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紋墨羽

「阿求!」臥榻上，從惡夢中驚醒的男子下意識大喊出聲。

『呼──我…又夢見你了……』男子甩了甩腦袋，試圖讓自己從徬徨中抽離。

「咚──咚!咚!咚!」

遠處的更鼓聲繞過半開的窗櫺鑽入屋內，這讓不得靈感的男子清醒了許多，並讓他萌生出去園內散心的想法。由於是隻身上任的關係，並沒有帶上自家的婢女僕從，男子穿上外衣且隨意地繫上腰帶後便出了門。

燕子樓所在的庭園很大，頭頂的月色清明，在溪流假山之間漫無目的地穿行著，最終，男子在池邊的大雅亭內佇足。

倚靠在鵝項椅上，望著露珠自荷葉邊滑落，在水面上蕩出一圈圈的漣漪。池水下的魚似是被驚擾般跳了出來，復將水面攪得一塌糊塗。男子的心更亂了。

夜風拂過，帶起了男子衣衫不整的腰帶。

『會被阿求罵的吧?』

想到這裡，男子不由得露出苦笑。他知道，自己如今根本不用擔心這點，除了身旁沒有家人之外，心心念念的阿求也早已不在人世了。

阿求是男子亡妻的乳名。這位女子姓王名弗，弗，有去災求福之意。

夜深了。秋風洗滌走處暑的炎熱，男子後知後覺的感到寒冷。

『怎麼忽地涼快起來了?』

男子起了回屋的心思，然而一想到空無一人的房間，男子又不免覺得待在外頭也不賴。

『算了吧…要是著涼了，阿求又…又得說我了……』思及此處，男子嘴角勾起一抹難明的弧度。有苦澀，也有憶起甜蜜往昔的愉悅。輕笑過後，男子不再猶豫，動身回屋。

屋內，燭火搖晃了幾下便乾脆地熄滅了，那是男子早前點上的油燈。見狀，男子也懶得再度點上，儘管他仍舊沒有睡意，但還是就此躺到了床上。

輾轉反側著，男子望向了一面的窗戶。隔著薄薄的窗戶紙，男子雖然看不真切，但他還是固執朝這方向望著，只因那裡有他的驕傲。

男子望得是東門上的那座樓臺。去年也是在這時候，黃河氾濫，徐州大水，彭城自然也遭此劫。幸運的是，男子身為握有權力的知州，他同軍民合作，成功將洪水阻於城外，避免了全城百姓流離失所的結局。

之後，男子還向朝廷爭取到一筆治水經費，修建提防，而東門的擴建也屬於工程的一環。城上的樓臺特別以黃泥塗抹，取五行中「土能剋水」之意，也因此，這座樓臺就命名為「黃樓」。

許是起了樓的緣故，男子在忙碌了一整年後，想起了城內的另一座名樓──燕子樓。有感於第一任樓主的深情，男子決定住進來幾日。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這個關係，入住燕子樓來的這幾天，他每夜都會夢見亡妻。

「子瞻…子瞻…」

忽地，一道如泣如訴的女聲傳入男子耳中。緊接著，男子發現剛剛還透著月光的窗戶上，此刻居然詭異地出現了一道人影!

「是誰!?」

外頭的人影並沒有回應男子的暴喝。

見此情況，男子也毫不猶豫下床準備開窗，他倒要看看，到底是何方宵小在這裝神弄鬼!之所以沒被嚇得不敢動彈，除了因為男子身為一州首長，不是什麼鄉村野夫之外，他又有著出身於世家大族的氣魄，加之博覽經典培養出的浩然正氣支持，所以才勇於朝著未知單刀赴會!

然而，讓男子失望的是，窗外的遊廊上什麼都沒有。

見狀，男子也沒有絲毫露怯，東張西望的同時，甚至主動嘲諷道:

「何等鼠輩還不趕緊滾出來!」

「嘿!」

也就在男子喝問完後，一道嬌俏的女聲給予了前者回應。與此同時，扇動翅膀的聲音自男子上方傳來。

男子猛地抬頭一看，這才發現樑上有一對燕子，而這對燕子正朝男子飛落下來。男子雖然感到意外，但不待他細想什麼，身體便下意識退離了窗口。燕子們最終落在了窗框上。

也就在燕子落下後，男子這才愕然發現，框上這對依偎著的燕子，其映在地上的倒影怎麼越看越像剛剛的人影呢?

認清自己把燕子影錯認成人影的男子喃喃低語道:

「我這也是魯莽了一回啊……」

男子說完便打算自嘲笑個幾聲，然而不等男子發笑，那道清脆的女聲再度傳來。

「嘿!嘿!喚你呢!在那自個笑什麼呀?」

燕子居然口吐人言!

眼前的現實如晴天霹靂般沖擊著男子的心靈，不過，家學淵源與文人教養讓他沒有如愚夫愚婦那樣驚慌失措。儘管仍舊下意識地退了幾步，男子卻沒有選擇逃避，而是直面荒誕的現實。

「這、這兩位…仙、仙尊?大仙?請問…找小子是…有何指教?」

「哈哈!妹子，你家這位還真搞笑。」一直在說話的那隻燕子先是戲謔地朝身旁那隻取笑了句，接著說道:

「什麼仙不仙的，我是此間主人!我沒要你們這些不速之客過來拜謁已經很寬容了，怎麼?現在連在自己家查看情況都不被允許了麼?」

「此間主人?」男子還沒意識到燕子話語內的暗示，他有些憨厚地反駁道:

「這就不對了!燕子樓乃是彭城官家產業，其內桌椅磚瓦皆屬聖上，又哪來的什麼主人呢?」

「噗──!噗呀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吱唧吱唧啾唧啾!咕唧咕啾啾唧……」

自稱「主人」的燕子在聽完男子的回覆後先是愣神半晌，接著爆笑出聲，笑到後來，「主人」的聲音變得如生鏽的鐵器相互摩擦般刺耳，直至聲音戛然而止。

「主人」就好似昏厥了一般，腦袋一歪身子一軟，靠在另一隻燕子上不再動彈。餘下的另一隻燕子則並未說話，此刻，屋內靜得能聽見外頭的落葉聲。

又過了片刻，這隻「主人」才又重新活了過來。扭頭擺尾調整好一陣子後，這才若無其事地開口說道:

「說回正事。今天來找子瞻你呢，主要是為了替某人給你帶幾句話。」

這回，「主人」的聲音不比方才的輕浮，而是多了幾分鄭重。

「明年，你會遭遇人生中的一大劫難。接下來你聽好了，我要說得可是能讓你逆天改命的法子……」

然而不待「主人」說出下文，男子便已迫不及待問道:

「是阿求讓你來的?是阿求讓你來的對吧?」

須臾的沉默過後，「主人」應道: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事關亡妻，雖然事態依舊有悖於過往他對世界的認識，但男子的思緒卻瞬間清明，他飛快想明白了許多事情，也悟透了「主人」的身份。

「盼盼姑娘，能允許我這麼稱呼您嗎?」

「行啊!還是這稱謂順耳……不對!你──猜到我的身份了?」「主人」說著說著意識到事情貌似超出他原本的預料，這讓他有些意外。

「那麼身旁這位定是張大人了，晚輩失禮了。」男子說著鄭重朝著燕子們打躬作揖，算是補上之前的未行的禮數。

「噗!哈哈……呀哈…忍、忍住!快想些過去的事!憋、憋住!給我憋住!」名為盼盼的燕子差點又爆笑出聲，不過他馬上就利用低聲自語來轉移注意力。好不容易撐過去且恢復平靜後，盼盼當即張開翅膀，對一旁的燕子笑鬧道:

「嘿!張大人呢!嘿!」

雙燕的互動都被男子看在眼裡。然而，此時他的注意力正盤繞在盼盼之前說的話上，所以不但沒聽清楚盼盼在說什麼，也未留心對方的動靜。

「張大人，盼盼姑娘，您倆是如何…成現在這副這樣子的?」

「這就說來話長了──不過，我不打算說，你問下個問題吧。」

被釣了一下胃口的男子也不失望，繼續問道:

「是阿求託您們來的嗎?」

「是又如何?」相比之前的回覆，盼盼這次的回應等於肯定了男子的猜測，男子當即就領會到盼盼的言外之意。

「我…想請問……他…過得還好嗎?」說到這裡，男子又補充說道:

「需不需要我多供些香火祭品，又或者是為他…與大人們多舉辦些水陸會、寶靈醮之類的呢?」

「都在說些什麼呢?

啊──不用不用!那都是些虛的!像我們這樣的是不吃那一套的!嘖!被你扯遠了!不說了!說正事!」盼盼明顯不想男子東拉西扯下去，強行將話題拉回。

「總之!某人，咳!聽清楚了!某人啊!某個花了大代價的痴人啊!某人，要我來告訴你，若想躲過此劫，就要……」

「慢著!」

男子又再度打斷了盼盼的話，這般唐突讓當事人差點氣得飛騰起來，連著扇了幾下翅膀，弄得身旁的燕子挨了好幾下，盼盼這才語帶不善的問道:

「又──怎麼了?」

「不好意思，姑娘您剛剛，是不是說了……代價?」

「嗯?我有說嗎?我沒說吧?」盼盼移開目光，望向一旁的燕子確認道。燕子依舊沉默沒有回答。

見對方裝傻，早已定論的男子也沒執著追究，而是直言出自己的目的。

「既然可以花代價洩漏天機，那麼我這邊…能否也花代價達成自己的願望呢?」

「喔?有趣。你先說說，我幫你斟酌斟酌，至於能與不能，就不是我說的算了。」

男子聞言也不廢話，直言道:

「晚輩想與阿求像您們這樣，始終都能成雙入對的，行嗎?」

「不行，別想了，玉皇大帝來了都不可能。」

「…為何?」男子雖然失望，但對這回答也並不意外。

『我能說是因為你跟我們就不在一個境界嗎?你什麼事跡，我們什麼事跡?蘇子瞻!你是真傻還裝傻啊?』盼盼在心中腹誹道。

「……反正就是辦不到，別想了。」

收到了肯定的否定回應，男子只得將注意力放在下一階段的目標上。

「盼盼姑娘，剛剛您也說了，這是阿求用……」

「我說得是某人!某人!」盼盼忽地插話進來並再三強調道。

「…某人用了大代價為我換來的避劫之法，是也不是?」

「是。」說著，盼盼還張翅拍了拍身旁的燕子，不過低頭沉思的男子自然沒有看見。

「那麼，有沒有可能，若晚輩選擇不用此法躲過此劫，某人就能少花點代價，甚至是不用付出任何代價呢?」

當這句話從男子口中說出時，始終一言不發的燕子渾身陡然一震，那雙漆黑的眼睛死死盯著男子，可惜的是，男子並未察覺這道猶如一眼萬年的凝視。

「真是深情呢!」

「謬讚了，鄙人配不上您的稱讚。」男子抬首應道。

「我可能也沒有你想得那麼完美。」盼盼低聲說道。

「姑娘?」男子自然無法聽清燕語呢喃，以為對方是在說自己的事。

「…你確實聰慧，正如你所說的那樣，若你的人生依舊循著既定的軌道，那某人自然不用冒險，更談不上付出什麼了。

不過，你就不對這份世人夢寐以求的天機感興趣嗎?而且，你的這道命劫，我想就算是子瞻你，可能也遭受不住……」

「咯!咯咯──咯──!」忽地一陣雞鳴乍響，打斷了盼盼的話。

「嘖!時間差不多了。」盼盼抱怨了一句，接著快速說道:

「我也不跟你廢話了。聽著!明晚四更過後，去大雅亭旁的那株柳樹下，你會在那找到一匣雙鯉，看完裡面的記載後你自行決定吧!」

盼盼說完也不給男子回話的機會，緊接著對身旁的燕子說道:

「還有沒有什麼想說的!這可能是最後的機會了!」

燕子聞言也不遲疑，當即便展翅飛往屋內，不等男子回頭看清楚燕子做了什麼，後者就又已飛出了屋，盼盼也緊隨其後離開了。在男子沒反應過來的剎那間，暗香浮動，燕子雙雙消失在了夜空當中。

男子就這麼呆呆地望著燕子飛離的方向，直至五更的鼓聲響起這才回過神來。

檢查了下屋內，男子在書桌上發現了燕子來過的痕跡。那是一對墨色的羽翼花紋，就印在他早前留下的紙上。紙上的羽翼花紋相互成對，就好似用章蓋過般精準，見狀，男子下意識呢喃道:

「成對且相同的羽翼花紋……這是什麼意思呢?張大人是想告訴我什麼呢?」

當啟明星出現之時，始終不得要領的男子才後知後覺發現一件事。

『慢著!盼盼姑娘有說過那位是張大人嗎?從頭到尾就沒說是張大人吧?』

又呆呆望著花紋良久，男子忽然說道:

「同花?同…紋?同紋!同紋!是同文!是同文啊!」男子越說越激動，聲音也逐漸高亢。回想細節並推算出相當符合自身期望的結論後，男子的聲音驟然轉低，如夢囈語道:

「是你麼?阿求?是你…對麼?」

緊抓著紙張攤在椅上，男子盯著眼前的同紋墨羽，哽咽道:

「余復得依怙矣!」

感嘆完這句後又沉默了好半晌，男子這才輕聲自語道:

「而今既已知曉你的存在，那我又怎會負了你呢?儘管…儘管這可能與你的期待不符，不過…等到了那時，你親自來訓服我……好麼?」

男子猜出了同紋墨羽的意義，但他卻下定了決心，有了自己的決斷。這時，他忽然記起了一件事，一件如今想來十分耐人尋味的事。

『話說，小妹之前反覆與我提及「大嫂未亡」，原來是這個意思嗎?我還以為只是勸慰而已…嗯……有機會再回去問問吧。』

男子當天便離開了燕子樓，並再也沒回來過。而他，也將在隔年直面改變他人生軌跡的浩劫。

時間拉回雙燕飛入夜空後不久。雙燕沒飛出去多遠便又飛了回來，在大雅亭簷落腳。盼盼問一旁的燕子道:

「妹子啊!剛剛你拿羽翼沾墨，印得是什麼意思呀?」

不同於面對男子時的沉默，對於這位好前輩，燕子還是知無不言的。

「姐姐是知道我名字的含義的吧?」

這點燕子有跟盼盼分享過，所以後者自然知道，遂點了點腦袋表示燕子可以繼續說下去。

「那以姐姐的才學，定也知道弗除了通『祓』之外，也意味著『不』，是吧?」

「喔?所以…你是想讓他知道你的存在，並間接告訴他不要拒絕，對吧?」盼盼是明白這位妹子心理的，所以也是一點就通。

「嗯。我由衷希望他能好好的。況且，同文的仕途若就此一蹶不振的話，對老百姓來說就太可惜了。」

盼盼自是知曉男子的能力與其過往的事跡，所以也相當認同弗妹子的話。

又過了一段時間，正當兩燕因為限制而在樑上休息時，盼盼做為燕子樓的主人，得以第一時間感知到男子的離去。他下意識望著身旁正沉睡著的弗妹子，預見結局的他不由得在心中感嘆道:

『唉──可惜了呀!可惜了。』

你站在橋上看風景，看風景人在樓上看你。

明月裝飾了你的窗子，你裝飾了別人的夢。

愚以為這首詩說的是能穿越時空的思念，是似水流年拍擊心靈激盪出的同調迴響。

在遙想當年的同時，自然會將自己帶入進去。而做為活在當下的人類，在成為過去後，也會成為那時「現在人」的遙想對象。

同理，你看風景想著風景，卻也無意中成了他人眼中風景的一環；你與明月共處，而明月與你又一併成了別人遙想的對象。如同你在現在想過去的人，未來的人也將現在的你想了進去。加之下一句提到了月亮，所以我第一時間聯想到的便是含有時間沉澱的遙思緬懷。

即是這句:「今人不見古時月，今月曾經照古人。」再將下一段詩句「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與其銜接後，這說的不正是相仿的意境嗎?不變的風景明月裝飾過古人的窗子，而李白又藉照過古人的明月感嘆古人，喟嘆今昔，不正是古人裝飾了李白的夢嗎?

緊接著我就想到了蘇軾的永遇樂-彭城夜宿燕子樓，那句:「異時對，黃樓夜景，為余浩嘆。」也是同樣的感慨，也是類似的處境。詩中，不論蘇軾的真正思想是什麼，但他確實連結了古(關盼盼)今(自己)與未來(為余浩嘆)。

所以我便想著用自己的角度(今)去重構永遇樂這闋詞(古)，遂發想出了這篇。蘇軾也就此入了我在樓上所見之風景，他也裝飾了我的夢(幻想)。

治平二年1065 王弗逝

治平三年1066 蘇轍逝，王弗下葬，蘇軾作《亡妻王氏墓誌銘》

熙寧八年1075 蘇軾作《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記夢》

元豐元年1078 蘇軾作《永遇樂-彭城夜宿燕子樓》

元豐二年1079 烏臺詩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