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濟師離去後,薛妧又將養了幾日。
這幾日六娘在她面前雖是保持著一貫地溫和慈藹,薛妧卻也曾撞見過她私下愁容滿面、黯然傷神的模樣。
薛妧不想讓養孃因著她的糊塗再繼續勞心傷神,即便自己對眼下這番遭逢尚有諸多疑惑,養病這段期間她也再不敢做些多餘的糊塗事。
她不再糾結生死虛實的問題。
她想著,反正日子一天天地總是要過下去......與其一廂情願刨根究底,反讓她孃倆都遭罪,倒不如自己苟且偷安。——至少別再拿那些毫無頭緒的空想來驚擾阿孃才是!
她這人打小就不算聰慧,性子還有些得過且過,既是想不透的事,索性便也不再多想。
薛妧在六娘面前再不敢犯渾,乖順的模樣看在六娘眼中,想著必是佛祖慈悲庇佑才讓薛妧的野狐病得以好全。
待薛妧痊癒,六娘便依約帶她去往寺家禮拜謝佛。
薛妧隨著六娘一同在佛祖前奉上鮮花素果,孃倆在大殿裡朝著佛像恭行頂禮。
頂禮周全,躬身叩首都不得馬虎。
薛妧體弱,如此反覆不過九拜,便已是氣喘吁吁。
六娘念著她到底是病體初癒,也怕真累著她,索性便放她自行尋去講堂聽講,自己則留在大殿繼續禮拜。
***
寺家午後在小曠野院開講,人潮多往此間集聚,薛妧跟著人群走了一路,便也跟著悠轉到了講堂。
「司命天曹諸官長,羅剎夜叉惡鬼等,加被今朝受戒人。山中有廟獨孤魂,地土靈祇諸聖者——」
此時歌贊的梵唄已唱起押座。
偌大的講堂內黔首交集,一片黑乎乎的,推算著約莫聚集有百多餘人。
她在人群中方才尋個位子坐定,正好趕上梵唄唱押座結束。
「既能來至道場中,定是願聞微妙法;樂者合掌虔恭著,經題名目唱將來——」
「《耆婆迦羅再生變》。」
坐在薛妧身畔的男女竊竊交談道:「今日怎地不講《破魔變》《目連變》了?不過這題目倒也新鮮。」
「說是寺家近來新撰的,在別處可聽不得!」
薛妧想著:此約莫是阿師所說的新撰變文罷?
開經儀式畢,待解釋完經題,都講開始娓娓吟誦起經文。
「一時佛在祇樹給孤獨園——」
寺家的俗講僧一誦一歌,互相應和,先講釋尊在娑婆彼世,有貧女耆婆迦羅清信虔誠,日以香花供佛種下善因。再講迦羅染疫暴死,魂神被青面獠牙的夜叉鬼卒拘下冥府。
「魂神窮寂寂,幽冥蕩杳杳。」
俗講僧唱和無間,說到冥府之森然,鬼卒之恐怖,閻王之威儀,說得是繪聲繪影,甚是逼真。
薛妧昂著腦袋,不覺也沉浸在變化莫測的變文情節中。
「冥府業鏡照魂神,若有善惡,鏡中悉現。」
「此乃無上清信女,但可以生不可以死。」
變文說到閻王自業鏡照見迦羅生前善業,念其信心清淨,耆婆迦羅在經歷一番周折後最終得以還陽續命。
「死人復開眼,耶孃心歡喜。」
「十日能坐起——」
「觀其行止言語,竟與在世無二致。」
座下男女無不聽得入迷。
然而薛妧細聽,卻是不覺冷汗直下......
此篇《耆婆迦羅再生變》,竟是在說死人再生之事麼?
這是何為?
——莫不是在影射她此番遭遇?
她心虛地低下頭,不自禁回想這幾日的遭遇。
在她不完整的記憶中,她只記得自己應是個在市裡勾當間飲子肆的廿九婦人,卻不知怎地在重九生辰被投毒橫死,再醒來已是九歲小娘。
她遺忘了泰半前塵,只有自己九歲之前的事才記得真切。
初時她本以為是在造夢,後來又當自己是死後上了業鏡台。當時她心裡冤屈,夜裡對著阿孃便稀里糊塗地胡亂哭訴一通,不但惹得阿孃為她傷心落淚,自己也因著情緒大起大落傷了身子,生生將養了好些時日去。
在養病的那段時日裡,她每夜恍恍惚惚被不著邊際的惡夢給迷魘,醒來卻又是渾渾噩噩甚麼也記不住。
她曾不解自己究竟是生是死?亦曾不解眼下的世界究竟是虛是實?
然而為了能順理成章地生活下去,她本已打定主意不再探究那些不著邊際的生死虛實,權當自己是個尋常的九歲小娘照常過活,而今卻不想反倒被寺家俗講給戳破了心裡事......
——她......莫非是死人再生的?
後續講經,薛妧已無心再聽。
她腦中一片紛亂,饒是坐在講堂卻覺如坐針氈般難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