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原諒我沒有按照順序去訴說在西班牙的那些日子,坦白說這一系列並非旅行遊記,更不是實用的攻略。這比較像是旅程結束後,不斷出現在我生活中的聲音。
走進阿里山森林遊樂區唯一的超商,我在酒類冰箱前站了許久。目光從上而下仔細掃視,我就是找不到和西班牙相似的檸檬啤酒,就連檸檬口味都不見蹤影。正當我失望地轉身準備離開時,眼角餘光撇見架上擺著幾罐真露燒酒,那熟悉的韓文字樣像是在異地低聲問候。我停下腳步伸手取下一罐,然後靜靜地走向結帳櫃檯。
將鎖放在鐵十字的小山坡後,我慢慢地從斜坡走下去,正巧遇見來自台灣的兩位姐姐,Sunny和VV。昨日在路途中與她們提到我想早起到鐵十字看日出,沒想到她們也在太陽完全露臉前出現在這。VV請我幫她拍照,我二話不說接過手機,走到她想要的角度按下快門。只是當下的自己有些心不在焉,因為我突然覺得身體好輕,更正確的形容應該是放下鎖之後我的內心變得很輕盈。
我真的已經準備好放下了嗎?說不上來,但這種自在是真實的。
就在我轉過身準備還手機時,一位戴著白色帽子的女孩與我四目相交。她開口問我:「要幫你拍照嗎?」當然不是用中文問我而是一口流利的英文,那短暫停留的一秒腦袋高速運轉,從出發以來幾乎沒有什麼機會被拍照,而她的提議竟讓我心頭微顫。我笑著點頭說:「好啊!」說完才意識到自己的語氣有些迫不及待。
她非常認真地連拍了好幾張,像是替我留下這段旅程中珍貴的一刻。我心裡泛起一絲愧疚與不好意思,便主動問她要不要我也幫她拍。她幾乎沒有思考的拒絕後,便拿起她擺在一旁的果汁轉身離開。她的身影不高,但步伐堅定而俐落,我望著那個逐漸遠去的背影,忽然意識到自己沒和對方道謝。就當我想主動追上去時VV喊住我:「51!我拍不出你幫我拍的那個感覺,可以幫Sunny拍嗎?」「當然可以啊!」我再次接過手機開始拍照模式。
拍完照之後我背對著鐵十字,剛剛的感受延續到現在。我的內心很自在,沒有過多的雜質,也因為這樣我想起剛剛沒對那個女孩道謝。「謝謝」這兩個字,是我從小便熟稔的習慣,我站在原地,腦中冒出一個幾乎可笑卻又真誠的念頭。
「把謝謝還給那個女孩吧!」
就因為沒有任何猶豫跟選擇障礙,我戴上手套、拿起登山杖後向Sunny與VV道別。
不斷的上坡之後都會迎來毫無同情心的下坡,這是朝聖之路的常態。而今日的下坡路段讓我想起第二日前往Zubiri時最後那三公里的路況,岩石裸露,大小不一的擺放在路線上,每一步都踩在尖銳與不規則之上,迫使人不得不低頭細看腳下、慢下腳步。用盡雙腳的肌肉來專注與維持節奏。泥土夾雜碎石,腳底的每一次觸碰都回饋著滑與穩之間的張力。雖然這樣的陡下比之前任何一次陡下的距離還長,不過隨著每日行走,身體的能力也不斷在進步,對於我的身體狀況來說似乎沒像前往Zubiri那般辛苦。
忽然,陡坡結束,眼前接上平整的柏油路。太陽探出山頭,光線灑在路面上,美得讓人想靜止呼吸。我回頭望,竟然又看見那個白帽女孩,她不知何時折返回來,朝我方向走來。
「這條路對嗎?」她略帶猶豫地問我,我立刻拿出手機看離線地圖,確認我們的方向沒錯。「沒問題,這是正確的路。」我笑著說。
「謝謝妳剛剛幫我拍照。」我終於補上這句話,她愣了一下,然後笑著回問我:「那些照片你喜歡嗎?」她的名字是Julie,一位來自韓國的女孩,身材嬌小頭帶著白色的帽子,並用深藍色的外套覆蓋全身,她的英文非常流利,甚至可以飛快地與母語者交流。腳上穿的是一雙不常見的白鞋,在這條佈滿灰塵與泥濘的路上格外醒目。
說實話一開始最令我驚訝的是她竟然是韓國人。因為過往在路上遇見的亞洲臉孔幾乎都是韓國人,但他們總是直接用韓文跟我搭話,而Julie是頭一個看見我說英文的人。所以當她在鐵十字開口說要幫我拍照時我就斬釘截鐵地認為她不是韓國人,我知道這驚訝的點很怪,但這就是一種特別的心路歷程。她心思細膩且非常在乎同行者的人,所以能夠感受到她怕影響對方,也因此即便才剛認識我便覺得很自在,好像在朝聖之路上遇到自己很熟悉且同行很久的人。
雖然Julie走路很快,但我們像是說好那般用差不多的速度往同一個城鎮前進。不知走了多久我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黑色短袖、短褲壯碩的背影,這個身影從啟程那天開始幾乎每一天都會出現在我的視線範圍內,那是來自韓國的希徹,他總是背著比他背部還小的包包,戴著眼鏡和藍色的帽子。
「哥!(韓國發音)」我對著遠方的他大叫一聲,Julie轉頭看了我一眼,她誤以為我在叫她,我趕緊解釋,那位男生是我幾乎天天在路上碰到的韓國朋友。隨著步伐越來越靠近,Julie主動用韓語與希徹打招呼,就在一陣我聽不懂的亂語當中,Julie切換成英文模式和我說:「他比我們小欸?」「我知道啊!」我沒有任何猶豫的回答她,Julie疑惑的問我:「那你怎麼叫他哥(韓國發音)啊?」「因為他的名字我永遠都記不起來,而且那個發音太難了!」我們三人就這樣自然地組成一個奇妙的隊伍。希徹幾乎不會說英文,而我完全不會韓文,所以Julie時常在這之間來回切換,對話起來很有趣。
那夜我回到阿里山的房間,這次選擇半山腰的民宿,沒有住在森林園區內。手中提著真露燒酒和餅乾,因為實在找不到玻璃杯所以就用咖啡杯代替。我將瓶蓋扭開然後把酒瓶湊近鼻子,燒酒的刺鼻酒氣直衝腦門,我沒想到有一天會在台灣買真露燒酒。
我在正中午走進Ponferrada,這是座騎士團曾經駐紮過的城鎮。陽光毫不留情地灑落,鋪滿街道與石板小徑,空氣像是一層透明卻沉重的毯子,壓在皮膚上。城堡聳立在陽光最炙熱的地方,厚重的石牆彷彿吞噬了一整個世紀的熱度,再緩緩地吐出陳年的餘溫。那些複雜交錯的樓梯與冷峻的城牆,像是悄悄守護著某些無人知曉的秘密。Ponferrada靜靜地坐落在山腳,像個沉思中的老人,不急不徐地呼吸。這裡擁有現代生活所需的一切,但並未破壞古老的節奏,它們以某種神奇的方式共存著。
我低頭看著手機,確認庇護所的位置,今天選的是自由捐贈的庇護所。在朝聖之路上有些庇護所是沒有固定收費價格的,我特別喜歡體驗這樣的庇護所,因為有時候會遇上獨具個性的負責人或志工。
順著地圖朝著庇護所的方向走,來到一座寬闊的停車場,庇護所佇立在教堂旁,背後的山景讓我一時間忘了呼吸。層層疊疊的山巒像畫布上堆疊的油彩,一筆一筆,深淺交錯。山頂上還覆著些許白雪,在陽光下閃閃發亮。
走進庇護所時,我先是穿越一座與教堂相連的廣場,草皮被陽光曬得發亮,幾張椅子悠閒地擺放在那,像是邀請我坐下。那瞬間,我幾乎能預見幾小時後的自己攤坐在椅子上,曬著午後的太陽。尋找櫃檯的同時我便注意到入口旁的長椅坐著兩位朝聖者,年長的德國先生雙手撐著膝蓋,頭低低的像在打盹,而一旁年輕的男孩則朝我露出靦腆的笑容。我開口詢問:「你們在排隊嗎?」「一點才開喔!」那韓國男孩回答。他的語氣溫和,帶著些許感冒的沙啞聲,卻不失禮貌。但敞開的大門實在太過吸引,我還是忍不住探了個頭。屋內空氣清涼,一位看來親切的志工走出來迎接我,要我把鞋子脫在外面。我點點頭、笑著轉身,也順勢告訴在外頭的兩位朝聖者可以進來了。他們像終於得到允許的孩子,一臉欣喜地站起來,跟著我一起進屋。
等待的過程裡,那位韓國男孩主動開口與我聊天。他叫奇勳,剛從大學畢業,是個靦腆的大男孩。他想趁著進入職場前,好好到四處旅行,找找自己未來的方向。聽他講話的樣子,我彷彿看見過去的自己,那種眼神裡閃著期待與不安的年輕人,懷抱著對未來的渴望,卻又說不清該往哪裡走。

我沒想到,從這天開始,這三位韓國人,會成為我朝聖之路後半段最重要的一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