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太陽下山以後,溫度降得很快。而且我們的毛都濕透了,所以沒多久便冷到開始發抖。」我無法控制的打著寒顫,在牙齒不斷相互撞擊的狀況下要好好說話很困難,但我盡力了。「當我走不動時,里奧就背著我。我都還能記得,他身體的熱量透過接觸,傳遞我到胸口皮膚上的暖意。」
波爾多斯讓我坐在他腿上,避開地板的冰冷積水。我本來對於這種胸口貼在一起的姿勢多少有些彆扭,但五分鐘以後我唯一想做的事情就是把斑點狗抱得更緊。
「回到營地以後,我們……」我打了個噴嚏。「……我們被念了一頓。母親迅速幫我們檢查,還好她有帶簡便式的掃描儀出來。總之最後是有一點失溫,沒什麼大問題。」
「聽起來很溫柔呢。」波爾多斯說道,我聽出他的聲音也有強行壓下的顫抖。「有次淋雨回家,因為太累沒有立刻洗澡就睡了,讓閣樓滿滿都是濕狗味。我媽發現以後,馬上痛打我一頓,追著我滿屋子跑。」
「喔,呃……」那個畫面有點難想像。「我很……遺憾?」
我的回應讓波爾多斯笑了一聲。
「被沖走就算那年的小插曲吧,不然其實和以往的生日沒什麼不同。」湧上的疲憊感讓我打了個哈欠,閉起雙眼靠著波爾多斯的肩膀,想不到他大力彈了我的耳朵一下。「噢!」我馬上抗議,發出難聽的嘶嘶聲。
「抱歉,我不能讓你睡著。」他毫無罪惡感的說。「至少要再稍微乾一點。」
我用鼻孔噴氣表達不滿,但心裡很清楚他是對的。如果在毛髮乾燥到一定程度以前睡著的話,大概就醒不過來了。
雖然那些變態黃金獵犬恐怕不會讓我們這麼簡單的死掉,但我不太想在這種多少和道德有些關係的事情上和他們對賭。
「然後呢?」波爾多斯用鼓勵的語氣說道,想要讓我繼續講下去。
我能理解談論自己,會增加他曝光身分而導致黃金獵犬們得到更多資訊的風險,但一直都我負責講話還是挺累人的。
「也沒什麼然後,如同先前所提,剩下的事情就和往年一樣,有營火晚會、有歌舞表演,基本上大家都玩得很開心。」我深深吸了口氣繼續說道。「真要說有什麼打破了生活常軌的事件,大概是幾個禮拜後,里奧和其他家族的同輩入伍參軍吧。」
應該不是錯覺,波爾多斯緊繃身體的頻率愈來愈高,我甚至聽見了他呼吸聲中的雜音。但除了故作鎮定假裝我們真的是在閒聊之外,我想不到任何能減緩他不適的行動。
「其實也不是什麼太打破常軌的事,畢竟維拉家就是傭兵集團。後來我才知道因為父親一直堅決反對,我才沒有受過相關的訓練。不然戰技或野外求生等等課程,應該是所有年輕維拉家火狐的共同記憶。」好像為了驅散這令人不安的沉默,我絞盡腦汁想要硬擠出什麼話題,開始逼自己回憶起不願面對的過去──一切事情的開端。「甚至連劍術都是里奧瞞著父親教我的,他可能希望我不要覺得自己和家族裡其他人有那麼強烈的隔閡感。」不論里奧或父親,我都沒有直接問過他們真正的想法,或許是因為我很怕自己需要在他們的立場間站位。「但總之,那天是個晴空萬里的日子,只有幾朵高積雲……」
我小心翼翼的把頭探出窗外,偷窺在前院大草皮上合影的火狐們。
他們身著筆挺的鉻綠色制服,肩頭和胸前的金屬飾物反射著刺眼陽光,亮晃晃的恣意招搖,和配戴者們容光煥發的驕傲神情相互輝映。
從這個距離都能聽見他們打鬧的宏亮笑聲,推擠拉扯然後在地上滾成一團。
我默默退回室內,在書桌前坐下。
好像有一種,略微酸酸的感覺。
敲了兩下桌面喚醒終端,我啟動瀏覽器,在「雲端」上滑著,看看今天有什麼新鮮事──有隻虎斑貓上傳自己彈鋼琴的影片,不到一小時已經有幾千萬則分享。我點開連結,看不出來有什麼很特別的地方,但我不介意聽一下「月光」,同時好奇結尾是不是有什麼轉折。
當我聽見敲門聲時,才發現自己已經盯著重複撥放的畫面超過一個小時了。
「蘇洛,你在裡面嗎?」我聽見里奧叫我,隔著門有點模糊。
「不在。」我大聲喊道,確保他有聽見。
「喔,別這樣嘛。」里奧故作哀求的說道。「你不希望在我離開前,好好抱抱我嗎?」
「你少噁心了。」我不由自主的打了個冷顫,試圖甩掉那股肉麻感。
「好嘛,抱一下就好。」里奧的聲音清楚了些,聽起來他應該是把臉貼在門上。「我要進去了喔。」
「隨便你。」我用無所謂的語氣說道,看著虎斑貓再次從頭開始彈琴。
房門打開時,我強迫耳朵不要有反應,但還是控制不住抽動了兩下。
「你在看什麼?」里奧將下巴壓在我的頭上問道。
「鋼琴演奏……之類的吧?」我其實不太確定,影片中的虎斑貓好像隨著時間軸往後,愈穿愈少了──大概是太投入演奏很熱?「沒什麼特別的,很普通。」
「她有破億次分享欸,你還覺得普通喔?」里奧笑了一聲。「不然你也可以拍一段類似的影片去較量啊。」他戳戳我桌面上的鋼琴應用程式圖案。「而且你不是還會寫譜,怎麼不試試看?說不定會找到同好啊!」
「有點……不好玩了,沒人能分享挺無趣的。」我把虎斑貓的影片滑掉,同時丟開一些關於過於天真和勇敢的苦澀記憶。「而且網路上只有酸民,還不如跟自己的幻想朋友分享就好。」
「我可能不是很懂要怎麼欣賞啦,但我覺得你很厲害啊,會演奏又懂作曲。不過如果你是這樣想的話,那就沒辦法了。」里奧起身,在我頭上胡亂摸幾下。「我差不多該走了。」
「我想跟你一起去……」我低聲說道,甚至無法肯定這是否是我真正的想法,或單純不甘心被丟下而鬧脾氣似的幼稚發言。
「你年紀還不到,」里奧笑了幾聲,我能聽出他的尷尬。「而且……爸肯定不會准的。」
我張口欲言,想要說些什麼都好,但最後卻什麼都沒辦法說出來。因為我很清楚里奧說的沒錯之外,我也找不到忤逆父親的理由。
此時里奧的終端響了幾聲,打破這尷尬的沉默。
「被催了。」里奧有些懊惱的抓抓耳朵,乾笑幾聲。「我真的要……」
在我意識到以前,我已經起身抱住他,讓幾個金屬部件相撞,叮噹作響。
「嘿嘿,沒事的。」里奧柔聲說道,拍拍我的頭。「不用擔心,維拉家的新兵不會被派到軍團駐守的範圍之外。再說了……」他輕輕推開我,用右手拇指劃過心臟上方別著的胸針。「『精金烈火鍛』。」
「我從來沒弄懂那是什麼意思……」我喃喃的說道,看著徽章上的家訓。
「大致上是說困境才能打造出堅毅的品格吧,或之類的。」里奧聳聳肩,嘴角揚起露出犬齒的末梢。「那麼……回頭見囉?」他將原本夾在腋下的帽子戴回頭上,花了點時間調整。
直到這一刻,我才理解過來里奧真的就要走了,而且可能永遠都不會再回來了。
但我不知道該說什麼才能恰當表達自己的想法和感受,所以最後只是故作平靜的用力點了下頭,當作是道別──似乎大家都是這麼做的。
直到我再也聽不見里奧靴子踩在木製地板上的聲音以後,我才允許自己去抹了下酸澀不已的鼻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