程中遇見陌生的人,也遭遇嶄新的事件。
《春天不在春天街》是遷徙過程中的產物,書中泰半詩作以地名、街名,或實際地點為題。比如〈在莫斯科街〉、〈在瓦達河〉、〈在米特羅維察新橋上〉、〈在自由廣場〉等等;也經常出現公共場所,或具有過渡性質的場景:比如城市、廣場、街道、車廂、酒館等。詩人不會在這些地點久留,因此必須隨時做好準備,不斷「清空所有情緒」、「把自己摺疊進行李箱裡」(〈房207〉);也必須「隨時準備好赴約的表情」(〈房204〉),並且不斷「踩回各自的鞋印/抵達時間新的摺痕」(〈他說下星期一起到基希涅夫〉)。
在不斷離開、抵達的過程中,主體或許會產生一種不安、猶疑、徬徨,甚至恐懼的情緒。但大多數時間裡,這些感受並非主旋律,而是成為隱伏於心靈之下的底噪:時而尖銳、時而低沉,大多是一種遊移邊緣的不穩定狀態,這點在《春》中清楚反映出來。詩人所選用的意象,往往是歪斜、碎裂的,或處於失衡的狀態當中:龜裂的荒原(頁14)、繃裂的繩子(頁16)、下陷的冰層(頁46)、躁動的城市(頁110)、破碎的手錶(頁176)、生鏽的爬蟲(頁194)、崩解的子宮(頁249)……。此類詞語的使用、意象的佈局,使得詩中所蘊含意義呈現不斷裂解、紛飛的姿態,從而營造出身處異地的緊張與不確定感。
縱然如此,詩人的思考仍是積極的,他不斷反思、拋問自身與空間、與器物、與他人;甚至思索自我與各種形而上抽象概念間的關聯。這類思考方式或許招致主體對自我、世界的懷疑、不信任,但也將《春》提升至社會性、政治性的位置。
如〈在青島東〉一詩,寫出聚集於青島東路的抗議遊行圖景。此詩最初雖發表於二〇一五年的《創世紀》詩刊,不過,遙隔近十年之久,〈在青島東〉一詩,又可疊合至二〇二四年五月,因立法院國會擴權爭議而爆發的「青鳥行動」。「總是這樣走的,在青島東/佔據陰影兩頭/朝一個不反光的方向/擁抱、碰撞,傾其所有/交換愛與憤怒/這樣地走,穿過圍牆和信仰、/雙黃線和拒馬,穿過一碗烏醋麵/和一排歇業的早餐店/同時感到饑餓和幸福」。詩人將威權的代表物件,與日常景象拼接在一塊,創造出突兀、違和的空間;但此一異化的空間卻又是行走於抗議會場時,能夠看見的真實景象。
《春》所揭示的是主體心靈與客體世界的互動關係。於此,在整本詩集中,我們所看見的,是一游移於邊界的敏銳心靈,如何真誠地面對自己、挖掘自己;同時又對喧囂的世界提出最深沉、有力的探尋。
二、意象群分析
(一)、房間
以「房間」為題的詩作規模短小,且房號與內文無法找到任和對應的意涵。此處的房間是全然打亂、敞開的,沒有任何秩序與規律可言。讀者愈是想找到意義,便愈可能迷失在茫茫的房間海中。筆者認為較合適的閱讀方式是,跟著詩人的腳步走入不同房間、反覆看見不同的風景、遇見不同的人。當詩人離開,門扉掩上之後,便無需再過度思索,因為旅人總得匆匆趕往遠方。即便如此,曾經待過的房間,會以一種奇異的角度鑲嵌進旅人的生命裡,到了那時,門牌上所雋刻的號碼不再重要。時間、空間與記憶彼此滲透、消融,成為旅人潛意識中的整體記憶。
在詩中,房間具有實體/抽象兩種指涉意涵。首先,以實際層面來看,房間代表敘述者居住的所在。此停留可能是短暫的,如「掏空自己,買下/一個柔軟的房間/準備好赴約的表情」(〈房204〉)。此處的動詞「買下」,或可意指敘述者進駐、承租某處空間,且隨時需要「準備好赴約的表情」;從柔軟、令人放鬆的歇息處,走入嘩亂喧囂的世界。
至於〈在我們小心摺疊的房間〉裡,房間則是敘述者曾經久居之處。敘述者對此空間懷有一定程度的重視,從「小心」、「拘謹」等字眼可窺見端倪。然而,「像告別一個終日暴雨的夏天/所有雨傘都長著哀傷的姿勢」可看出敘述者在此處的記憶並非全然愉快,而是帶有某種傷痛。為了某些原因他即將遠行,因此必須「摺疊房間」也「摺疊情緒」,收拾好自己,即使身上仍帶有傷痕。
而「房間」意象的使用上,也具有抽象的意涵。舉〈房間〉這首長詩為例。詩句中所撐起的空間,筆者傾向理解為抽象的狀態或心境。第一段及第九段反覆出現的「在難得明朗的房間裡」,藉由反襯讓讀者得知此空間的氛圍通常是黑暗、沉鬱的。因此「枯葉、靜默,以及睡眠/在空無一人的房子裡/反覆捶打我的身體」;且「善念、愛意、向光植物」都是「疲憊」的。了無生機的狀態持續了這麼久,終將導致「所有盆栽都耗盡遺憾的表情」。
即便如此黯淡,偶爾命運仍會使陽光透進,使房間「明朗」起來。此處的陽光或可理解為一種機會或轉機。但是,面對這束突如其來的陽光,縱然敘述者日日期盼,卻「反覆排練失望的眼神/並且盡力保持沉默」。可見此時的敘述者的猶疑、不安;同時也處於自我懷疑、信心低落的狀態之中。
(二)、錶
前言提到,《春》中許多意象處於不穩定的位置,而「時間」即為一例。「錶」作為時間的具體象徵,在詩中的形象通常是破碎、不完整,甚至「凍僵」的。時間在《春》中也帶有較負面的意涵,時而錯亂、時而停滯不前,有時甚至倒退至過往,使詩人興起緬懷的心境。
從〈房302〉裡,可看見敘述者因頻繁移動,而導致時間感的錯亂。讀者可得知,詩中的敘述者位處「一個滿是鐘擺的房子裡」,照理來說,這裡的時間是最精準的,但他卻「找不到可供校準的時間」。時差的不同,進而影響了敘述者的心理時間。因此「發聲」、「移動」和「生活」都成為歪斜的平面。形式上,詩人刻意選用錯誤的字詞,如「漬油」、「症液」、「勃礙」,且明點「他張口吐出一些錯字」,從而營造敘事的混亂感。
有趣的是,「漬油」、「症液」、「勃礙」發音近似「自由」、「正義」與「博愛」。讀者得以看出,詩中的敘述者儘管心思紊亂,卻仍以某種形式堅持自身崇高的理想。
在〈煮炭〉一詩中,錶和時間從歪斜、失真凝止為凍僵、停滯的。「錯過所有時間/哀傷的那張臉從來沒有變老」、「我可以走了很久/我可以哪裡也抵達不了」揭示敘述者的心理時間在原地打轉,而生活變成一種薛西弗斯式的徒勞。又經由「地底」、「陰暗」、「顫抖」、「哀傷」、「絕望」等字詞,強化了整體的灰暗、抑鬱氛圍。
〈房502〉中,錶的意象成為過往時間的指涉。開頭「曾經也有人善待我」便說明敘述者對某人隱然的思念,且藉「親密」一詞定調兩人間關係狀態。不過,由於某種緣故,那親密之人早已不在身邊。
「缺了指針的錶」筆者有兩種解釋。第一,指針長、瘦的形象令人聯想到「人」,而「脫落」便象徵那人的離去。第二,失去指針的錶無法看出時間的流變,因此時間彷彿暫停。這樣的停滯必然是敘述者的心理感受,時間並不因鐘錶損壞便停止走動,因而只能是「不留痕跡」的。事實上,即便「你不戴錶,穿上最好看的襪子/忘記了腳上的疤」,時間仍舊「慢慢,慢慢地走」(〈星期天你到蒙巴薩〉)。
(三)、鏡子
鏡子反射光,映射實體鏡像;而另一層面的鏡像,則由主體/自我、自我/他者,甚至主體/客體的互動中展現出來。而後者的相互關係便是拉岡「鏡像階段」的理論基礎。
拉岡藉此理論說明,主體在成長的過程中,永遠必須依賴他人的眼光(鏡子),來建構對自我期待與認知。弔詭的是,主體所認知的「他者」眼光,永遠是一種想像的眼光,因此經由此理想化過程所建構出的自我,是一種扭曲、失真、被誤解的自我。此一「虛幻性」會於日後矛盾的真實景況中被揭穿。
《春》裡所使用的鏡子,多少也具有虛幻的特質。如「有時噩運認得我/像我在空曠街道上/一面清潔如洗的鏡子裡/認出一張陌生的臉」(〈房401〉)。此處的鏡子指涉的不見得是實景,更有可能是前述「透過與他者/客體的互動,所建構的自我認知」之情況。在空曠的街道上,任何事皆有可能發生,而敘述者觀看,或者與這些「非我」的人事物互動,其所建構的自我──如拉岡所述──是不準確的,因此這個「被建構的我」就主體看來也當是十分陌生的。儘管倒影開口:「它說我愛你」,但虛幻的鏡象一但被揭露,是無法維持的,因此它成為「在我眼裡不住褪卻、消散的/平庸的風景。」
「買一面破碎的鏡子/逐日對視/直到長出另一張臉」(〈二十七〉),也可與拉岡的鏡像理論相呼應。「碎裂的鏡子」反射出的倒影,是多重的,如同與「我」互動的他者往往具有多元、駁雜的背景或形態,因此主體所建構的虛幻鏡象,也呈現出晶體般的多重面向。
而〈房503〉中的鏡子,具有「化妝鏡」般的特質,是一種「演出前的自我確認」。敘述者在異地穿梭,會與眾多「他者」相遇,這些人可能在性格、成長背景、自我理念等方面皆與敘述者本人存在巨大差異。因此,與不同人往來,就需要戴上不同的面具。「記得唯一的台詞」就強調了面具的公眾演出性。
在榮格提出的一系列原型形象中,「面具」是自我與外在社會的仲介,具有緩衝、保護的作用。面具不見得是膚淺的,如果運用得宜,可使人們在混亂的世界中穿梭自如。
經由扭曲之鏡所反射出的鏡像自我,以及由他者/自我所加諸於主體身上的面具,會以一種不可見的方式滲入「我」的心靈意識當中;在無數次反覆塑形、穿戴之後,那些虛假的自我,將與主體意識相互纏結、融合,統一成一個虛實難辨的「我」之整體。
(四)、我
雖說「作者我」有別於「文本我」,但兩者仍具有一定程度上的依存、辯證關係。即便詩不似散文那般要求真實,但藉由「文本我」的分析,依舊能夠勾勒出屬於「作者我」的樣貌。於此,筆者藉由「文本我」的分析,試圖建造一個視窗,在這極為狹小且有限的視野中,一窺窗後的心靈塑像。
首先,《春》中的「文本我」,多以一種負面、不道德的形象出現。「寂寞令我快樂」、「殺戮令我安全」,且「必要的時候/換一個羞恥的表情/恨所有畸形的人」(〈我不能說〉)。這類念頭並不為社會規範所接受,因此「我」是不能坦承的,「我」必須隱藏這些負面念頭,不僅對他人隱瞞,也自我欺騙:「我可以這樣/低著頭,假裝自己不醜」(〈煮炭〉)。
事實上,文本中的「我」對這一切扭曲的心理存有高度自覺,並因此於情感層面上自我拉扯:「道德我」與「不道德我」互相角力,呈現了一種近乎自我分裂的狀態。在社會/他人的期許(扭曲的鏡面)下,敘述者希望自己成為「好人」,但這是做不到的,因為「我」的心底埋藏了許多惡意的念頭,有另一個黑暗的我在自己的體內:「她想要做一個好人但是/那不可能/因為我在她裡面。」(〈不在〉)兩種「我」的爭辯似乎沒有盡頭,除非主體消失於世間:「一半的身體/和一半的身體並不等同/一個身體/但只要我不斷/將自己切成兩半/一切就永遠沒有終點」(〈在米特羅維察新橋上〉)
在〈二十七〉一詩中,更可見到自我反對背後的細膩心理。「我」厭惡不道德的自己,想要砍下鏡中的頭顱,可是,這頭顱又是我「畢生念想」的。畢竟,黑暗的我也是我。割捨掉自我的一部份,終究是極為痛苦的。
不過,這樣黑暗的自我,究竟是如何被滋養茁壯的?在同名詩作〈春天不在春天街〉中,可以看見來自原生家庭的傷害:「我住在母親一生漫長漫長的傷口裡/無法開口,無法不感到疼痛」。除此之外,書中的「我」遊歷各地,遇過許多不幸的人、見證戰爭,同時也被他人深深傷害過:「後來所有驚喜/都成了固執的氣候/有人下白色的雪/有人把雪踩髒/有人燒完最後一根火柴/在夢裡一無所有」。(〈小雪〉)
但是,這樣不怎麼光彩的「我」背後,仍抱持著一絲善良,也仍對世界懷有希望:「我依舊穿很薄的鞋子/鞋底還有紋路/我相信公平/還捨不得失望/還有愛/踩過冰的時候也會碎裂、疼痛/也會有融化的念頭/我還有小而堅實的視野」(〈小雪〉)遍體鱗傷、心力交瘁的我,仍願意花費心力「豢養一種脆弱的樂觀主義」。縱然「我」是一畦黑暗的貧土,但只要「我」願意,善良與希望仍會破土而出:「在不斷崩解的身體裡/某日找到一道纖細而曲折的光芒/慘白如初生的根/在闃黑的土裡生長」。
面對如此劇烈的自我拉扯,敘述者最終做出的決定是「傾向於那些較為邊陲的幸福」。如此的自我放逐,看似隱含一種對世事的失望與悲傷,不過,在邊陲地帶中,「我」仍找到了安放自己的方式:我靜靜地將自己焚燒成「一個膨脹的星系」,並且「在黑暗裡/與未來對視,寫一些美麗/且勇敢的字」。在筆者看來,《春》中的「我」是極為勇敢的,因他願意正視,並接受自我的暗面;他不僅努力「在暗裡/尋找一個出口」,也「相信持續挖掘/就能免於空洞。」(〈在北海〉)反過來說,這些黑暗,會回過頭來成為主體的養分,最終使主體結出纍纍的詩之果實。這麼說來,我們的確不需去到春天街尋找春天,因為,那璀璨的季節就在詩人心中。
三、小結
綜觀以上分析,我們可以發現,原生家庭帶給「我」的傷害不容小覷,母親的控制慾,使得「我」被禁錮在母親漫長的傷口裡。不過,「我」並不因此而屈服,即便外頭的世界動盪不堪,「我」仍興起一股出走的反抗慾望。
後來,「我」真的離開了,從原生家庭走向廣闊的外界。此時,來自原生家庭的控制之手雖然鬆脫了,但迎面而來的是意義的全然開放。主體不斷移動,看過一片又一片的風景、經歷一連串事件,而「房+數字」命名的系列短詩,裝的就是詩人所見、所感之事。這一系列短詩像一大組貼滿標籤的抽屜,但標籤上所寫的數字並無任何規律。
在遊歷世界的過程中,外在世界多元、駁雜的訊息,必然如浪濤一般一波波襲來,不停衝擊、解構主體的自我認知,使主體陷入迷茫、自我懷疑的狀態中。《春》中大量出現停滯、歪斜、紛飛裂解的意象群,呼應的正是此一意義全然開放又極度不穩定的特質,同時也呈現出「我」的主觀視野。
除了原生家庭所帶來的傷痕之外,世界中的某些人、事、物,也可能是懷有惡意的,這些惡意傷及了「我」,使敘述者陷入低谷,或出現不道德的念頭。不過,以上種種事物皆無法撲滅詩人心中善良的火苗。我們可以發現,詩集中的「我」仍懷有希望與善良的念頭。縱然如此,「我」為了不傷及無辜,選擇有限度的自我放逐,在自己小小的個人星球上,豢養著屬於自己的幸福。
透過「房間」、「錶」、「鏡子」、三種意象的爬梳、分析,我們得以稍稍勾勒出詩人空間與心靈的位移路徑;又透過「我」的形象分析,勾勒出詩人的靈魂塑像。不過,此一路徑、視野仍是極為狹隘、有限,且主觀的,因詩中建構的世界如此龐大,並非短短一篇文章得以概括論之。筆者於文中詮釋也絕非唯一解,受限於文章篇幅,仍有許多意象及其可能性無法談及。不過,經由一條小徑的開闢、行走,我們多少能夠從春日璀璨的灌木植被中,窺見一敏銳心靈極為豐富、晶瑩的世界/詩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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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不在春天街》
❒ 作者|林禹瑄
❒ 出版單位|二十張出版
❒ 出版日期|2024.03.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