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的餘暉染紅了白鹿市的老社區,巷弄裡煙火氣正濃。
哪家在煮飯,哪戶在吵架,哪台電視放著八點檔——溫衍全聽得一清二楚。 這是他熟悉的聲音,日常的、喧鬧的、活著的聲音。
他走在這條不大的巷子裡,兩旁是老舊的五層公寓,斑駁的陽台掛著洗曬的衣物,空氣裡是飯菜香與人情味混雜的溫度。 今天雖然一肚子氣,但回家的腳步還是輕快。 這裡,才是讓人心安的地方。「哥回來了!」
木寧的聲音從陽台響起,活潑得像隻小雀鳥。 她穿著那套萬年不換的卡通家居服,鬆垮袖口、褪色圖案,卻還是當寶一樣天天穿,笑容明亮得像什麼都沒發生過。
廚房裡的油煙香撲鼻而來,溫媽正在收尾最後一道菜。
退休後的她,把下廚當成全職使命,像是要用三餐把兒女的孤單一點點補回來。 紅燒魚、白菜魯、蒸蛋、蛤蠣湯,沒有山珍海味,卻是溫衍心頭最柔軟的味道。
冰箱一如既往滿得要爆,甜湯、水果、各種亂七八糟的飲料,琳瑯滿目。
還好溫衍自律,不然早該變成行走的大肚魚。
他站在玄關,望著這一幕,嘴角不自覺翹起來。
這才是「家」的樣子,吵吵鬧鬧,卻讓人心安。
「喂,溫木寧,發什麼呆?你站那笑得一臉傻樣,還穿著塊抹布?」
溫衍一進門就開酸,語氣熟稔得像順口溜。
「說我呢?你才是傻瓜,在警局跟人打架,也不想想你的身分,差點把人打進重症室。」
木寧反擊得比他還快,說話時還故意晃了晃鬆垮的卡通家居服,像是故意氣他。
「我是為誰啊,你這個ㄚ頭」
「哼,沒人逼你打人,頂多算你自己手癢。」
「你這死丫頭,翅膀硬了啊,會數落人了。」
兄妹倆就這麼你一言我一語地拌嘴起來,溫衍嫌她衣服像抹布,她笑他被檢察官過肩摔成標本,一人一句,誰也不讓誰。
家裡瞬間熱鬧得像小型相聲現場,吵吵鬧鬧卻讓人心頭發暖。
而溫衍還不知道,這傻丫頭今天的心思,可全壓在他跟某位檢察官身上。
等會吃飯,她可不會放過他。
「你到家剛剛好,可以吃飯了,妹妹來排碗筷了」溫媽的聲音從廚房傳出來,響亮清晰,非常有精神
「我幫你一起吧」溫衍對著木寧說
「哥,先不說你在警局打架這件事。」木寧一邊擺碗筷,一邊語氣平靜,「我能理解為什麼大隊長和段隊不想動Hank。」
溫衍剛想說話,被她搶了先機。
「就拿證據來說,我們有驗傷單沒錯,但那天我們三個人都喝了酒,律師要打這點太簡單了。只要他們找個頂罪的,Hank根本連影子都碰不到。」
她語速不快,條理分明,像是在講一場小型模擬法庭。
「再說,輕傷賠錢了事,進不去刑事訴訟,想讓他坐牢?難。」
木寧語氣不重,但字字扎心。
溫衍聽得火氣騰騰,臉卻只能撐著面子,「你懂什麼?在現場你早氣瘋了。」
「所以你才不該一腦門子衝上去。」木寧白了他一眼,「哥,你是警察,放長線釣大魚,才是你該學的事。」
這話讓溫衍直接炸毛,抄起湯杓就想教訓她。
木寧早有預料,笑嘻嘻地繞著餐桌跑,嘴上還不忘補刀:「哥,別說我不提醒你,你再這麼衝動,周檢察官可是會嫌你麻煩的。」
「你這死丫頭!」溫衍被她氣笑了,卻也不得不承認,這丫頭是真的長大了。
就在這兄妹雞飛狗跳之際,溫媽從廚房走了出來,帶著一貫的爽朗:「行了阿,快來吃飯!紅燒魚都涼了!」
這一聲,讓鬧騰的兄妹倆瞬間安分下來。
飯桌上,菜香四溢,溫衍埋頭苦吃,紅燒魚一筷子接一筷子,白飯也快見底了。
木寧和溫媽卻眼神交換,一副「這小子肯定有鬼」的默契。
「哥,今天值班室是不是發生了什麼事?」木寧語氣故作隨意,筷子輕敲著碗沿。
「沒啊,能有啥事?發生的都在辦公室。」溫衍頭也不抬,繼續扒飯。
「真的沒事?」溫媽笑眯眯的,語氣卻像審問犯人。
「沒有啊,你們快點吃,菜都被我吃光了。」溫衍一頭霧水想著她們怎麼不吃飯。
「拉傷了還這麼能吃?」溫媽突然一擊直球,「背怎麼弄的?」
「……喔,這個喔,被人過肩摔的。」溫衍語氣輕飄飄,還不覺得哪裡不對。
「誰摔的?你男朋友?」木寧笑得一臉欠揍,直接放了個大招。
溫衍差點沒被飯噎死,拍桌而起:「什麼男朋友!講清楚!」
「我可是親眼看到的,值班室裡,氣氛很曖昧喔。」木寧一邊比著親親手勢,一邊笑得壞兮兮。
「不是那回事!他是我男性朋友,男性朋友!」溫衍聲音都破音了,臉紅得像紅燒魚。
「不用害羞嘛。」溫媽樂呵呵地說「現在都21世紀了,同志就同志,木寧跟我會全力支持的,有空就帶他來吃飯,媽給你們煮紅燒魚。」溫媽以為溫衍太害羞,連忙給他台階下。
「哥,不用怕,不用擔心警局的反應,政府不能因為公務人員的性取向隨意開除,萬一你遇到問題跟我說,我會幫你爭取,只要你們幸福就好」木寧補刀。
「對阿,不用去管別人怎麼說,只要自己幸福就好,男生又怎樣」
「媽,他真的只是我的男性朋友,不是男朋友啦」溫衍第一次知道什麼是熱鍋上的螞蟻,急得跳腳
「哎呀,不用害羞啦,都接吻了,媽可以接受的」
「而且媽我跟你說,那位檢察官又高又帥,比模特兒還帥,以後一起出門路人一定超羨慕的」木寧越說越興奮
「溫木寧,你再講,我用湯杓打你屁股喔。」溫衍氣得舉起湯杓。
「好好好,男性朋友就男性朋友,不過一個警察一個檢察官很登對嘛!」雖然嘴上不饒溫衍,但她心裡也明白,這是哥哥難得的軟肋。
她想知道,這次,會不會有人陪著哥哥走下去
溫媽也笑:「是啊,挺登對的。」
被夾擊的溫衍終於放棄掙扎,嘴硬卻沒再反駁。
某種程度上,他也開始懷疑,這個誤會,也許……不是那麼討厭。
***************************************************************************
夜已深,城市的燈火漸次熄滅,只剩下下弦月孤寂地掛在天邊,冷冷地照著這片無聲的夜。
半醉的周子舒斜臥在沙發,額角的冷汗還未乾,臉頰隱約的淚痕被月光勾勒得一清二楚。
他懷裡緊抱著一張發黃的相片,指節因用力而發白。

照片上的自己,還是個少年,笑得沒心沒肺,身旁那個比他矮了半截的少年,笑容也同樣燦爛。那是他僅存的、也是最單純的快樂。
他輕輕拂過照片,指尖劃過那張熟悉的臉龐,回憶像潮水一樣,將他整個人淹沒。
「那年暑假,真的很好啊……」
他想起那個沒有病痛、沒有背負的夏天。
想起高琮飛拍著他的肩膀,笑著替他改名「子舒」,盼他此後一生「舒心順遂」。
只是,後來的一切都失了控。
自己唯一的好友,高子康,從曾經的拜把之交,變成了恨意滿滿的少年。 那些原本溫暖的親情,最終也成了把他推向深淵的利刃。
愧疚、自責、無力、痛苦,像是層層枷鎖,把周子舒困在那個「不該活得這麼自私」的自我審判裡。
他閉上眼,卻只看見夢裡那張怒吼著的臉。
「小三的雜種」、「滾遠一點」、「你全家都是變態」。
那一年,才二十二歲的他,站在高琮飛家門外,看著一個曾經喊他「哥」的少年,把所有憤怒和仇恨砸向他。
他曾經以為,自己是這個家的一份子。 卻發現,不過是旁觀者,甚至是代罪羔羊。
這些年,他刻意與高家保持距離,告誡自己「清者自清」;
但當高琮飛的遺體被發現的那一刻,所有自欺欺人的保護色都被撕得粉碎。
「我還是什麼都改變不了。」
他喃喃低語,聲音裡全是疲憊。
只是,讓他痛苦的,不僅僅是親情。
還有他自己那顆被壓抑得過於小心的心。
從很早以前,他就隱約明白,自己對子康的感情,並不僅僅是「兄弟之誼」。
那種介於親情與愛慕之間的情愫,讓他恐懼、讓他困惑。 他以為這輩子不會有人再敲開那道門。
直到最近,那抹橘紅色的身影出現在他的生命裡。
「溫衍……」
他低聲喚了一聲,聲音輕得像怕驚動了什麼。
明明只是「男性朋友」,卻在夢境的最後一刻,成了他從黑暗裡抓住的唯一顏色。
這讓周子舒無所適從。
他不知道,這到底是因為自己內心深處仍渴望被救贖,還是……
他其實早已開始動搖了。
周子舒慢慢抬起手,輕輕遮住了眼睛。
他還來不及學會如何去愛,就已經輸得一敗塗地。
但是他知道,那抹橘紅色的身影,在他幾乎看不見出口時,亮了一下。
這次,他不想再推開了
***************************************************************************
凌晨一點半,距離檢察署不遠的小巷轉角,溫衍靠在便利店外頭,一手插袋,一手晃著無糖咖啡。
他抬頭看了眼對街那棟公寓的燈,心裡默默數著。
「這傢伙,到底要不要睡啊。」
說是回警局拿東西,實則是擔心周子舒。
從檢署離開後,他總覺得那人笑得不對勁,像是撐著最後一口氣硬撐的那種。
溫衍沒打算去敲門,更不會拿著「朋友關心」這種理由死纏爛打。
但不知怎麼的,他還是走來這兒了。
「唉,真是自找麻煩。」
他自嘲地笑了笑,低頭拎著咖啡,慢慢踱步離開。
轉身那一刻,他沒發現窗簾後有雙眼默默注視著。
也沒聽見,屋內那聲極輕極輕的呢喃:
「……溫衍。」
有些人,總是在你最狼狽時,選擇靜靜守著。
不打擾,不追問。
這樣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