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今天是週末,天氣也難得晴朗,但市區的交通卻意外地順暢。不到上午十一點,周子舒便和成嶺抵達了療養院。
剛好在訪客登記處遇上了芳姨。
一見到成嶺,芳姨眼睛都亮了,臉上的笑意像春日般燦爛,立刻迎上前拉著他的手嘮叨起來:「哎呦,最近是不是又長高啦?有沒有好好吃飯?你爸怎麼沒餵胖你一點?」成嶺雖然嘴上不甘願回著「有啦有啦」,但眼裡的光始終黏著芳姨,不自覺流露出小男孩式的依賴與安心,像是跟自己奶奶一樣撒嬌放軟。
周子舒站在旁邊,看著他們的互動,嘴角也微微上揚。
在這樣的家庭裡,能有一個人把成嶺當真正的孩子看待——對他而言,彌足珍貴。
說笑之間,他們三人來到病房門外。芳姨收起笑容,語氣轉為低緩:「你們先進去吧,我去找主治醫生問問筱如最近的狀況。」
推門而入時,周子舒放輕了腳步,像是怕驚擾什麼似的。但屋內的人早已坐定。
靠窗的輪椅旁,一位衣著端莊的婦人正靜靜地望著遠處的陽光,眉眼之間依稀可見年輕時的清麗。她穿著樸素的淺灰色套裝,髮髻盤得一絲不苟,香氣淡雅,衣袖上沒有一絲皺摺,這是她身為人母、作為病患唯一還能掌握的體面。
她的神情平靜,卻帶著隔絕一切的距離感,彷彿早已將來訪者的身份預設成陌生人。
「媽,我們來了。」周子舒低聲開口,神情小心。
周媽微微偏頭,只淡淡應了一聲:「嗯 ! 」
「你今天怎麼這麼早起,不多休息一些 ? 」周子舒依舊小心翼翼
「老人家睡怎麼多幹嘛,倒是你又瘦了,要多吃一點練壯一點,像你爸那樣才像樣。」周媽口氣不鹹不淡,完全沒有看見兒子的喜悅
聽到這句話的周子舒,只能默默苦笑,把那份突如其來的沉重壓下去。
成嶺試圖打圓場,想讓氣氛回暖:「奶奶,我來削蘋果給妳吃,今天的蘋果很甜喔......」
「不用。」周媽語氣驟冷,平靜得近乎冷漠,「我不是說過了嗎?不要帶別人的孩子來見我。」
成嶺下意識站直了些,臉上的表情僵住。
「他不是別人的孩子。」周子舒一字一句,「他是我的兒子,他叫周成嶺,是你.....的孫子。」
「我沒這麼大的孫子。」周媽毫不客氣地打斷周子舒,空氣瞬間凝住。
「媽……」
「我跟你說過幾次了?我不需要這種莫名其妙的孫子。」
她說得平靜,不帶怒意,卻像刀刃一樣,每一字都割進皮肉裡。
「你是瘋了嗎?你怎麼會去撿一個別人不要的孩子來養?你自己沒得選了嗎?」
「我有選擇,但我選他。」周子舒語氣堅定。
「別以為我會替你高興?你現在還沒結婚,又是檢察官,有的是機會,為什麼非得扛一個拖油瓶過日子?」她語氣越來越冷,「你爸當年就是因為有了你,覺得人生被困住才離開的!」
周子舒攥緊了拳,強忍怒氣:「成嶺不是拖油瓶,他是我的兒子,我甘願的。」
「甘願?你甘願受這種苦?」周媽冷笑一聲,「撿個孩子回家,把自己搞得跟我當年一樣狼狽,到時別來我面前後悔。」
窗外麻雀歌唱的響亮,屋內卻靜得能聽見成嶺急促的呼吸聲。
成嶺低下頭,手裡的蘋果還握著,指節已因力道泛白。他不是沒聽懂那句話的意思,但他比任何人都清楚,這時候,不該再往周子舒的傷口撒一把鹽。
他把蘋果輕輕放在茶几一角,像是放下一顆燙手的石頭。
轉頭時,他笑了一下,眼裡卻藏著一點說不出的酸澀:「周叔平常很忙,今天特別帶我來,我真的很開心……謝謝您肯見我一面。這裡風景很好,下次我可以幫您找更好看的窗簾,這樣看出去會更舒服。」
周媽沒有回話,甚至連眼神都沒移過來。
但這樣的沉默,對成嶺來說已經夠了。
他轉過身,走到周子舒身旁,語氣平穩卻不失堅定:「周叔,我們等一下是不是還要買點東西?醫院裡不是有你說的那款茶葉嗎?」
那是個假問題。他只是在給周子舒一個台階,一個從情緒深淵中抽身的機會。
周子舒微微一愣,眼神裡一閃而過的痛意幾乎被隱去。他看著成嶺那雙澄澈的眼,忽然有些難堪,也有些溫暖。
「對,我差點忘了。」
「那要不要我先去買?你在這邊陪周奶奶聊一會,我等會回來找你。」
「不用,我們一起去。」
成嶺點點頭,沒有多問。他知道,在這段關係裡,最難的不是被拒絕的自己,而是那個還在努力維繫的人。
「這麼不情願聽我說話,以後就別來了!你們走吧!」
身後傳來周媽冷冷的話,像刀一樣斬斷所有可能的回旋餘地。
「什麼不用來……子舒你媽只是氣話,你們別放在心上,先去買茶吧,我等會過來找你們。」
秦芳的聲音從門口傳來,比平常高了半個音。她急著打圓場,卻也壓不住語氣裡那一絲顫抖。
周子舒沒有回頭。他的喉頭緊緊的,像卡了什麼,他只能低聲應了句「謝謝」,便帶著成嶺快步走出病房,想從情緒崩潰邊緣趕緊撤退。
病房門闔上的聲音,像將空氣也一併抽離,留下秦芳與周媽兩人。
「你怎麼又和子舒吵起來了?成嶺那孩子明明很懂事,連句重話都沒回,你還這樣對他。」
秦芳壓著怒氣,一靠近病床,忍不住拉高了聲音,眼眶也紅了。
「懂事又怎樣?那不是我孫子!我不想演戲!」周媽語氣尖銳,卻透著一種近乎癲狂的疲憊。
「我的人生就是被小孩毀了。要不是因為子舒的出生,何岳會離開我?我會辭掉律師工作?我本來有大好前程的,現在連自己是誰都快忘了!你讓我怎麼對他笑得出來?」
「都過了多少年了?子舒現在多優秀啊,他一個人撐過來,考上檢察官,你不覺得該為他驕傲嗎?」
「優秀?」周媽挑眉,像聽見了什麼笑話。「那是他應該的。他父母都這麼優秀,他不優秀才有問題。為了生他,我把整個人生都賠上了,現在他過得好,是他欠我的,秦芳,你不用跟我說什麼感動人的大道理,我聽夠了。」
「筱茹……你……」秦芳氣得說不出話,手狠狠一抹眼角,想把快掉下來的淚逼回去。
「前陣子……琮飛來過。他說他要移民了。」周媽忽然收聲,眼神一瞬變得空洞。「唉,男人都是一樣……說走就走。什麼都不帶走,連對過去一點補償都沒有。」
她轉頭看向窗邊,聲音忽然變得極輕:「他留了一封信給子舒。在那邊的抽屜……你讓他自己拿走吧。我累了,不想再見人了。」
陽光明媚,微風輕拂,花園裡的病患與家屬三三兩兩地散步交談,臉上掛著久違的笑容。可周子舒卻像與這個世界隔了一層霧,渾身冷冽,眉宇之間帶著未散的陰翳。
剛剛周媽的每一句話,像是鉛塊般一顆顆沉入心底,壓得他幾乎透不過氣。他不知道自己還能怎麼做,才能消融那數十年來積攢的怨懟與痛恨。他什麼都做了,可那道冰牆從來不曾動搖過。
走在一旁的成嶺一聲不吭,沒有詢問、沒有插話,只是默默陪著他,以自己的方式給予支持。兩人並肩而行,在這難得的日光中沉默前行,任由時間拉長彼此的沉澱。
「子舒!」
秦芳的聲音由遠而近,踩著略急的步伐。
周子舒抬頭,聲音淡淡的:「芳姨。」
秦芳快步走來,眉頭緊鎖,一手拍了拍他的手臂,語氣又急又苦:「你媽……哎,她那個樣子,我真的勸不動了。她心裡那道槓,像是長在骨子裡的。你以後……少來看她吧,也算是對你公平點。」
周子舒怔了一下,眼神微微收緊:「芳姨……」
他知道秦芳是心疼他,知道這番話背後藏著多少無力與無奈。她不是偏心,也不是放棄,只是不想再看著他一次次受傷。
「前一陣子,高琮飛有來看過她。」秦芳嘆了口氣,語氣低了下來,「他說他要移民……還留了一封信給你。我不知道這跟他後來的事有沒有關係……但你還是看看吧。」
周子舒神情微變,眼中閃過一絲警覺與茫然。他垂下視線,呼吸頓了頓,像是強行把某些情緒壓了下去,才點了點頭:「好,我現在來看,成嶺你陪一下芳姨。」
秦芳看了他一眼,轉頭看向旁邊沉默的少年,笑了笑:「你是不是想問,你奶奶和你爸之間,到底是怎麼一回事?我們去旁邊說,讓你爸好好看信」
被一語道破心事的成嶺臉頰倏地泛紅,眼神閃爍,有些怯怯地點頭:「好,秦奶奶那邊有椅子」
秦芳和成嶺就像一對真的祖孫,漫步在花園裡,互相說著心事
「我知道……奶奶不喜歡爸爸,可是我不知道……為什麼。」成嶺像個小大人般,小心翼翼地開口
「唉,說來都是過去的事了……」秦芳望著遠處的樹影,聲音忽然柔了下來,「你奶奶當年,可不是現在這個樣子。你爸剛出生那年,她還是滿臉光采,整天抱著嬰兒笑個不停。」
她頓了頓,輕輕地吐出一個名字:「你爺爺叫何岳。他和你奶奶是大學同學,畢業沒多久就結婚。你爸出生時,他們都還不到三十歲。」
「可不知道是從哪一天開始,他開始說什麼——不想被困在家庭裡一輩子,還想去國外闖闖。」
秦芳語氣冷了幾分:「結果就是,他一走了之。過沒幾年,傳出消息,說他要跟另一個女人結婚,堅持跟你奶奶離婚。」
成嶺咬著唇,眉心擰得死緊:「……為什麼他可以這樣做?」
「為什麼?」秦芳輕輕笑了一聲,裡頭卻一點溫度都沒有。「說到底,還是錢、還是自私。」
她回過頭來看著成嶺,眼神一瞬變得無比真切:「成嶺,錢不是最重要的東西。重要的是,一個人要有擔當,要知道什麼是責任。你千萬別學那個男人,別成為丟下自己家人的人。」
成嶺低下頭,小小地「嗯」了一聲,神情比剛才更加沉靜。
周子舒沒有立刻打開信。他坐在花園後方的石椅上,陽光落在腳邊的青草上,一隻麻雀跳來跳去,毫無戒心地啄著地上的麵包屑。
他低著頭,看著手中那封信。白色信封,已泛微黃,寫著兩個字:子舒。熟悉又陌生的字跡。
那是他曾經視為「爸爸」的人,在被逐出家門之前。
他深吸一口氣,手指微微顫著,終於拆開信封。
子舒:
我一直想,有一天能親口對你說這些話。但到頭來,我還是只能用這種方式告別。
很抱歉,我做了一個父親最不該做的事:逃避。
這十幾年來,我沒有再聯繫你,但我一直關注著你。知道你成為了一位正直、勇敢的檢察官,我很欣慰,也真的為你感到驕傲。
你從沒讓我失望過,反倒是我……讓你失望了。
我欠你一個道歉。那年我把你趕出家門,那是我這輩子最錯的一步。從那天起,我像跌進一個黑洞,越走越偏,越走越遠。我沒當好一個父親,既沒守住家,也沒救回子康。
子康……他染上毒癮的那年,才二十六。我以為可以救他,結果卻是我太天真。幾年下來,反覆進出勒戒中心,身體爛到不成人形,失禁、潰爛、意識混亂,連自己是誰都分不清。我試過所有方法,但什麼都幫不了他。子康的事,我沒有臉說出口。我只能告訴你,那不是他自願的,他是被捲進來的。我沒能救他,反而害了他。這是我這一生最大的罪啊。
我原以為,我可以把所有髒事埋進地底,不留痕跡。可我低估了自己身上沾的血,也低估了這些人要毀掉一切的決心。
我這輩子做過最對的一件事,就是沒有把你拉進來。你乾淨、無私,沒有走上我和子康的那條路。拜託你,就到這裡為止。不要問、不要追。這不是你該背的東西。
就這樣結束吧。既然是我把子康帶來這個世界,那就讓我帶他離開吧。
我唯一放不下的,是你媽。她……她只是個可憐人,愛得太深,受的太多。你別怪她,也別告訴她真相。她受不了那個打擊,就讓她以為我們都安安穩穩地各自活著吧。
我鄉下那棟別墅,過一陣子會有人聯繫你,你把它賣了,給你媽留一筆錢,讓她好好過完下輩子。這算是我唯一能為她做的。
我的後事……你就別參加了,也別再對任何人提起我們兩家的事,我不希望拖累你的仕途,也不值得你為我惹事。
再見了,子舒。如果有來世,我希望我們真的是父子。
琮飛叔 絕筆
陽光依舊,麻雀啄著碎屑,遠處傳來花園裡孩子的笑聲,一切如常。
但是周子舒眼睛酸得發疼,卻一滴淚都沒有掉下來。只是心中某個角落,像被什麼狠狠扯裂了一塊。
「……琮飛叔真的是自殺……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他閉上眼,深吸一口氣,把信摺好放入口袋,站起身。
他腦中不斷迴響著信裡那些模糊卻沉重的字句,愈想愈覺得不對勁。
「為什麼……他要擔心牽連到我?難不成……真的像阿衍說的那樣?」
某些原以為只是巧合或過度猜測的線頭,似乎開始逐一對上。子康不是自己染毒?身上沾的血?這些人是那些人?
「子舒,你沒事吧?」芳姨的聲音忽然從背後響起。
他微微一震,轉過身去,勉強擠出一個神色平靜的表情。
「沒事,芳姨」
「琮飛的信.....」
「琮飛叔……留給我的是遺書。他確實是自殺。」
芳姨眼神一黯,雖早有心理準備,真正聽見的那一刻還是震驚不已。
「遺書……唉……」她的聲音低了幾分,眼裡浮現難掩的遺憾與惋惜,「他那人唉,就是太悶、不肯求助……」
「看起來,應該和子康吸毒有關。」周子舒壓低聲音,語氣沈穩。
「子康……吸毒?怎麼可能……」
芳姨睜大眼,難以置信地看著他。
「芳姨,您別多想,我會查清楚的。」子舒語氣溫和,卻不容置疑,「不過有件事,要請您幫忙。」
「你說,只要我能幫的,一定幫。」芳姨立刻應下。
「……琮飛叔的死,希望您別告訴我媽他是自殺。她的狀況……不適合知道這些細節。」
芳姨點頭:「我明白,你放心,我什麼都不會說。」
周子舒沒再說什麼,只跟成嶺簡單交代後便與芳姨道別。
「那媽就拜託芳姨了。」
「放心去吧,你們路上小心開車。」
走出醫院時,陽光還是那麼刺眼,風卻像是冷了一些。
周子舒低頭看著口袋裡的信,步伐越走越快。
他原本只是想接受一封告別信,卻沒想到,真正被送進他手裡的,是一根通往真相的導火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