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因為熱辣感醒來的。
比起眼睛,她先張了張嘴,感覺夾雜撕裂與發腫的鈍痛在喉頭滾動,像是一層撕不開的包裝紙。
外頭天色還黑著,她往床鋪左側的書桌上頭摸去,顫巍巍拿起了馬克杯,半臥半坐地就口喝下放了一夜涼了的開水,還沒找到焦距的雙眼對著抵著床尾的置物櫃發呆,好一會兒才看清櫃上的擺飾。
相較淺眠的她,A的呼吸綿長,狀似感覺到她先前的動靜,先是皺眉、似要轉醒,翻個身又睡了過去。
冷水一次次流過疼痛的喉道,卻只讓她益發感知上顎深處像在滋長什麼的腫脹,以及發熱的掌心,心裡暗道,還好不會咳。
然後她又想,今天沒辦法上班了呢。
手機鬧鐘設在六點一刻鐘,鬧鈴響不到第三聲,A就摁掉了,起身時見她醒來沒多驚訝,因為她向來睡得早、醒得也早,只意外她早早醒了還在床上坐那麼久,通常這時候她已經起身做了一套伸展操,甚至泡好了兩人份的咖啡。
「感冒了,好像是病毒性感冒。喉嚨好痛。」她試圖不要表現得病懨懨的,鼻音像一種擺脫不掉的鄉音,讓她無論怎麼說、怎麼做,都欲蓋彌彰。
「妳原本以為是扁桃腺發炎的那個?」慢慢支起身子,A先伸手觸碰她的面頰,柔軟的指尖滑將他睡得凌亂的頭髮撥到耳後,隨後上滑、最後停在額前。「沒有發燒,吃點感冒藥和消炎藥吧。」
妳上次跟我說妳扁桃腺發炎,是不是過了一天就驗出兩條線了?從她身上跨過、小心翼翼爬下床後,洗漱到一半的A忽然想起什麼,從浴室探出半個身子,一面刷牙,一面含糊問她。
「阿災,可能就是那個吧⋯⋯」因不知所由的發炎反應感到疲累,連帶思考都慢了許多,她掙扎著想要在腦中找尋一個確切的詞彙,吐出的字詞仍舊支離破碎:「國中還是高中生物不是有教過嗎,病毒攻擊身體細胞的時候,白血球還是巨噬細胞什麼的,會先跟它們打架、把它們吞掉,直到過了幾天,我們的身體才會對應病毒,長出能讓病毒掛掉的那個⋯⋯那個⋯⋯」
浴室嘩啦啦的水聲停了,然後是隨A踏出門一句沈穩的:「T細胞。」
對!就是那個!她的體況沒有樂觀到足以支持高張的情緒,本該是驚嘆號也被生生轉為有點奇怪的句號,唯有閃爍光點的眼珠能看出雀躍,「難怪妳從國中成績就比我好。」因為
「那麼久了的事了。」A笑了笑,挽起馬尾的後頸線條靚麗,面容不是艷絕眾姝但氣質很好,讓觀者能輕易心生好感。
和她們十四歲時一樣。
她跟A讀的國中是當地知名的私立學校,同窗三年,沒分過班。
別於今下抵足同眠的日常,當時的她們有著各自的小圈圈,平素不打交道,對彼此最深入的了解,約莫是月考成績單上的數值。
A的成績優異,雖不是驚為天人的美貌,勝在性子沈穩,舞勺之年已有大家閨秀的作派,談吐得體,是很得師長喜歡的「好學生」;在資優班吊車尾的她的性格活潑得多,除幾個下課一道去補習的同性友人外,和男孩子也玩得很好,偶有幾些無傷大雅的出格舉動,讓導師又愛又恨,一面抓到機會就讓她罰寫數學公式,一面找著推託之詞讓她逃過各式各樣的「極刑」。
因此,並非交惡,純粹是對人際關係還十分朦朧的認知告訴年少懵懂的她們:有些東西很好,有些人很好,只是她們玩不到一塊兒而已。只是稱不上朋友。只是對方是「不同圈子的人」而已。
後來,她花了很多時間想要捕獲青春的尾巴,最終遺憾地發現,她們的共同記憶少得可憐——不是她們缺乏共同的經歷,而是A和她像是各自收集了一本在相同時空地點的相冊,她們卻無從找到任何清晰的雙人照。
唯一讓她印象深刻的,是一個不會留下任何紀錄的放學午後。
她出身雙薪家庭,任職於金融業的父母業務繁忙,所以在沒有補習的平日晚上,她會留在學校圖書館晚自習,下課後到附近的便利商店或麵攤填飽肚子,接著慢吞吞地在六點鐘響時,踩線回到校園。
那天稍有不同,因爲歷史老師課堂上大力推薦、一群年輕學子爭相團購的花生糖到貨了,只是順勢「加一」,她拿到手才發現花生糖足有兩個手掌長,手工製作的精緻糖品由主料花生、麥芽、芝麻和一些她看不出是什麼的食材組成,將就作為晚餐裹腹也可行。於是,她拎著那條軟花生糖在籃球場邊找個地方坐下,就見其中一張沒有坐滿的長椅上,是背著雙肩書包的A。
隔著半個操場看到她,A沒有過度熱情地扯著嗓子招呼,將手抬到臉邊,見她回以揮手,揚起一抹微笑。夕陽將白衫學子一個個染成紅色,卻掩不了那個年紀乾淨的本質。
她在長椅的另一頭坐下時,含糊地問,妳在等家人來接嗎。
A回了幾句無關緊要的,見她拆開了花生糖的外包裝也不再發話,望她身上一掃而過的目光,沒有少年人凡事都亟欲傾訴的慾望,不帶特殊的指向性,不著急要世界看見自己,像是隨風刮過地面的一地落葉,在一陣唰唰聲後,徒留天地的無心。
在球場上的吆喝聲間,她安靜地吃完了那一大塊花生糖,沒問A要不要吃,A也沒問她,究竟好不好吃。
時隔多年,她已記不起那是什麼滋味了,也忘了她們那天是誰先道別。
回憶像是被撕掉一頁的筆記本,誰也都沒有放在心上,好像就此不再有交集,不再在同坐一張長椅,好像⋯⋯好像此生不再相見、也不會有什麼可惜的。
畢竟只是一個普通的同班同學。
她們再次相見時,是她先認出A的。公平地說,是乘職務之便,跟她個人的辨認能力缺乏直接關聯。
不同於前幾個乘客假期將至的愉快氛圍,獨行的A將護照與電子機票的QR code擺到登機櫃台前時,語態依舊穩重有禮,面上笑意不太過誇張,自帶一種讓人能輕易安心的堅定感。
待看清手上機票名字與證件照,少見的姓氏讓她腦海立時浮現一個模糊的念頭,又見A一身長裙打扮,看來不太像是準備洽商,這才試探性地問出那句老掉牙的「請問妳是XX中學畢業的嗎」。
聽這提問,素來從容的A也表露了一丁點驚訝,一開始沒認出化了妝的她,直到見她露出左胸前的名牌自報名號,冷不防露出一個燦爛得像是朝露的明麗笑容。
那個笑恰到好處,不同於A過往淡薄帶點距離感的氣質,好看得令她當場怔住,好一會兒回過神來,聽對方說自己這趟要去義大利參加表親的婚禮,她一面心生暗喜,一面磕磕絆絆地輸入資料,羅馬拼音連輸了三次錯誤才拼對。
自大學以來在城市生活多年,她深能理解,在多數時候,臺灣人的社交辭令是一種不知該當如何道別的婉轉說法,沒有具實的承諾,也不是謊言,只是大家都希望能在說「再見」時保有友好的氛圍,確保重逢時還能和善相待。
因此,即便A離別時承諾返台後會找她聚一聚,她也只是在為對方行李箱貼上優先提領的貼紙時笑著虛應幾聲,沒真當一回事。
更別說要跟A發展出什麼。
她在高中時隱約摸索出自己不計性別的取向,與女孩接吻過,也和一兩個男孩子約會過。
在短暫的少年徬徨期後提及這個話題,總會遇到人開玩笑說「那妳的選擇比一般人多了一倍欸,真好」,讓她只能打哈哈揭過,因為她歷經的現實,其實是更被限縮的選擇權。
那些令她能夠愛人的能力與勇氣,並不足以為那些對象帶來愛她的能力與勇氣。
儘管她從未在一段時間跟兩個或以上的對象交往,但無論是異性戀,或是同性戀,都覺得她令人不安、不可信、很狡猾,可能隨時都會跑到「另一邊」。
所以無論是「那邊」或「這邊」,都不是熱烈接納她的「那一邊」。
步入社會後,她幸運地找到了一份還算上得了檯面的工作,學生時代不歡而散的戀愛,種種相似性極高的爭執讓她無以為繼,抱持著「一個人也能活下去吧」的心態一次次婉拒職場上的桃花——許是空服員與機師的職業強度所致,她總覺有些人每次離機都有種運動員從競賽場下場時,腎上腺素無處可發的亢奮感,繼而尋求性慾上的紓解。
當然,那也是一些輕鬆的關係,她也尊重那種各取所需的互動,但不知怎地,她對此懷抱一種自嘲為「保守」的心態,因為她總覺得,「關係」本身就不應該是輕飄飄的、鬆散的、隨意的。
「就當我心裡還住著一個相信迪士尼的小女孩吧。」在A返台後真找她出來吃飯的那一夜,酒足飯飽之餘,她在吐槽散佈「結婚大法好」的同事的期間忍不住多嘴,話說出口,頓覺不妙,想著自己也不過喝了一盅清酒,不至於那麼醉。
在吧台前與她比鄰而坐,A將筷子端正地放回筷架上,此間沒有發出任何餐具碰撞的聲音,儀態良好的、連將長髮撩到耳後這麼簡單的動作,都讓她心動。
「那有什麼不好的嗎?」A定睛看她,這麼問了。
自此,她們不再只是國中同學久久見面一次的餐敘,而是一些零散的、好像需要又好像不怎麼需要正當理由的、近似朋友但也不是朋友的碰面,有時吃飯,有時喝個咖啡,有時是在她下班後順路到機捷某個站逛逛。
她不知道是什麼時候——也不知道是誰起先主動的——開始和A牽手的,她高中讀的是女子學校,知道那個年紀的女孩子不乏比這更親暱的舉動,但那更是一種對於親密紐帶的維護與能量傳遞,是具保護性的,不同於成人與愛慾掛鉤的侵略性、獨佔性,破壞性。
然而,她們已不是能以「青春無敵」為由胡天胡地的年紀,甚至可以說,在那個時候,她們絕非彼此這麼做的最佳對象。
那麼,她們究竟在做什麼呢?A對這些舉動是出於默許、善解人意、不解其意的包容,或者更糟,隱忍呢?
她的思緒止於旁人的呼喚,是曾經共事、但已轉調其他部門的同事,手上捧著一個連鎖麵包店的紙袋,狀似出外採購的途中。
下班後她無意與工作往來的人寒暄太多,卻在對方標的明確的注視下,發現自己與A交握的手遲遲沒有撤開。
「原來是這樣⋯⋯」同事不掩訝異,旋即又露出一種不知所由的釋然,聽起來沒有惡意,但露齒的笑容讓她感覺弔詭,「難怪妳之前都說不欠男朋友。」
她原想像以往訕笑,用幾句「你想太多了啦」帶過,不料向來態度溫煦、被公認脾氣很好的A驀然失去笑意,冷言道:「你是什麼意思?」
這話來得突然,讓同事一時不知該怎麼應答,支支吾吾地解釋「我沒有歧視妳們啦」、「現在不也能結婚嗎」、「啊,還是妳們不是那種關係」、「我真的沒有那個意思啦不要誤會」,在她出言緩頰下,幾乎是落荒而逃,闊步離開現場。
在她的感覺,A是三月的春風,溫柔卻帶點高嶺之花的寒意,但她未曾見過A如此明顯的怒意,只能從自己發燙的掌心得知,那不是針對她、A,或者她們之間的那些。
「為什麼生氣呢?」牽著手站在無人的露天月台上,她問:「在為什麼生氣呢?」
A看起來準備了這個答案很久,也或許沒有,因為A不管何時看起來都像為任何事情準備了很久,游刃有餘,隨時都能侃侃而談:「我討厭那些人輕易在他們的腦子裡決定妳是什麼樣子,會跟什麼性別的人在一起,不跟什麼性別的人在一起,明明妳會想跟某個人在一起,性別是最不需要考慮的事情。妳想和誰在一起,是因為妳是妳,那個人是那個人。」
不是嗎?A轉過頭看她,捷運進站的音樂恰逢其時響起,讓她想起一首與此時此地此景毫無關聯的歌。
那霎時,她想,她想要、樂於、願意跟這個人歷經各式各樣的日常。
她總算可以聽見,過去聽不見的鐘聲。
FIN.
*歌/鐘聲 - 引用自《The Hairspray 髮膠明星夢》〈I Can Hear The Bells〉,其中的Bells指的是婚禮禮鐘(Wedding bells)。
〖作者的話〗
因應驕傲月釋出的第二篇。
寫這故事時我沒有預設「主角是什麼性向就該有對應的什麼行為」的立場,只是如同標題所言,單純想寫一對情侶的普通日常。瑣碎的對話裡有著對彼此的關心,對過去的在意,還有很多很多的愛。
文中提到的不僅是女同志所面對的窘境,還有雙性戀者「既不在這邊,也不在那邊」的兩難。不單單是同性戀者,我在網路論壇嘗見雙性戀者們對於是否要坦白性向掙扎不已,許多人以為他們的選擇多了,可是這種「多了」的潛意涵有時是「髒了」,讓人唏噓不已,因為他們可以選擇的愛,不見得會選擇(相信)他們,遑論是更幽微且旁支的泛性戀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