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大仁本人如何?」
魏國公徐祈平一邊用膳,一邊不經意地問道。他的目光看似落在桌上的菜餚,實則帶著幾分深意地掃向對面剛從兵部會議回來的三兒子徐壽彥。徐壽彥明日一早便要趕回通州,日前剛被正式任命為通州衛指揮使。
「這幾週相處下來,此人性格豪爽,頗具智慧,且看事情的角度時有獨到之處,與我們常人略有不同。以目前的觀察來看,應是個可拉攏的對象。」徐壽彥放下筷子,思索片刻後如實回應。
「嗯,那他……」徐祈平微微眯眼,語氣不經意地放緩,「他應該沒有再問起徐文這個人吧?」
話音剛落,整個飯桌的氣氛瞬間凝滯了一瞬。徐祈平神色如常,卻隱隱透出一絲擔憂。他深知此事若被更多人知曉,恐怕會牽動朝堂風雲。
徐壽彥淡然一笑,低聲道:「沒有。自從他得知徐文已被皇上納入後宮的那一天起,他便絕口不提。」
徐祈平這才點了點頭,緩緩放下手中的筷子,神色轉為凝重。「這樣就好。」他頓了頓,沉聲道:「接下來的事情至關重要,你們務必要謹慎行事,此事關係到我徐家未來能否立足朝堂,而不至於被抄家滅族。」
徐壽彥與坐在一旁的二哥徐壽廷對視一眼,皆是正色起身,齊聲道:「父親請吩咐。」
徐祈平目光深邃,聲音低沉而堅定:「壽廷,你設法查清楚李大仁的出身、來歷,越詳細越好。壽彥,與李大仁保持適當距離,勿過度親近,但也不要疏遠,讓他有種"萬一出了事,可以求助魏國公府"的錯覺。」
他頓了頓,視線落在遠方的燭火上,若有所思地補充道:「稍後,我會修書一封,請你大哥徐壽元速往南京尋訪鄂國公,問問他府中的管事,運河上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另外有件大事,必須讓你們知道。」
徐祈平停頓了一下,語氣平穩地道:「陛下已經任命我為龍鑲軍指揮使。」
這句話剛落,徐家兩兄弟不約而同地瞪大了雙眼。徐壽廷失聲道:「龍鑲軍?皇家的私人軍隊?」徐壽彥則眉頭緊鎖,神情凝重:「這是要徹底廢除衛所制嗎?」
徐祈平點頭:「沒錯,龍鑲軍的糧餉全由內庫支應,駐紮於皇莊之內,與地方軍制完全隔離。陛下的意圖已經十分明顯,這支軍隊將成為朝廷軍制的轉折點,一旦龍鑲軍成形,衛所將再無翻身之日。」
徐壽廷沉吟片刻:「但父親,龍鑲軍的指揮使之位,看似榮寵,實則危機四伏。若日後皇帝不滿,或者朝中諸公有所忌憚,您反倒成了眾矢之的。」
徐祈平嘴角微微上揚,眼中閃過一抹精光:「所以,我給陛下提了兩個條件。」
兄弟二人對視一眼,屏息傾聽。
「第一,任命詔書必須由內閣頒布。」
徐壽彥低聲復述,若有所思:「這樣一來,此事就不再只是皇帝個人的決定,而是內閣共議的結果……即便日後陛下反悔,也無法輕易推翻,因為整個朝堂都已經承認龍鑲軍的存在。」
「沒錯。」徐祈平輕輕點頭,繼續道:「而為了避免有人說我任人唯親,所以第二,我魏國公的親屬不得任職於龍鑲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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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宗皇帝站在御書房的窗前,回想起當日貨船上李大仁的話。
「這次叛亂徹底證明了,太祖皇帝留下的衛所制度完全是個笑話。朝廷名義上擁有百萬兵馬,實際能上陣作戰的連五成都不到。」
「若要平叛,靠衛所軍是不可能的!必須要有一支如同邊軍般,由招募士兵組成,並輔以充足的糧餉,才有勝算。」
武宗皇帝深知,若直接提出建立新軍,大臣必然群起反對。因此,「她」,不,在眾人面前是「他」,需要一個幌子。
「收容潰軍」,便是最好的掩飾。
此前潰敗下來的軍隊,被兵部下令暫時安置於河北道南部各衛所,由衛指揮使負責收容。兵部與五軍都督府則會商議後續處置方案。
中軍都督魏國公徐祈平提出一條周全之策:「將潰軍分三等:青壯、識字者送往保定府,優先補充禁軍;次一等的士兵就地補充德州、通州、真定等地衛所;剩下的則分發至京畿附近各衛。」
內閣無異議,武宗皇帝當即迅速批准奏摺,並親筆批示:「由中軍都督全權處理。」
然而,當吏部尚書為了此事,在朝議上哭窮時,氣氛瞬間轉變。
「陛下,自叛亂以來,朝廷再無河南、山東、兩湖等地的稅銀,大運河治安不靖,南京吏部甚至不敢運送江南各道的稅款。稅收大減,軍費卻居高不下……」
武宗皇帝淡然一笑,緩緩道:「朕知道你的擔憂,朕打算將內藏庫的珠寶變賣充作軍費,此外,朕自願撥出內府庫第一庫的銀兩,初期可支應……」
他說出一個數字。
「什、什麼!」
吏部尚書面色驟變,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這筆錢,竟相當於江西或安徽一年的稅收!可還未等他回神,武宗又淡淡補充:
「若不夠,就動用第二內藏庫,甚至變賣皇莊之地,這樣,應該足夠了吧?」
他再次說出一個數字。
吏部尚書的手微微顫抖,奏章幾乎掉落,既然國庫不用出錢,那自己當然:「夠、夠了,臣無異議……」
錢與兵源的問題已解決,接下來,便是關鍵一環:讓內閣承認這支軍隊的存在。
武宗授意兵部尚書,在內閣會議上正式提出新案:
「為應對諸王擅起兵戎、構逆肆亂之局,兵部謹議:
舊制衛所積弊深重,兵弱將貪,紀律廢弛,屢戰屢潰,已不足以為朝廷腹心之用。若不立新軍、革其故習、收權統制,則乾綱將絕、社稷難安。
是以擬建二軍,脫離舊有衛所體系,編制獨立,兵員精選,悉數聽命於中樞節制,以備內亂之變,肅清逆臣,重振國威。
其一曰龍鑲軍。編為精騎部隊,設四衛,每衛四營,每營五百騎,總兵八千。兵源取自各地軍籍在冊之軍戶子弟與州縣所募精壯農丁,甄選其體健、識字、有操守者充之,既為控兵易訓,亦利於戰時傳令。
指揮之任,擬由中軍都督、魏國公徐祈平總領軍務,前宣府鎮守將軍陸潤為職方使,以掌策劃;轉運之責,則擬釋用前戶部財稅司使劉洋平,其人雖今幽禁,然素通財賦轉輸之道,為東和殿大學士之子,若善加驅使,當能補軍需之所闕。
其二曰神策軍。悉從京師三大營中精挑細選步卒而成,下轄四衛,每衛設步兵營十、射手營二,每營五百人,總兵二萬四千。由北軍都督、運河防禦使、武定侯郭軍為指揮使,寧夏中衛指揮使陳正陽為職方使,南京戶部財稅司使譚雄為轉運使。
此二軍若成,則可作朝廷之鋒,剿逆之刃,鎮內之本,實為當今之急務、社稷之長計。」
當大學士們細讀此案,才驚覺自己被皇帝擺了一道。
「潰軍收容……竟是幌子!這分明是要成立新軍!」
憤怒之下,大學士們聯手抗議,與武宗在朝堂上激烈爭論,最終決定「留中不發」,即不予批准,也不正式駁回。
可武宗皇帝並不在意。他很清楚,龍鑲軍與神策軍,說到底,都是禁軍,只是披了不同的外衣罷了。
兩者最大的差別,在於軍餉來源不同,龍鑲軍由內府支應,是皇帝自己掏腰包養的軍隊;而神策軍則從國庫撥銀,帳面上仍隸屬兵部,但實際上,與龍鑲軍並無本質差別。
這兩支軍隊的訓練與整編,武宗沒有交給兵部,也不是交給三大營,而是分別交給魏國公與武定侯。
他心裡明白得很,在北方世家大族中,家兵最強的是魏國公府,緊隨其後的便是武定侯府。與其讓那些無實戰經驗的兵部官僚瞎指揮,不如交給真正能打仗的人。
坊間甚至流傳一句話:「魏國公府的家兵善騎,武定侯府的家兵善射,兩者皆善戰,不論哪一個,都能打垮一整支衛所軍。」
皇帝聽了這話,從不表態,只是輕輕一笑。笑意裡,藏著他早已算定的盤棋。
最後為了減少言官彈劾、給事中上書的麻煩,武宗打算將人事任命權交給內閣,這看似讓權,實則另有盤算。
但這個打算目前最大的問題就是,暫時代理內閣首輔的西平殿大學士與皇帝並不站在同一陣線,甚至到了只要是皇帝想要做的,不管對或錯、對現況有利或無利,西平殿大學士馬上就會跳出來反對。
武宗皇帝對此很厭惡,甚至想要不顧一切把他換掉,可是若是真的這樣做,皇帝馬上就會被冠上「獨裁」、「不體恤大臣」的罪名,讓皇帝威信掃地。
所以武宗皇帝在等,等著一個好時機,有藉口可以換掉西平殿大學士,把內閣都塞滿了跟自己站在同一陣線的重臣們,好讓國家的權柄,可以回到自己手上。
然,世事變幻,往往猝不及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