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校在郊區,四面環繞鳳梨田與低矮的樹林。白天,微風裡有青草與曬衣服的味道;夜晚,只有稀疏的路燈和稀薄的蟲鳴,空氣像一塊濕冷的黑絹,慢慢撫上肌膚。
偶爾,眼角會瞥見什麼。一閃而過,像煙霧,像錯覺。那時我總選擇別過臉,繼續走路,不多想。
那晚,我踩著單調的腳步聲,慢慢走上宿舍的樓梯。當抵達我的樓層,餘光在樓梯轉角停了一瞬——上一層的階梯,站著一個影子。
他不動,從樓梯高處俯瞰我。身影過於高大,頭快貼近天花板,全身白得刺眼,頭部黑得模糊。輪廓不似人,反倒像七爺八爺——或者黑白無常。陰冷,沉默,像從地府走來的東西。
我沒有抬頭,也沒有確認。只是穩穩地轉身,腳步比平常快了一點,推開宿舍門。
「我剛看到鬼了!」我一進門就對室友說。
他們大笑,有人還說要抓來養。那時我笑得勉強,心裡卻僵冷。
這座學校有棟大樓,四條長廊環繞中庭,方方正正像個牢籠。
夜晚,為了省電,走廊燈總是關得乾淨。
我的教室,偏偏在最角落,得走過兩條幽長的走廊才到。傍晚,我照例去教室和同學們一起研究論文。站在走廊口,我聽見風吹過海報,「喀啦喀啦」地響。
走廊盡頭的窗外,站著一個人影。亮白,晃動。他似乎也注意到我,慢慢轉過頭。
我沒停下腳步,繼續往前走,強迫自己別在意。走過感應燈,燈光亮起。當我走到第二段走廊,距離教室只剩三分之一,背後感應燈「喀」一聲熄滅。四周黑得像墨。
那時,我想起室友的話:「你就正眼看,看誰嚇誰。」
我轉頭。
玻璃緊貼著一張臉。
臉孔蒼白泛青,眉眼扭曲,獠牙外露,額頭生著兩個短角。消防燈閃爍的紅光一閃一閃,像血色的心跳映在牠臉上。牠貼在玻璃上,雙手彎曲拱在眼旁,死死盯著我看。
那一刻,四肢像被冰封,頭皮一寸寸發麻。
我沒有尖叫,也不敢逃跑。只是壓著呼吸,撐著最後一點理智,步伐飛快地走向轉角,眼神低垂不敢亂飄。
轉過彎,教室燈火通明。那光像活人的呼吸,救贖一般。
我衝進去,終於喘了一口氣。
教室裡人聲鼎沸,筆電風扇聲與塑膠椅摩擦地板聲交雜在一起。這些熟悉的雜音像現世的繩索,將我從剛才那張臉的凝視裡硬生生拉出來。
「我剛剛……真的看到鬼了。」我壓低聲音,喉嚨微微發緊,口乾舌燥。語氣裡沒有平常的戲謔,只有凝重。
其中一個室友——阿森,眉梢一挑,笑得興致盎然:「又來?這次怎樣,長頭髮還是沒有臉?」
我搖頭,指了指玻璃的方向:「不是女鬼,是像……像惡鬼。青臉獠牙,還長角。」說完,自己都覺得唇齒間有股冷鐵的氣味。
阿森二話不說,推開門:「走,我去抓牠!」
我強忍背脊的戰慄,還是跟了上去。
有人同行,膽子也壯了些。
我們沿著同樣的走廊慢慢折回,那長長的灰白地磚,夜裡顯得冷硬無聲。阿森大步走得穩,鞋底「嗒嗒」踩出節奏。我默默數著步伐,試圖壓住胸口亂跳的心。
終於來到那面玻璃窗前。
玻璃乾淨平滑,對面果然只是一面低矮灌木,紅色消防燈仍然規律閃爍,映出牆面斑駁。沒有影子,沒有臉孔,更沒有異樣。
阿森摟住我肩膀,誇張大笑:「兄弟,你壓力大幻覺了吧?」
我沒有回話,視線卻仍停在玻璃上。
牠真的在那裡過。
之後的幾個夜晚,我總有意無意繞路,不敢走那條走廊。偶爾不得不經過,我便緊盯腳尖,心跳像脆薄的玻璃,怕下一秒再被撞碎。
直到有一天,阿森注意到了。
「要不要我陪你再去看看?」他問。
我點頭。
這次,我決定要睜大眼睛看清楚。
我們肩並肩沿著走廊走去。玻璃映著我們的身影,被消防紅光劃出斷續的剪影。走到事發地點,我深吸一口氣,抬起頭。窗外安靜無事,只是矮樹叢與牆角的陰影。
我目光緊貼玻璃,等待。
沒有臉孔,沒有角。只有紅光在玻璃表面跳動。
「你看,沒事吧?」阿森拍拍我,「放輕鬆啦,兄弟。」
他語氣輕鬆,但我知道——
那晚,玻璃裡盯著我的,不是幻覺。
也許,牠只是暫時離開。
也許,牠正在別的地方,看別人。
也許,牠促成我和阿森之間的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