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原諒我沒有按照順序去訴說在西班牙的那些日子,坦白說這一系列並非旅行遊記,更不是實用的攻略。這比較像是旅程結束後,不斷出現在我生活中的聲音。
看著窗外的雨一直下,好像很久沒有坐在家中這樣安靜地望著高雄連續幾天的陰雨。我走到廚房將水壺裝滿,轉動瓦斯爐的旋鈕,火焰點燃的瞬間傳來輕微的「啵」聲,隨即是一連串細碎而穩定的燃燒聲。爐火與窗外雨聲交織著,在我耳邊交錯奔跑。
仔細想想這好像是我回來後第一次自己手沖咖啡。我緩緩將熱水注入掛耳式咖啡包裡,熱水打在咖啡粉上,發出柔軟而低沉的聲音,濃郁的咖啡香飄上來,我深吸一口氣覺得有些熟悉。
庇護所的主人早早便將早餐整齊擺放在用餐區,一杯杯為朝聖者所煮的熱咖啡也依序擺好。濃厚的咖啡香充斥在屋內,像一種無聲的邀請,邀請所有朝聖者如約而至。我夾起熟悉的麵包與水煮蛋,坐下來,才發現身體與精神的狀態都比我預期中來得更穩妥,似乎沒有因為長途的飛行和通勤導致過多疲憊。
一位來自瑞士的男孩Moreno拿著香蕉與咖啡坐到我身旁,他的語調柔和彷彿怕驚動誰,輕聲問我昨晚睡得好不好。我皺著眉笑說,時間安排得太緊湊,幸好身體沒抗議。道別前他舉杯與我輕碰一下,笑著說:「我們Roncevaux見!」
啟程的這天,外頭的雨連綿不斷,心情沒有受影響是不可能的,畢竟要在雨中爬升至1400公尺的庇里牛斯山(Pyrenees),這並不是個簡單的開場。雖然早知這是艱難的第一天,但心裡多少還是期待一個晴朗的開始,不是嗎?
正當我為即將開始的行程略感緊張時,庇護所主人將大家召集成一圈。二十多位朝聖者彼此默契地圍成一個不那麼圓的圓圈。
「這是我們的第一日,不容易的第一日。你們會在路上開始懷疑自己,懷疑來這裡的理由,也許會有千百次想要放棄的時刻。我們會踩過泥濘、淋著暴雨、頂著烈陽,經歷許多過去未曾碰上的難題。」
「但別害怕,也別匆忙抗拒。請好好地與自己對話,與身體共處。其實早在你認識這條路的那天,你就已經啟程了,現在也只剩下800公里了。」
庇護所主人用著低沉溫厚的聲音敘述著,圍著圈的大家閉上眼睛仔細凝聽將這些聲音留在心中,接著我們牽起彼此的手開始禱告。來自不同國度的語言交錯而起,這是禱告也是祝福。我沒有宗教信仰,也不會唸禱告詞,但那一刻,我彷彿接收到一股難以言喻的能量,從彼此相連的掌心傳來。我的額頭感到一陣悶熱,整個人由內而外逐漸發燙,那是一種不安被溫暖取代的感覺,一種被世界擁抱的瞬間。
早上七點半,我披上雨衣踏出庇護所。天空因細雨仍舊灰濛,小鎮寧靜無聲。從抵達到離開,不過十二小時,但像完成了一場儀式似的,留下一份難以言說的記憶。我的腳步有點混亂,因為原本打算六點出發,現在不免擔心趕不上下一間庇護所的床位。
循著象徵朝聖路的貝殼與黃色箭頭,我小心翼翼地前行。步步為營,這份慎重也正如我的個性。難怪人說,這條路會將人的性格一覽無遺,尤其當身體與環境開始拉扯。隨著高度不斷上升,天色展開,雨漸漸變小成為綿綿細絲。我回望來時的路,整齊的綠色草地如地毯般鋪展,遠處還有一群綿羊,像一團團白色毛線,黏在起伏的大地上。山間有霧氣緩緩升起,像是山正在呼吸。
越往山上走,風勢加大。四周空氣潮濕且冰冷,冷冽的風像是硬幣般拍打在臉上,體感不到四度,甚至更低。要形容的話大概就像是敷著面膜走進冷凍庫,全身瞬間凝固。山路一側漸漸隱去風景,只剩雲霧瀰漫的灰白,大魔王似乎想在每個階段展現不同的景色給我。
沒想到在某個轉彎後,我看見了霜。從沒想過會在四月的庇里牛斯山上見到如此冬日畫面。更沒料到,遠處的山頂上覆蓋一層薄雪。細雨中的手套早已濕透,我的手指開始麻痺,指尖疼痛得前所未有。心中浮現些許擔憂,我摸了摸口袋裡剩下的巧克力與香蕉,小心地咬下半條巧克力,感受著熱量在體內慢慢擴散開來。我的狀態逐漸回穩並默默記下這段狀態能維持多久。
然後,下雪了。
我呆在原地,不敢相信眼前的畫面,甚至屏住呼吸,深怕一個閃神會錯過這短短的景色。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親眼看見雪,也是第一次,親身走進一個完全被雪覆蓋的世界。整個空間好像在那一刻靜了下來,風的呼嘯聲退了,身旁人的腳步聲也沒了,時間彷彿凝結,只剩雪輕輕地落在我肩膀上,落在我濕透的雨衣上,更落進我的內心。
這是一種說不上來的感動,不只是因為雪本身的美,而是它來得那麼突如其來、那麼柔軟地擁抱住一個早晨正與風雨搏鬥的我。像是這條路,在我還沒準備好時就給了我一個溫柔的獎賞。白茫茫的山頭成了我此生第一次雪景的背景,而我就這麼靜靜站在原地,張著嘴、張大雙眼,用全身感受這從未出現在我生命中的一幕。我不斷按壓拍照鍵,像是在搶下某種無法重來的時刻,心裡卻明白,照片捕捉不了那份悸動。真正留下來的,是那一瞬間我知道自己正在經歷某種轉變的感覺。彷彿整條朝聖之路,在這短短的幾秒裡用雪告訴我:「你來對了。」

夜晚的高雄雨仍下著。我躺在床上滑著手機,翻著那日拍下來的照片,那是我生命中第一場雪,我親手記錄下來的雪景。還有那張Moreno靜靜坐在庇護所地板上的照片,有些疲憊但神情溫和。
那日我抵達時,他主動迎向前抱著我說:「太好了!你平安抵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