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與她故事系列|第五個故事
第一篇《戀棠草|交往》
還沒說出口的話
嗨。
這陣子要入伍了,應該會有一段時間沒辦法再更新。
不太習慣,但也沒辦法。
看到你又留言了。
不知道你會不會一直回頭看看這裡,但……謝謝你,常常留下一些讓人覺得溫暖的話。
不太確定該不該寫信,
但好像也沒什麼不行。就當作,是寫給這個地方的話,換了個收件人。
如果你不介意,我想偶爾寫給你一些什麼。
就這樣而已。
——戀棠草
她看著那封信,手機螢幕的亮光映在臉上,整個房間安靜得只聽得到牆上的鐘聲滴答。
起初她以為只是最新的一篇文章,但那一行開頭的「嗨。」讓她頓了一下。
是寫給她的吧?
應該是她吧?
留言的只有她。
她手心微微冒汗,像是被老師突然點名。明明只是幾句話,卻讓她的心跳得比平常快了一些。
不敢立刻回留言,怕自己太急了,好像早就在等這封信一樣。但她真的有在等,只是沒說出口。
她低著頭,反覆把信讀了一遍又一遍。
那些文字不長,也不特別動人,卻有一種她熟悉的溫柔。
她不知道該不該開心。
也不知道這封信的意思是什麼。只是感覺,像是有誰把她偷偷地放進了某個安靜的角落。
她沒說出口的,是這封信讓她有種「被看見了」的感覺。
她關掉手機,把臉埋進棉被裡,小聲笑了一下。
沒有留言,但她明天還是會回來看。就像過去的每一天一樣。
數學課的最後五分鐘,她盯著課本上的題目,卻怎麼也無法專心。
鉛筆在紙上繞啊繞,筆尖靜靜地在白紙上劃過,留下的痕跡如同無意的曲線,逐漸交織成一圈又一圈的圖形,那圖形像是在發呆時無意畫出的某種符號。
「你在畫什麼,窗戶哦?」同桌同學湊過來看了一眼,笑著說。
她一愣,下意識地將手掌蓋住那一角,動作有點快,也有點不自然。視線才慢慢地從圖案上移開,像是這時才意識到自己畫了什麼。
「專心上課啦你。」她低聲說,語氣平穩,卻不自覺地避開了對方的目光。
「哦~」同桌同學輕輕拉長語尾,沒再追問,只是笑笑地轉了回去。
她坐得直了一些,但眼前黑板上的數學公式像水一樣滑過去,一點都抓不住。那句話又輕輕浮現:「就當作,是寫給這個地方的話,換了個收件人。」
她能感覺到那句話太直白了,像是不小心走進心裡的聲音,讓她一時無法反應,只能盯著那個窗戶一樣的圖案,像是盯著某種被看見的心情。
那感覺像心裡被微光輕輕照了一下,不痛、不癢,卻讓人沒辦法忽視。
她緩緩闔上筆記本,手指輕輕摸著邊緣,想要掩飾內心那股躁動的情緒。嘴角不自覺地微微翹起,像是某個小秘密終於找到了出口。
這一刻,鐘聲敲響,宣告著放學。而她知道在這一節課裡,有些東西悄悄起了變化。
她走進便利商店,冷氣迎面一掃,讓她下意識縮了縮肩。選了一瓶室溫的奶茶,繞過人群,坐到靠窗的高腳椅上。
天色正微微轉黃,窗外的街道還帶著放學後的嬉鬧氣息,但聲音已經漸漸稀薄。
她拿出手機,點開那個早已習慣的頁面。
還是一樣,沒有新的文章。
那封信安靜地躺在最上面,像一張沒人動過的便條紙。她點開來,沒有從頭讀,只是讓指尖在幾段熟悉的文字上輕輕滑過。
「不知道你會不會一直回頭看看這裡。」
她忍不住笑了一下,隨即低頭,嘴角悄悄翹起。
她把奶茶的瓶蓋轉開了。
她一直有啊,她幾乎每天都來。
原來,他知道。
喝了一口,偏甜。她本來打算再喝第二口,卻在舉起瓶子的途中,停了一下。
她緩緩放下瓶子,把手機扣著放在桌上,撐著臉望向窗外,遠方有車燈閃過。玻璃有點反光,看不太清楚外面的人。
她沒發現自己一直在笑。
那微微勾起的弧度,好像是替她說出了答案。
她回到家的時候,天色已經有點沉了。玄關暗著,客廳的燈也沒開。鞋櫃上貼著一張便條紙,是媽媽留的字:「今天加班,晚點回家,晚餐自己熱喔。」
她踢掉鞋子,走進廚房打開冰箱,空了大半,還有一顆被包起來的高麗菜和兩顆雞蛋。沒有晚餐,
媽媽可能忘記了,不然就是又突然被工作叫出去了。
她隨手把書包往沙發上一放,轉身進房,整個人倒在床上,天花板白得有點刺眼。
她拿起手機,螢幕大多是學校同學的限時動態和穿搭分享。有個女生分享打工穿制服的自拍,還寫了句「打工賺錢也沒比較快樂」,她點了個愛心。
滑著滑著,她還是回到了那個熟悉的部落格。
她沒有馬上回信,也沒有寫下留言。只是盯著,接著側身伸手拿起床邊的筆記本,翻到最後一頁。
那是一頁空白。
她拿起筆,停了一會,然後寫下一句話:
「我以為只有收到郵差拿來的才叫做信。」
寫完後,她又在句尾畫了一個小小的點就像蓋章一樣,像是一種靜靜的自我認可。最後輕輕地闔上筆記本,把它放在枕頭旁。
燈沒關,她就那樣躺著,眼神落在天花板,像在默背什麼似的,慢慢地,把那封信的每一個字,一筆一劃地抄進心裡。
即使沒有新文章,她還是會點開那個頁面。
那已經變成一種習慣了,就像每天都會經過同一條路一樣。只是不知道,信箱那頭,還有沒有人在等。
隔天早上,她一邊啃著吐司,一邊發呆。電視裡的新聞主持人正在說著什麼,股市、天氣、某個地方的塞車狀況,聲音吵得像另一個世界,就像是一團無處安放的雜訊。
媽媽站在瓦斯爐前,煎蛋、翻面,動作相當迅速,偶爾還要回頭看一下時間。她今天早班,要趕七點的車,不然就會遲到。
「牛奶自己倒,冰箱裡有。」
「你上學的東西準備好了嗎?」
「還有吐司吃完了嗎?」
「這裡還有一顆蛋。」
她咬著吐司,含糊嗯了一聲,依舊盯著桌子發呆。
媽媽回頭看了她一眼,吸了口氣,像是猶豫了一下,才說:「是不是最近學校太累了?」
她搖搖頭:「沒有啦。」嘴角動了一下,像是有笑,又像只是咬了口吐司。
媽媽沒多說什麼,只是低頭檢查手機上的訊息,皺了一下眉,再看了一下時間,像在提醒自己該出門了。
她不知道那個皺眉是什麼意思,只覺得好像媽媽的心情很煩躁,不過和她沒關係。
此時,收音機裡傳來整點播報的早間新聞,一切都像日復一日、準時又紊亂。
放學回家的路上,她經過郵筒。紅色的鐵箱子靜靜立在轉角,像某種守著秘密的東西。
她停下腳步,看著它幾秒鐘。「如果我真的回了信,他會看見嗎?」這個念頭閃過一下,卻沒有落地。
她沒有寄信。什麼也沒做。只是像每次經過一樣,繞過那個轉角,走回自己的日常裡。
但那天晚上,她打開筆記本,寫了第二頁。
這次不是一句話,而是三句。她寫得很慢,像在刻什麼一樣,一筆一劃地,把那些話從心裡拿出來。
寫完之後,她沒有立刻闔上筆記本,而是翻回第一頁,再看了一眼昨天的那句話。
然後才輕輕蓋起來,把筆收進筆袋。像是結束了一場沒說出口的對談。
她不知道那是不是一封信,也許不是信,但那確實是她心中所想的。
寫完那三句話,她看了很久。
不像在讀,而像在聽,像是在確認它們說的,是自己真正想說的話。接著她翻回最後一頁,看了一眼那句曾經以為只是一句話的句子。現在再看,才發現它真的像一封信。
沒有回信,卻也不是沒有回應。
這封信,她收到了,也回了。
嗨。
我不知道你有沒有看到上一封信。留言那裡好像沒有變化,不過沒關係。說真的,我也沒想過你一定會回。只是……寫完之後,好像就比較能安心了。
現在是在營區裡,一個風很大的中午。我們剛結束訓練,鞋子還沒乾,身上有股混著陽光、汗水和塑膠槍背帶的味道,不管幾次都無法習慣,而且很重。
這裡的日子大多是重複的,像被複製貼上的時間表,每一天都疊在前一天的影子上。我也漸漸記不得今天的日期,只記得早上集合與晚點名是幾點。
有時候,我會不經意地想起你,就像腦海裡突然響起一段旋律。可能是那句「我以為只有收到郵差拿來的才叫做信。」
那句話我有記下來。很久以前就想回你,但一直沒有。不過現在可以了,卻又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才好。
最後還是寫了。
我已經很習慣,對著沒有人說話了。
——戀棠草
餐廳的玻璃窗透進中午的陽光,灑在木質地板上,斑駁地閃著光。餐廳裡很滿,空氣中混著奶油燉飯和烤起司的味道。
她們坐在靠窗的四人座,桌子不大,三盤早午餐還剩下一點鬆餅邊角和幾口薯塊,冰淇淋在盤緣慢慢融化。桌上還有兩杯快化掉的奶昔、一份還沒動完的提拉米蘇。
「欸你們知道嗎?三班那個誰誰誰,跟學生會的副會長最近超曖昧的耶。」
「真的假的?他們不是一直說只是補習班認識嗎?」
「唉唷,那種說法誰信啊!他昨天還幫她拿雨傘欸,你有幫別人拿過雨傘嗎?」
「還有,你們不覺得二班的班代最近很怪嗎?每天中午都跑去操場跑步。」
「有聽說欸,好像是為了陪那個新轉來的女生對吧?」
「那女生不是說不熟學校嗎?但每天都剛好出現在操場,還被看到一起走回教室喔~」
「那哪是在陪跑啊,根本就是一起散步談心吧。」
「唉唷,有人幫我拿傘我才相信啦,你有幫別人拿過雨傘嗎?」
桌上笑聲炸開,叉子與玻璃杯叮叮噹噹地響著。
她也笑了一下,但手指在膝上的紙巾上,無意識地摺了一個角,又摺了一次。正要舀一口冰淇淋,手機就在她腿上震了一下。
她低頭,順手拿起手機滑了一眼。
然後手停住了。
螢幕上跳出一則通知,是熟悉的寄件人名,寄件時間剛好是幾分鐘前。一封信。是他。
她沒預料到這封信會來,已經好幾個月了。她以為不會再有第二封。
「欸。」坐在她旁邊的同桌同學看了她一眼,語氣放慢了些:「你怎麼突然不動了?」
她抬起頭,眼神有點愣愣地對上對方的目光。下一秒她笑了一下,匆匆把手機翻面放回桌下:「沒事啦,突然想到等一下要逛街買的東西。」
「買什麼?」對面有同學跟著問。
「嗯……逛街再看看吧。」她說完,其實自己也不知道要買什麼。
桌上的話題又轉回去,鬆餅繼續被切開,果醬滴在盤緣上。她沒再拿起手機,卻也沒再碰那口還沒吃進嘴裡的冰淇淋。
剛才那震動雖然在指尖,卻是在心裡漾起了漣漪。她不確定自己撐得住多久才不去點開。只知道自己現在沒辦法看它。不是不想,是……怕一看到就什麼都藏不住了。
午後陽光被大片遮棚擋住了些,但風一陣一陣地灌進來,仍讓人覺得夏天還沒走遠。
她們走在人潮不算擁擠的中庭通道上,手上拿著剛買的飲料杯,吸管還在嘴裡無意識地咬著。塑膠袋裡裝著新買的耳環、髮夾、還有幾張拍立得貼紙。
「欸剛剛那家店的店員超會欸,我差點買了第三雙鞋子。」
「你還有地方放嗎?」
「就……可以收在行李箱裡啊。反正夏天可以出國的時間快到了。」
「而且那家店的落地鏡超瘦欸,照起來整個人比例都變好好喔。」
「對耶。我有發現!我剛剛一照就覺得自己腿長了兩公分。」
她們說著笑著,邊走邊回頭張望剛剛經過的櫥窗,像是還在觀察有沒有令自己心儀的東西還沒買。話題輕快跳躍,像音樂流暢地播放,隨時會轉調卻沒有人真的在意。
她雖然也走著,腳步卻比其他人慢了一拍。她握著手機,亮起又熄滅,像一顆心跳在手中躍動。
她以為自己能等晚一點再看。就像先把最喜歡的巧克力留到最後一樣。但那個通知像是有重量的,沉沉地壓在手掌中,不斷提醒她,它還沒被點開。
她抿了口飲料,滑開螢幕,一行一行往下看。文字不是很多,卻像倒進心裡的氣泡水,酸甜,細密,停不下來。
她根本沒發現自己走偏了。
「欸。」走在前頭的同桌同學轉過頭,半笑著瞇起眼睛:「你在看什麼?剛剛走路都快撞到招牌了耶。」
她愣了一下,手機下意識往身後一收:「沒有啦……」
「還偷笑。」
「哪有!」她趕緊收起嘴角的笑意,想拉回平常的表情,卻怎麼都有點來不及了。
陽光正巧照在她臉上,她自己沒發現,嘴角像是藏不住似地翹了一下。手指還抓著飲料杯的邊緣,力道有點輕又有點亂,好像所有的心情全都擠在掌心裡,快要藏不住了。
同桌同學盯著她看了幾秒,最後還是轉頭過去,邊走邊對後面的同學說:「我們待會去那家賣襪子的,我剛剛沒逛完。」
她跟了上去,指尖在杯身的水珠上劃了一下,冰冰涼涼的,另一隻手裡的手機仍有溫度。
她知道,信還在那裡,像一道剛剛才掀開的窗簾,外面那片風景,還在她腦海裡回放。
黃昏的光線柔柔地灑下來,像一層透明的紗,掛在枝葉與長椅之間。
她坐著,靜靜地,雙手拿著飲料杯,吸管被咬得扁扁的。朋友們走進不遠處的便利商店,門「叮咚」一聲後關上了。身邊安靜下來,只剩下偶爾騎過的腳踏車聲和樹葉晃動的聲音。
她把手機放在腿上,停了一會兒,才按亮了螢幕。
那封信還在。
第一行是簡單的一個字:「嗨。」
像他彎下身,在她面前輕輕地招了一下手,從很遠的地方,風穿過距離,送到了這裡。
他寫著那裡的天氣、氣味、訓練後鞋子沒乾的中午。他說,那裡的日子像複製貼上的時間表,所有的日子彼此重疊。他說他不知道她會不會看到上一封信,但還是寫了,因為這樣能安心一些。
她看著那些文字,幾乎沒有眨眼,一直讀到最後一行:「我已經很習慣,對著沒有人說話了。」
她不知道為什麼,心口突然像被觸碰了一下。那不是為了得到回應才寫的信,是單純因為想到她,想說點什麼。即使說出來,是對著沒有人的。
那句話像某種悲傷,落在她心裡的地方,沉下去,又浮起來。
她沒有馬上回。只是盯著螢幕,眼睛一眨也不眨。好像所有的聲音都遠了,周圍的樹影也靜了下來。她將手機放在腿上,用手輕輕蓋著。
飲料還在手邊,但她沒再喝。夕陽從葉隙之間落下來,灑在她側臉的輪廓上,有點熱,卻不刺眼。
風微微吹過她的側臉,長髮隨之往一邊飄去,她沒有整理,沒有移動,像是一張底片正在緩緩顯影。所有情緒都還沒有說出來,只是沉在身體裡的某個地方,被這個黃昏攤開。
傍晚的捷運車廂裡,光線溫和地落在白色燈管與不鏽鋼扶手上,車廂晃動得不急不緩。她和朋友們坐在角落那排長椅上,身體隨著行進方向微微傾斜。
「欸我們剛剛在那間鞋店好像沒拍照欸?」
「真的假的?可是我記得你有拿手機出來欸。」
「我好像只是自拍……鞋子根本沒入鏡哈哈哈。」
「啊啊啊那雙黑色尖頭的我真的現在好後悔沒買。」
朋友們還在聊著什麼,語氣輕快,笑聲偶爾蹦出來,像氣泡一樣破在空氣裡。
她沒有接話,只是靜靜地坐著,低頭看著手機螢幕,重新點開那封信。她的手指停在畫面上,一會兒往下滑,一會兒又停住,然後又往上捲回去。彷彿每一句都值得重新細讀,像是每一句都能讀出不同的意思。
他說,他已經習慣對著沒有人說話。
她的指尖停住了。
旁邊的同桌同學回過頭,看了她一眼,像是想問什麼,但最後只是默默把頭靠回車窗,繼續聽著其他人的笑聲。
窗外飛掠而過的街景像被捲動的畫布,快速閃過。
玻璃窗上映出她的倒影,臉上仍留著螢幕的光,像心裡某盞沒關掉的燈。
捷運繼續往前,進站,開門,又離開。
她回到家,進入房間坐在書桌前,周遭安靜到幾乎聽得見筆電背後風扇的聲音。手邊放著那本筆記本,有幾頁明顯有翻起的痕跡,像是被時間翻讀過的書角。
她輕輕打開筆記本,翻過最後一頁的那句話,往前尋找。指尖掠過幾頁空白的紙,停在一頁有三行短短的字。她讀著,沒有發出聲音,像在唸一個不急於結束的故事。
她的目光隨著字句游走,但心裡的情緒像是被輕輕地拉扯著,有著不知如何處理的悸動,宛如剛剛遞過來的小紙條,依然帶著微溫,卻又不曉得該怎麼接下來。
房間的門外,傳來輕微的聲音。媽媽進了家門,她的腳步聲和隨之而來的日常忙碌成了背景,像錯落有致的旋律,永遠井然有序。
「我回來了喔。」
「吃飯了沒?」
「還沒吃的話我去外面買。」
「你有想要吃什麼嗎?」
媽媽的聲音穿過門縫,語氣有些匆忙。
她嗯了一聲後,默默坐著,眼睛仍然停在筆記本的字句上。
她以為就這樣了。誰也沒有開口。
隨著媽媽的動作聲漸漸消失,廚房的聲音開始響了起來,是水流聲、切菜聲、瓦斯爐開關的聲音。然而,她突然愣了一下,心裡升起一個微小的疑問:
「媽媽不是說要去外面買嗎?怎麼又……自己煮了?」
媽媽的腳步聲比之前輕,影子在門縫投出一段短短的光,然後敲了敲門。
她回頭,看到門口的媽媽。沒說話,只是端了一碗熱湯進來,順手放在書桌邊,湯匙靠在碗沿,還冒著熱氣。
媽媽沒有問她怎麼了,也沒有說為什麼自己煮。只是看了她一下,那眼神裡什麼都沒說,卻又像知道了一些。
「小心燙,等一下再喝。」媽媽說完,像是又回到了日常的語氣,但聲音比平常低了一點。
她點了點頭,依然沒說話,只是看著媽媽轉身離開。門輕輕關上,房間又歸於一種柔軟的寂靜。
她沒有馬上喝湯。只是把碗往自己這邊輕輕拉了一點,看著那碗湯,然後又低下頭,繼續看著那本筆記本。
她的心,還停在那些字句中,沒有完全離開。窗外的夜色越來越深。
嗨。
高中,應該不太一樣了吧?應該開始忙了吧。
我偶爾會想像你穿校服的樣子。你應該很適合吧?
我以前穿制服的時候,常常對著鏡子看很久,還是覺得不像自己。
我想你應該察覺到了,這些信,寫得有點彆扭,也有點緊張。
但跟以前不一樣的是,我真的在想你,也真的,想靠近你。
有件事,我想讓你知道。
願不願意和我交往看看?
我希望我們可以正式走在一起。
只是……如果你願意的話,會有一個條件,好嗎?
不是現在就要答應。
但如果你也想試試看,見面那天,就從笑開始吧。
這樣以後,我們就不用再寫信了。
我想牽你的手,說給你聽。
不寫信的日子裡,我還是會想你。
——戀棠草
房間的燈光剛剛好,不刺眼也不會太暗。她一如往常洗完澡,吹乾頭髮,把窗戶的縫關緊,再倒一杯水放在床頭,然後坐到書桌前滑一下手機。
這是她睡前習慣做的幾件小事,做完之後,身體自然會想躺下來睡覺。
但今天不一樣。
她盯著那個畫面,幾乎要忘記眨眼睛。
他說,如果走過去,就可以不再寫信,可以開始牽手說話耶,嘻。
可是她連他的樣子都不知道啊。
她笑著把臉埋進手心裡,停在那裡很久。讓心中那個畫面,在腦海裡閃了又閃。
她沒有滑掉頁面。滑掉好像什麼也跟著會消失。她想再多看一眼,又不敢。像捧著什麼發熱的東西,不小心就會燙傷。
她把終於關掉手機,動作有些輕。起身倒回床上,躺好,閉眼。
枕頭是冷的,心跳卻像上緊了發條,不停地舞動著。她翻了一次身,沒睡著。又翻回去,還是沒睡著。
不是睡不著,都怪心跳太大聲,吵醒了自己。
她一向不是難以入眠的人,但今晚卻感覺內心裡有很多條細線在悄悄拉動。沒有一條很清楚,但每一條都往他那個方向延伸。
她不知道他會怎麼走過來,也不知道自己會不會走過去。但那句話,就像還沒說出口的名字,在她耳邊輕輕停著。
那晚她沒怎麼睡。夢裡她好像有試著走過去,但她沒看清楚他站在哪裡,只知道她真的走了很多步。
她坐在便利商店靠窗的位子上,書包擱在腳邊,手裡捧著一杯微波過的熱牛奶,熱氣一點點霧了玻璃。
手機亮著,訊息停在剛才那句:
「所以,你要答應他嗎?」
她沒有馬上回。外頭的夕陽像被風吹開的顏料,潑在地面上,濺在她的鞋尖。
門推開時,她沒回頭。熟悉的鞋聲踏進來,走過冷飲櫃,再停到她對面。對方坐下,把一罐沒開封的氣泡水推過來。
那一瞬間,她彷彿又聞到了初三教室的粉筆味。
那時只要下雨天,她總是忘了帶傘,就會靜靜坐在位子上望窗外。身邊那個人會不聲不響地把傘推到她桌上,只說一句「反正我家很近」。
她從來沒說謝謝,但第二次起,就會多帶一包餅乾放在抽屜,等那個人不經意發現。
她抬起眼,對上閨蜜的視線。
「……你怎麼知道我在說誰?」她終於問了,聲音小得幾乎被吸進牛奶的蒸氣裡。
「拜託。」閨蜜翻了個白眼:「你以為你遮得住啊?從國三開始我就知道,只要你開始發呆,眼神有點亮又有點放空,就只有一種可能。」
她笑了一下,低頭攪杯子裡早已融化的泡沫。
「但這次不一樣吧?」閨蜜放軟了語氣:「你以前都只是……,現在他是真的告白了耶。」
她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
只是手指在杯緣慢慢繞圈,像在尋找某個沒說出口的理由。
「我只是……不知道,我是不是可以成為那種人。」
「哪種人?」
玻璃外有一對學生笑著經過。
男生拉開女生書包上的吊飾,像要搶走什麼,又把它還回去。他們的影子貼在一起,像剛剛學會走路的依賴。
他們背影一高一矮,肩膀時不時擦過彼此,像什麼剛剛萌芽的東西,在太陽下閃著毛邊的光。
「就是……牽著別人走過去,然後被牽著一起走的人。」她說得模糊,卻又那麼清楚。
閨蜜沒急著接話,只是把氣泡水打開,喝了一小口。氣泡劈啪地響了一下,然後是片刻安靜。
「反正啊。」她終於開口:「不管你走不走過去,我都在這裡。除非我也被誰牽走啦,這我不保證。」
她笑出聲,像被打開的開關,忍不住的輕快。
那一刻,她相信,無論選哪一條路,至少有一個人會在身後。
她回家的時候天色已經有點暗了,走廊的感應燈亮了一盞又一盞。門一打開,廚房那頭的燈早就亮著,傳來熟悉的聲響。
鍋裡的湯正煮著,滾氣在鍋蓋下冒出細小的氣聲。媽媽站在爐邊,手機夾在肩膀與臉頰之間,嘴裡同時交代著電話那頭的事情,手下卻沒停過。
「等我把這邊煮好我就趕過去……嗯,好,等一下傳文件給我。」
她掛掉電話,頭也不抬地說:
「你回來了。」
「晚餐吃什麼?」
「吃飯?還是吃麵?」
「……都可以。」
「等等弄好給你吃,我要再回公司一趟。」
媽媽打開冰箱拿出菜,眼睛掃了她一眼,接著補了一句:「吃完後,廚房的東西就交給你洗囉。」
她點了點頭,正把筷子在桌上轉著圈,沒再說話。
媽媽把菜丟進鍋裡,火焰呼地一下升高,又慢慢穩定下來。
「是在煩惱感情的事吧?」媽媽忽然開口,語氣聽起來像問,也像陳述。
她抬起頭,眼神裡有點遲疑。
媽媽沒有看她,繼續切菜,只輕輕笑了一聲:「女人的直覺。你以為媽媽都沒注意到嗎?我也曾經是青春少女啊。」
沒等她回答,媽媽自顧自說了下去。
「這種時候,就會想很多。課業啊、感情啊、對方是什麼樣的人、自己是不是準備好了……都會擠在心裡面。」
她聽著,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只是眼神稍微停在媽媽的背影上。
「你現在這個年紀,說實話,我會希望先把學業顧好,日子過穩一點。談戀愛不是不行……但感情的事,不只是甜的,還有很多別的東西。」
「不管是誰,幾歲開始談戀愛,最後都要面對一樣的事。課業很重要。對感情也要保護好自己,不要一頭熱,知道嗎?」
媽媽把剛煮好的湯麵盛進碗裡,湯匙敲到碗沿,發出輕微的一聲響。然後,她頓了一下。
「……不過,那些都不是重點。」她把碗放到桌上:「重點是,這件事你怎麼做。你想要什麼,以後回頭看,會不會後悔。」
她愣住了。像被剛才的話輕輕扣住了心口,不緊,卻沒那麼容易鬆開。
媽媽把晚餐端到桌上的過程,像一場微小而繁雜的交響曲,只是節奏有些不一樣。
媽媽沒再說什麼,拿了一份資料匆匆收進包包,準備出門。經過她身邊時,停了一下,看了她一眼後才轉身去穿鞋。
門打開前,她又說了一句:「我出門了喔。」
門輕輕關上,整個屋子像被悄悄地留了下來。她低頭看著湯麵,還在冒熱氣。那熱氣裡像藏了什麼話,說得很輕,不容易聽清楚,但她聽見了。
家裡很安靜。
媽媽出門後的門縫還殘留著一點氣流,像剛關上的風聲。她聽見自己把筷子放回碗裡的聲音,也聽見水龍頭關緊時的金屬響聲。
她沒有馬上回房,而是在餐桌前坐了一會兒,望著湯麵的餘熱緩緩散去,像一朵慢慢退去的雲。
屋裡只剩她一個人。
她站起來,洗碗、擦乾廚房流理台,然後才走回房間。整個過程沒有急也沒有慢,就像身體已經記得這些事情該怎麼做,只是心裡有一點不一樣。
房間的燈是柔的,剛剛好。她洗完澡、吹乾頭髮,把衣服折好放好,然後坐在書桌前,盯著手機螢幕,一行訊息也沒點開,只是滑過、又滑回來。
她把手機放下,窗簾還開著一半,城市的光從外頭灑進來,落在書桌一角。那一點光像什麼在提醒她:現在是夜晚,但還不是結束的時候。
她拿起筆記本,看了一眼,沒翻開。只是手指在封面上輕輕畫了一圈。
她不是沒想過要不要寫些什麼,但這次她沒有動筆。只是靜靜坐著,讓腦海裡那些片段慢慢湧上來。
閨蜜說過的話、媽媽剛才的眼神、還有那一句話:「重點是,這件事你怎麼做。你想要什麼,以後回頭看,會不會後悔。」
她靠在椅背上,眼睛看向天花板,呼吸緩慢。
她想了一會兒,不確定自己是不是已經想清楚了,但她知道,那一步,好像越來越近。
不是衝動,也不是任性,而是那種走過長路後的安靜,就像是終於知道要把哪一隻腳先踏出去。
她沒有再打開手機。也沒有開燈讀書。她只是慢慢起身,走向床邊,躺下,把棉被蓋到胸口,心裡的聲音靜靜地問了一句:
「如果現在就走過去呢?」
她沒有回答。只是笑了一下。
那笑像是一個剛誕生的決定,還不太會說話,但已經存在了。
她關上房門時,屋裡的燈光還留著一點溫度。
鞋跟落在樓梯的時候很輕,沒有太大聲響。像是特意收著力氣。門口的感應燈亮了一下,又緩緩熄滅,像是目送,也像猶豫。
天色還沒全黑,卻已經不見太陽的蹤影。雲層壓得很低,晚風吹來,有種悄悄靠近的涼。
搭公車的路上,她在靠窗的位置坐下。手指扣著背包的背帶,沒有刻意出力,卻也沒鬆開。窗外的景色沿著玻璃慢慢移動,每經過一盞路燈,影子便拉長一段。
她看了手機一眼,螢幕沒有新的訊息。指尖滑了一下,又退回首頁。那一瞬間,她的表情沒有變化,但背帶被握得更緊了一點。
車子一晃一晃,她的影子在窗上隱約閃動。像是還在想一件事,卻不再需要想得太清楚。
到站時,她一腳踏下,有些急,差點踩空。她扶了欄杆,站穩後抬手綁頭髮。髮圈繞過去兩圈,那個動作像做過很多次,卻又特別小心。然後她拉了拉背包的肩帶,朝約定的捷運站出口走去。
她站在捷運站的出口旁,周遭是來來去去的腳步聲,密集又短促,像一段還沒寫完的前奏。她沒有急著張望,只是輕輕呼了一口氣,順了一下肩上的背包帶。
他已經在那裡了,靠著欄杆,穿著淺色的外套。看到她時先笑了,沒有立刻說話。
她也笑了,嘴角慢慢揚起,有點像在試圖對齊心裡那個模糊的弧度。
「我剛才等你的時候,一直在想,你會不會帶其他人來。」他說,語氣輕,但眼神很實在。
她看著他,不急著回答,像在確認他說的是不是玩笑話。最後才回得淡淡的:「我有想過,但還是覺得不要好了。」
他點了點頭,眼睛像是稍微亮了一點:「這樣啊。我知道這附近有一個很漂亮的地方。」
她跟著點頭,聲音不大:「嗯,可以呀。」
他們一同走出人群,走過夜市邊緣,攤販的燈光還亮著,空氣裡有糖跟油混合的味道。
他們沒有多說話,只是走在一段段騎樓下,有時擦過來往的行人,手臂短暫掠過彼此的距離,又很快分開。
再轉進一條比較窄的巷子,車聲和人聲就稀薄了。她跟在他旁邊走著,看著地上的水窪倒映著微弱的光,鞋跟在石板上偶爾發出一點聲音。
他帶她繞進一處幾乎沒有人注意的開放花園。草地邊緣鋪著矮石牆,椅子是木頭的,有些舊。夜裡沒有什麼燈光,只剩下遠處馬路偶爾亮過的車燈閃影。椅子上的潮氣還沒乾,空氣裡有一種植物吸飽水分後散出的安靜氣味。
他停下腳步:「到了。」
她點了點頭,站在他身旁。視線緩緩掃過那片昏暗的空地,像是不太確定應該看哪裡。
她沒有開口問這裡是什麼地方,也沒有表現出太多驚訝,只是慢慢坐下,把背包放在膝上,雙手交疊。
他在她旁邊坐下,手肘撐在大腿上,微微前傾。沒有再說話,只剩樹葉輕微搖晃的聲音。
她低頭,手指在包邊緣慢慢來回摩擦。像是在熟悉眼前的寂靜,也像是在等待某句話被說出來。
他側過頭,看了她一眼。
「我有一個條件。」
她的目光頓了一下,然後轉向他。沒有開口,也沒有皺眉,只是靜靜地望著,像是在等風把話帶過來。
他沒有急著說,只是輕輕彎了一下嘴角,像是要說,又像只是習慣地笑了一下。
她聽著,不插話。聽完後,眼神動了動,像是剛剛明白了一些,又像還沒完全明白。
夜色慢慢沉下來,像紙一樣在他們身邊攤開,不驚擾、不急促。
她點了點頭。
他輕輕伸出手來,掌心朝上,停在空氣裡。
她低頭看了一眼,那個動作很小,卻很慢。然後把手放上去,像是經過了一場無聲的告白。
他的手微微冰涼,她的手有點抖。但沒有誰先握緊,也沒有誰退開,兩隻手就這樣合在一起,像剛好找到了對的位置。
他們一起走回捷運站,沿路沒有多說話。風從兩側吹過,像誰都不想打擾他們。
進站後,他走在她右邊,還牽著她的手。直到列車即將進站,他才鬆開,低聲說:「回家傳個訊息,讓我知道你到了,好嗎?」
她點了點頭,沒說話。
列車進站的聲音很大,像把某個安靜的東西打碎了。她進了車廂,站在門邊,看著他還站在原地,一手插在口袋裡,沒有移動。
車門關上前,他朝她笑了一下,輕輕揮了揮手。
車廂緩緩滑動,她站得很穩,指尖還殘留著他的溫度。
下車後,她走上階梯,經過閘門,快要出站時,忽然回頭看了一眼。站台已經空了,但那個位置,像還有誰站著沒走。
她轉回身,繼續往前走。步伐平靜,心跳卻還沒跟上。
出站後,風從巷口那頭吹來,帶著一種回家的氣味。她走進巷子,低頭掏出手機,螢幕亮了一下,臉頰也被映得稍微紅了些。
她打了幾個字,又刪掉。最後只傳了一句:
「我牽到他的手了。」
收起手機的時候,她忍不住笑了一下,很細微,但藏不住。
糟糕,媽媽那邊怎麼交代呢?
她加快了一點腳步,像想趕快回到房間,才能好好笑出來,不用怕被誰看到。
她從捷運站出來,陽光比想像中明亮,落在臉上,有點熱,卻不討厭。風剛好,不吹亂髮型,只讓馬尾在背後輕輕晃著。
站牌前已經有幾個人等車,她走過去,慢慢把背包拉回肩膀上。
她抬眼看了一下天色,又低頭拉了拉裙襬,是前幾天特地挑的。花色不誇張,但比平常穿得再亮一點。
她抿了抿唇,今天用了最自然的色號,淡到連媽媽都沒發現她有化妝。
公車來了。她先退後半步,等前頭的人上去,然後才跟著刷卡,手沒抖得很明顯,腳步放慢了,但心跳還是快的。
她找了靠窗的位置坐下,膝蓋輕輕碰著座椅邊緣,把背包放在膝上,手指繞著背帶轉了一圈。
車子緩慢啟動,窗外的景色像錄影帶慢放,陽光灑在玻璃上,浮著一層淡淡的光霧。這樣的景象總讓她覺得這一切有些不真實。
約會。這個詞對她來說,既陌生又讓人不知所措,是第一次。
要是他不喜歡這條裙子怎麼辦?
要是他覺得淡妝不好看怎麼辦?
不知道他喜不喜歡馬尾?
他會發現我有擦一點點口紅嗎?
她拿起手機低著頭,打了幾個字,又刪掉,指尖來回幾次,最後傳了出去:
「我現在在公車上,要到了。」
頓了幾秒,又補了一句:
「裙子會不會太花?好像有點像要去海邊。」
訊息一送出去,閨蜜立刻回了貼圖,是一隻抱著大心的黃色小熊,底下寫著:
「你今天很可以!」
她忍不住彎起嘴角,一邊等著閨蜜打字,一邊把手機往靠窗那側稍微傾著,像怕被誰偷看。
過了一秒,螢幕又亮起來。
「記得看他眼睛啦,然後不要笑太大聲,還有,你不要那麼用力。」
她盯著那行字,輕輕地呼了一口氣。她把手機收回背包,手肘撐著窗邊,指尖貼著玻璃往外滑。風景退得慢,她的嘴角還是翹著,眼神卻柔下來。
好像真的不是來玩的。
但那也沒關係。
公車開進那條熟園區前的轉角,拱門的彩色輪廓開始浮現。她提早按了下車鈴。
車停下來的瞬間,她站起來,裙角在膝邊輕輕晃著。走下車的時候,她先踩穩了,再往前看。
遠遠的,那個入口就在前面。卡通人物笑得太超過,連音樂都太開心,但她沒有退縮。
他已經到了。
他就站在那兒,靠著一邊的牆,穿著淺色襯衫。風讓他的頭髮有點亂,他抬眼,先看到了她。
她走近,在園區門前停下,看著他,然後再看一眼那誇張的彩色拱門。她歪了歪頭:「你確定不是要帶我來這裡抓娃娃、吃棉花糖,然後就走掉了吧?」
他像沒想到她會這樣開場,先是一愣,然後笑了出來:「原本有這打算啦,但我怕這樣你會封鎖我。」
她沒有馬上回,只是微微笑了,低頭看了一眼自己的鞋,然後腳往前踏了一小步,像是在默許這場有點孩子氣的冒險。
他們第一個走進的,是旋轉木馬的區域。
人不算太多,但還是排了一小段隊。他們站在欄杆旁邊,前面是一對看起來比他們還小的情侶,女生靠在男生肩膀上說話,聲音軟得幾乎聽不清。
她不太習慣這種靠太近的距離,雙手扣在背包帶上,只偶爾偷偷看他一下。
他站在她旁邊,不說話,像是也不太知道該講什麼。但他沒滑手機,只靜靜地等,像專心地在排一件什麼很重要的事。
她輕聲問:「你確定要從這個開始?」
他側頭看她一眼,點了點頭:「嗯,你剛剛眼睛亮了一下。」
她一愣,眼神飄開:「哪有。」
隊伍慢慢往前挪,她的手在背包肩帶上轉了幾圈,然後抬手整理了一下耳邊的髮絲。
輪到他們時,她幾乎是第一眼就看見了那匹藍色的馬,腳步沒停,指著它回頭問他:「你敢坐這種的嗎?還是你會暈?」
他站在台階邊,看著她那匹藍馬一眼,輕聲說:「不會暈,只是沒想到長大後第一次坐,是陪你。」
她已經翻身坐上去,馬尾甩過肩頭,雙腳晃了晃:「我以為你會跑掉,我真的會記仇喔。」
他走向旁邊那匹白馬,抬腿坐上時好像有點卡住,手肘不小心撞上了桿子,發出一聲輕響。
她沒有笑出聲,只是轉過臉來看他一眼,嘴角微微翹起,像在忍笑,又像是在問:「你緊張嗎?」
她故意動作慢一點,等他也穩下來。
音樂開始了,旋轉平台緩緩動起來。風從兩人中間穿過,她沒說話,只是視線隨著旋轉略過他那邊幾次。她握著桿子的手沒放,肩膀卻在一個轉角的瞬間,輕輕傾過去了一點。
又像什麼都沒發生一樣,她坐直,眼神往遠處飄。
沒有碰到他,也沒那麼明顯。但她知道,他就在旁邊。這樣的距離,不遠,也不近。
像在問,今天能靠近到哪裡。
他們從旋轉木馬下來後,沒有馬上講話。她低頭整理了一下裙擺,他站在一邊等她。直到她抬起頭,看向遠方某個區域,眼睛像是又亮了一下。
「那個好像不錯欸。」她輕聲說。
他順著她的視線望過去,是那種投籃遊戲,贏了可以換娃娃的。
「要挑戰看看嗎?」他問。
她側頭看他:「你很會投嗎?」
「不會。」他想了一下:「不會太難輸給你。」
「你說什麼?」她眨了一下眼睛,像沒聽清楚,又像是聽得太清楚。
「我說……我盡力,不保證輸得太明顯。」
她笑出來,走過去站在籃框前,一邊捲起袖口,一邊說:「我先,輸的請對方喝可樂。」
他點頭:「我準備好了。」
她投出了第一球,碰到籃框邊緣,彈得有點遠。他沒有笑出聲,但眼神明顯有帶著笑意。她側眼看了他一下:「你敢笑就完了。」
第二球投進去了。她轉過頭,對他抬了抬下巴,什麼都沒說,他接過球,輕鬆地投了幾顆。大多進了,但最後一球明明很準,卻出了一點偏差,彈到邊框上。
兩人最後剛好平手。
「是平手喔?」她問。
「嗯,很巧。」他沒什麼表情地點點頭。
她看了他一眼,沒拆穿:「那我們一起喝可樂嗎?」
「那我請兩杯可樂好了,一人一杯。」他提議。
「我考慮一下要不要把你氣到今天回不了家。」
他們邊講邊走到下一個設施。是那種會轉來轉去的杯子,會讓人頭暈,但又很好笑。
她本來想要觀望一下,但他卻說:「我坐裡面,幫你轉就好。」
「你是說我坐外面,負責被轉嗎?」她睜大眼。
「不用轉太快也可以玩。」
她想了想,還是跟了上去。
坐進杯子裡,他雙手握著中央的轉盤,問:「你想要快的還慢的?」
「你可以快得讓我後悔。」她說完自己也笑出來。
他沒說話,只是緩緩轉動,一開始有點節奏感,但始終沒真的加速。
她笑著說:「你是不是怕我不舒服?」
「是怕我自己會暈。」
「是喔~」她語氣拉長。
轉到一半,她還是忍不住伸手拉住了杯子的邊緣,說:「等一下,我真的會暈。」
他動作很穩,轉速漸漸緩了下來。
下來的時候她走路有點歪,一手抓著欄杆,一手撐著額頭:「我討厭你。」
「我沒有轉很快你還討厭我。」他說,語氣平靜卻帶點笑意。
「你以為你轉得很溫柔喔?」
「我幫你拿水好嗎?」他笑到眼睛眯起來。她假裝生氣,但嘴角一直翹著。
他們後來玩了鬼屋。
她進去前說不怕,結果抓住他衣角一整路。
玩了水槍射氣球。
她比剛才準多了,兩人聯手換到一個小娃娃。
還有一台飛機造型會慢慢升高、然後再下降的小型設施。
在某一個休息區坐下來時,她才終於說:「欸,我好像真的有點餓了。」
「你終於想要吃午餐了喔?」他抬手看了一下手錶:「兩點半,還蠻準的。」
她點點頭,眼睛看著他手錶的位置說:「所以你都準備好了?」
「嗯,跟你出來,不能不準備。」
她沒有馬上接話,只是輕輕笑了一下。像是放下了什麼,又像是開始真正地享受這一天。
她低頭看著手中的飲料杯,心裡想,
這種一起浪費時間的感覺,好像比她想像中的還要甜一點。
他選了一家園區裡的戶外輕食店。沒有太多裝潢,桌椅都設在半露天的涼棚下。一邊是幾棵樹,一邊看得見天空。
陽光從枝葉間落下來,斑斑點點地灑在地上。風很舒服,不冷不熱,像是為了這段午後特別準備的。
「你先坐,我去拿餐。」他說。
「好。」她點點頭,拉開椅子坐下。
他走遠後,她忽然覺得有一點空下來。
第一次約會,第一次單獨在外面這樣等一個人,她原本以為會焦躁,結果沒有。
她只是有點發愣地看著眼前的樹影晃來晃去,腳懸在椅子邊晃了兩下,然後忍不住低頭打量一下自己。
裙擺沒亂,鞋子沒髒,呼吸好像也還算正常。
她身體微微往後仰,看著天上偶爾飄過的雲。有一陣風吹來,她下意識把馬尾撥到一邊。
他回來的時候,手上端著兩份餐點,還有兩杯可樂。
「真的買了兩杯?」她低頭看著桌面,語氣聽不出情緒。
他頓了一下,語氣很自然:「不應該是兩杯嗎?」
她沒說話,只是微微低頭,嘴角很輕地動了一下,像笑又不是。
他把吸管遞給她,她接過,慢慢插進杯裡,一口也沒喝,只看著飲料上的氣泡跳起來又消下去。
「你平常假日會像這樣跑出來玩嗎?」他忽然問。
她沒抬頭,回:「你看我像嗎?」
他笑了一下:「不像,像會留在家寫留言。」
「一年了。」她終於抬起眼睛看他,嘴角抿著:「你那個部落格……還會繼續寫嗎?」
他轉頭看她一眼,神情很平靜:「會啊,會繼續寫。」
她點點頭,視線落在他杯子邊的水珠上。
「你當兵前……寫信給我,是因為怕來不及說嗎?」
他沉默了一下,很誠實地說:「有一點。也有一點是……我不想那個地方,忽然就停下來了。」
她嗯了一聲,想了一下又問:「那是給誰看的?」
他沒馬上回答。過了好幾秒,才說:「一個人。」
「即使現在……不是一個人了?」
「只是現在,不太一樣了。」
「不一樣是……怎麼樣?」
她的視線落在他手邊的杯子上,指尖慢慢繞著吸管轉圈。
遠處還聽得見遊樂設施的音樂聲,像是這邊的安靜被那些聲音包圍住了,剛好不讓沉默變得太突兀。
「這邊蠻舒服的。」她過了好一會兒才開口。「對,我查過照片,這邊下午人比較少。」他邊說邊低頭拆餐盒。
她拿起三明治咬了一口,嘴裡含著食物時才輕聲說:「所以真的都有準備?」
「嗯,能查的都查過了。」
她看著他手裡的動作,突然說:「你是不是也有點緊張?」
他手停了一下,沒看她:「嗯?」
「你查得很細欸,連下午人多不多都知道。」
他終於抬頭看她一眼:「那是因為我很少……安排這種行程。」
她看著他,表情像要笑又像是想掩飾什麼:「是喔?」
「嗯,是第一次。」他語氣淡淡的,但不像開玩笑。
她低下頭,小聲說:「我也是。」
她咬了一口三明治,又喝了一口可樂,然後才說:「不過你表現得蠻像有經驗的。」
他輕聲笑了一下:「你表現得蠻像在掩飾緊張的。」
她沒接話,只是笑了一下。
桌上的飲料結起薄薄的水珠,風輕輕拂過,她拉了拉外套的袖口,靠著椅背抬頭看著天空。
那一刻,他們沒有更靠近,也沒有哪裡被戳破。
她的表情柔下來。那不是驚喜,也不是開心,就是一種很靜的,像終於走到燈下的感覺。
不是揭開秘密。只是確認,彼此其實都一直知道。在這樣的午餐、這樣的風、這樣兩杯可樂中,那種感覺就靜靜地擱在桌面上。
沒說破,但在場。
午後陽光傾斜下來,遊樂園的人慢慢散去一點。他們沒有馬上起身,而是坐了一會兒,直到她說:「我想玩那個。」
她指的是那種會升上去,在半空中轉圈的。從下面看起來不算可怕,但升上去後距離地面有一段,風會從腳下掃過,讓人忽然沒安全感。
「不會怕嗎?」他問。
她搖搖頭:「感覺蠻舒服的啊,風剛剛好。」
排隊的時候,她站在他前面,一邊重綁頭髮,一邊問:「你會緊張?」
「不太會。」他說。
「你上去不要突然叫出來喔。」她回頭笑了一下,頭髮在頸後擺動。
等上去了,椅子緩緩升高,她原本很穩,甚至還往下看了一眼。但當吊椅升到三層樓高,風比想像中大,她的身體就明顯僵了一些。
她開始後悔了。
風很真實。
裙擺輕得幾乎要被拉起來,她兩手就已經死死壓在大腿兩側,卻怎樣都覺得不太安全。
轉盤開始慢慢帶動整圈的座位轉起來。速度不算快,但很穩,椅子跟著離心力傾斜出去,風聲從耳邊刷過去。
第一圈快轉完時,她忍不住開口,聲音是喊出來的,帶著一點慌張。但還是往前傳了出去:「我不喜歡這個!」
坐在前一個座位的他聽見了,回頭往後看:「你還好嗎?」
她低著頭、壓著裙,表情讓他看不清楚。臉漸漸紅了。風灌進耳朵裡,周圍人聲都聽不清,她只覺得這三分鐘比整個早上還漫長。
她偷偷往前面瞄了一眼,偏偏他居然還保持著回頭的動作,不時講著「不要怕」、「看前面」、「很快就停了」之類的話。
設施停下來時,她第一個跳下椅子,一句話也沒說,轉身就走。他小跑了幾步跟上她,看到她紅著臉、手還死命壓著裙擺,一副快要炸毛的樣子。
「不舒服嗎?」他問。
她沒看他繼續往前走,只說:「這個不好玩!」
他跟上去,輕聲問:「真的很不喜歡?」
她沒回,只是默默把他上那杯還沒喝完的可樂拿走,喝了一口,又還給他,然後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氣氛有點凝住,那段三分鐘的風,像是突然打開了什麼,又被好好關上。
她沉默了一會兒,終於開口:「我不是故意生氣的。」
「我知道。」
「那你幹嘛不安慰我?」
「我應該說點什麼,但又不確定哪一句才是對的。」
她總算轉過頭,臉有點紅,低聲說:「可是我剛剛真的有點想哭。」
他愣了一下:「你現在好一點了嗎?」
「還可以。」她撥了撥瀏海:「你不要問我啦。」
他看著她,好像想說什麼,又忍住了,只說:「我不問。但可以給你一點糖嗎?」
她抬頭看他一眼,眼神還有一點不爽,但嘴角已經不是剛剛那樣了。
「糖在哪裡?」
「我包包裡,早上準備的。」
「那……你先拿出來。」
她語氣有點傲,但沒拒絕。
摩天輪轉得比她想像中還慢。像一個沒有聲音的時鐘,一格一格往上走。
車廂內很安靜。她坐靠窗的位置,臉靠著手,看著外面的天空慢慢變藍。風景像是一層一層撥開的布幕,帶走剛剛那場混亂中的驚慌。
他坐在她旁邊,也沒出聲,只偶爾側過頭,看她一下。風經過玻璃,聽不見聲音,但能感覺到整個世界都安靜下來了。
過了一會兒,她突然開口:「你覺得從這裡往下看,像不像一個可以放口袋的世界?」
他想了一下:「小小的,縮起來的……有點像。」
「所以從這裡看什麼都不重要。」她說完這句,輕輕把頭靠在椅背上,閉起了眼睛,一隻手垂在身側。
他低頭看了一眼自己手上那杯快沒了的可樂,手指停在杯身的某個位置,那裡剛剛是她拿過的地方。
他沒接話,只是靜靜看著她。
她動了動手,手心翻過來,沒有猶豫、也沒有特別的動作,只是自然地,像是在等待著什麼。
他看著她的側臉,動作慢得像是經過思考,像是在心裡數完三秒,才把自己的手放上去。
「你不覺得這有點……笨拙嗎?」她低聲問。
「我覺得很可愛啊。」他回。
她微微挪了下身體,靠近一點。不是很明顯的動作,只是剛剛好讓手肘輕輕碰到他。那一下有點像不小心,很輕。
摩天輪升到最高點時,她睜開眼睛透過玻璃,看出去,眼睛眨得有點慢,像是在放空,又像在記住什麼。
她輕聲說:「好像有點想哭……但又不是不開心。
他沒急著回話,只握了一下她的手。沒有用力,只是讓她知道自己有聽見。
她沒看他,只是輕聲說:「如果我真的哭出來怎麼辦?」
「我會借你肩膀。」
「那你包包裡有準備衛生紙嗎?」
「有,一整包。」
她笑了,終於回頭看他一眼,笑得很小聲。
車廂轉到下半圈,風景像是在慢慢送人回到地面。她沒有抽回手,也沒再說話,只是安靜地靠在椅背上,手還留在他掌心裡。
那種感覺,不像是牽手的開始,比較像是……有一種彼此早就知道的事,終於來到眼前。
就像兩人剛好同時轉過身,在一個誰也沒說話的瞬間,看見了對方的心思。
黃昏的光線透過樹梢灑下,遊樂園的出口慢慢清空。他們從園區出口慢慢走出來,他忽然慢了一步,讓她先走在前面。
她走了幾步,發現身邊沒人,回頭看他。
「怎麼了?」她問。
他走近,把手裡的一個小紙袋遞過去。「這個。」
她接過來,低頭打開,是一個小小的兔子吊飾。藍色,毛茸茸的耳朵,有一點不規則的形狀。像是和她背包上的那隻一樣,是他們玩射氣球時換到的,剛好湊成一對。
她沒說話,輕輕地把那隻新的兔子掛在原本的旁邊,兩隻毛球靠在一起,有點笨拙地晃來晃去。
「剛剛好。」她說,聲音很小。指尖還輕輕撥了一下兩隻兔子的耳朵。
兩人一起走向公車站,沒有太多言語,只有微風拂過臉龐的聲音和遠處車輪滾動的節奏。陽光傾斜,影子剛好並排在地上。
他們走到公車站時,天色已經淡了,人不多,空氣也跟著靜下來。
吊飾晃在她的指間,兩隻兔子一前一後,不對稱地搖著,有點像在竊竊私語。
公車轉過路口,慢慢地靠近。他們幾乎同時抬頭。沒有誰催誰,也沒有什麼猶豫。她先起身,他在後。
車上只有幾個人,安靜得像睡午覺的教室。他們在接近車尾的座位坐下,肩膀留著一點距離。
車子一停一走,她時不時看窗外,像是把一整天的事情拉進那片漸暗的天空裡整理。他則低頭看著手裡的空杯,指尖在杯身上繞著水珠轉。
誰都沒開口,但偶爾她會轉過頭看他一眼,像是在確認:這次的約會真的要結束了。
等到公車停在捷運站外,她沒有急著下車。
「我知道你要送我,但還是想先說謝謝。」她輕聲說。
他只回了一聲「嗯」,聲音很近。
走進捷運站,她站在月台邊的標線內,雙手握著背包帶,像是還在考慮什麼。
「好像……一轉眼就結束了。」她說。
他笑了一下:「是啊,希望今天你過得開心。」
她也笑了,笑得有點倔強,也像是不甘心這麼快結束。
列車燈光在隧道深處亮起來,像是分別的倒數。
她轉頭看了他一下,吸了一口氣,像是要開口,但又只是搖了搖頭。
「怎麼了?」他問。
「沒什麼。」她轉頭看著前方的軌道,聲音不大:「只是……想再多待一點點。」
列車進站發出的轟隆聲,同時車門也已經打開。
她踮腳,在他唇上留下一吻。
就一下,很快。
下一秒她已經轉身走進車廂,速度快得像是在逃跑,車門也很有默契般地關上。
那吻很輕柔,是她獻出的第一次,也是跨出的勇氣。
他站在原地,還沒回過神,眼裡閃著溫暖又有些錯愕的光。
她沒有再看回來,但耳朵紅得像是剛從蒸氣室裡跑出來的。
車廂滑出站台,帶走了她,也帶走他此刻所有想說的話。
風從隧道裡灌出來,帶走了一點什麼,又留下了一些別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