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侵

尋找的人容易迷失，一切孤獨都是罪刑。──尼采《創造者之路》

特斯提蒙望著編輯處如往日般忙碌不停，腦海裡不自主地冒出這句由哲學家假借古代祭司所說的話。

儘管今天是安息日，人們通常會去教堂聚會，或者乾脆單純在家休息與親人增進情感，但舊日的神哪裡管得到崛起的新興信仰──投資報酬率才是統御世界的無形上帝。

特斯提蒙想到這裡不禁自嘲一笑，況且自己許多獨家報導也都在這種日子主動上門，更別說他剛剛才送走一組帶來有趣情報的客人了。

那對可憐的父母希望能得到他們報社的幫助，想藉助他們日報的發行量來找尋自己失蹤的兒子。

比起他們開出的報酬，特斯提蒙看重的還是他們帶來的線索，畢竟前者是主管負責洽談，他只起到了引介的作用，卻不妨礙他事先探聽一些「必要」的資訊。

這對來自上城區的夫妻不乏家資，但不論找過多少私家偵探，依舊找不到兒子的下落，就連偵探也相繼失去聯絡，最後為了孩子，他們找到了報社，以私人家事公之於眾的代價，只求能換來珍愛親人的一絲線索。

偵探的失聯引起了特斯提蒙極大的興趣，其中有幾位還是他耳熟的業界名人，是那種提供過幾次有用的情報──這通常意味著足夠吸睛的新聞──輕易不會越界的老鳥。

現在就連他們這些老狐狸都撒手不顧，這讓特斯提蒙來了興致，他決定去所有線索指向的地點調查一番──位於上城區內的切斯尼教堂。

特斯提蒙是第一次來到這裡，在上城區等同富人區的共識下，這裡根本沒有什麼新聞可跑，偶爾就算有發生什麼大事件，當下的律師人數也肯定比警察還多，沒有哪位記者會跟自己的飯碗過不去，特斯提蒙也是。

然而情況今非昔比，這可是主動送上門的上城區八卦，當然了，出於職業道德，特斯提蒙要挖得只是這起失蹤案中可能潛藏的案外案，他不是單純來切斯尼教堂門口拍拍幾張照片，然後配合一些聳動的標題以及自我想像，最後再灑上「來自上城區」這項猛料，啪!發售的頭幾天，他的名字肯定會成為當地人的談資。

只是當自己名字隨著新聞熱賣而名噪一時的同時，特斯提蒙知道地方檢察官也已經在瀏覽著事關自己的起訴書，他可不認為自己的時間與金錢能多到足以應付這種破事。

抵達教堂門口，特斯提蒙便發現眼前的建築十分特別。

第一眼望去特斯提蒙以為切斯尼教堂是標準的哥德式教堂，有著堪比亞眠教堂的大量飛扶壁在建築旁支撐著，但屋頂卻不是標準的高斜頂，而是些微隆起的圓形穹頂，外型就像是個倒置的圓盤。

飛扶壁的樣式也很奇怪，正常的飛扶壁會比建築本身低矮，如此才能起到支撐的作用，可這間教堂是完全相反，反倒更像是教堂本體在支撐著飛扶壁，飛券部分不合常理的向上挑起不說，飛扶壁本身也比教堂屋頂還高不少，這就顯得是教堂在支撐著飛扶壁，而那應該是後者該擔任的角色才對。

不僅如此，就特斯提蒙事前查過的資料來看，切斯尼教堂本身歷史悠久，但與其他差不多年代的教堂相比，切斯尼教堂的門面完全沒有當代建築應有的高大肅穆，除了飛扶壁十分引人注目之外，其他都顯得樸實且簡陋。

特斯提蒙進入了教堂，就算是休息日，過了中午的禮拜大廳也一樣冷清，見到裡頭的景象後，特斯提蒙慶幸自己是在光線最明亮的下午過來。

教堂內部與其他教堂相比實在是太陰森了。

與其他教堂的禮拜大廳不同，切斯尼教堂就像不打算讓象徵上帝的光線照耀信徒一般，採光設計可謂是一塌糊塗，沒有上層採光導致天頂區塊一片黑暗不說，甚至就連一盞吊燈都沒有!

僅有的光源只從門口以及窗戶進來，但大門最高也只是三人高不說，窗戶的高點甚至不超過二米，光影交錯便導致特斯提蒙完全看不清頭頂的建築細節，這也同時代表著，切斯尼教堂應該沒有如西斯汀那樣流芳百世的天頂畫了。

特斯提蒙本來還想說能在教堂內發現意外驚喜，報導多少能吸引不熟上城區的民眾購買，看來除了總結出一堆不推薦的理由之外，此趟切斯尼教堂之行完全沒有撰寫的必要。

正當特斯提蒙打算在教堂內到處逛逛時，他沒幾步便被一名神父給叫住了。

「迷途的羔羊啊，請問是誰引領你來到此處的呢?」

由於這名神父的語氣太過「神父」，讓特斯提蒙十分不適應的同時，也讓後者起了逗弄對方的心思，所以特斯提蒙也這樣認真回道:

「是神引領我到達這裡的。」

特斯提蒙原本期待的發展會是與神父相視而笑，然後他也好趁機挖一挖教堂的情報，孰料神父聽到他的回答後笑是笑了，只是那個笑容包含了太多意思，不過特斯提蒙敢肯定裡頭絕對沒有他原先預期的那種幽默。

「孩子，你來對地方了，但你來錯時間了。

不過這也不怪你，畢竟要不是我就活在神的庇護底下，我也肯定會與你一樣激動難耐。

這個給你，然後於最神聖的時間點過來，你所有對神的訴求皆能如願。」

特斯提蒙從神父手上接過一枚戒指，上面鑲嵌了一顆渾圓的珍珠。

特斯提蒙本來還想繼續問些問題，不過一想到自己誤打誤撞得到了某種通行證明，他覺得自己沒必要戳破這美妙的誤會，於是便順從地隨著神父的引領離開了教堂。

回到了車上，特斯提蒙開始觀察起這枚珍珠戒指，他發現上頭鑲嵌著的應該不是珍珠，但也不是他所認識的其他珠寶，也可能根本不是珠寶，畢竟就算教堂再怎麼富有，也不會隨意發下這種高價物品。

特斯提蒙第一時間便想找熟識的實驗室檢驗，但一想到神父剛剛所提的「神聖時間點」，特斯提蒙並不覺得自己有這種多餘的時間。

特斯提蒙直覺認為自己應該是尋到失蹤孩子的那條線了，不過這個神聖時間點太過隱晦，思考良久特斯提蒙根本沒有頭緒，不過幸好，記者有記者的循線方式。

特斯提蒙決定就待在切斯尼教堂不走了。

租下了有著良好視野的房間後，特斯提蒙便一直盯守著，並盡量讓自己不漏掉教堂附近的所有異常，幸運的是，在連續熬過了五個日夜後，在第六天晚上七點半左右，特斯提蒙終於等到了他期盼的異常情況。

一直以來，切斯尼教堂周邊的夜晚都十分寧靜，除了今夜，自天黑以後就不停有車子駛到切斯尼教堂附近，稍停一會後便立刻駛離，特斯提蒙也能透過望遠鏡見到那些朝著教堂走去的人們。

「終於來了。」

特斯提蒙知道神聖的時間點即將到來。

隨意地將戒指戴在右手食指上，準備了蒐證用的祕錄器以及錄音筆，特斯提蒙也沒有忘記自己的老伙計──格洛克四十三，確認過子彈數量後，特斯提蒙便下樓趕往教堂。

「出於神的必聽神的話，你們不聽，因為你們不是出於神。」

路過一處民房時，特斯提蒙聽到裡頭傳來的聖經朗誦。

特斯提蒙清楚記得這是出自約翰福音第八章的內容，因為後續劇情令他印象深刻。

耶穌被猶太人指控被魔鬼附身，他甚至還宣稱自己比亞伯拉罕這位古代先知還要古老，想當然耶穌最後被猶太人們趕了出去，後者甚至想要拿石頭扔耶穌。

想起這則有趣的故事，特斯提蒙的心情放鬆了不少，他小心翼翼地在教堂周圍等候著，等終於又有一批人進去後，特斯提蒙才晚他們幾步後進入教堂。

教堂內正如特斯提蒙之前見過的那樣一片漆黑，除了兩側柱上有那麼一點光明閃爍。

頂部的黑暗更深邃了，柱子上的蠟燭忽明忽暗，怪不得切斯尼教堂周圍的能見度極低，原來不只是外面沒有電氣化的路燈，就連裡面的照明方式都還延續著古代的風采。

特斯提蒙暗道了一聲走運。

雖然他沒辦法在這種光線下看清情況，但其他人也絕對認不出特斯提蒙的身份，他就能藉機徜徉在其中混水摸魚。

一大群人就這麼聚在禮拜堂的正中央，之前來時見到的長椅已經被移走了，特斯提蒙也隨著大家聚在一起，並沒有特立獨行地站在光明的柱邊。

當教堂的壁鐘響了八次後，特斯提蒙發現全場眾人像是約好了一般，開始唱起了他過去都沒聽明白的聖歌，畢竟拉丁文本來就不是他職業必須的技能，但他從發音的差異上，還是能認出這首聖歌與以往教會內聽到的完全不同。

到這裡時都還算正常，然而突兀從頂部傳來的密集沙沙聲響，給整首聖歌增添了幾分不和諧的氛圍。

隨著聖歌的音調漸高，沙沙聲的頻率也隨之升高，直到抵達某一個臨界點後這才緩慢下來，而聖歌也在聲響停止後隨之結束。

特斯提蒙甚至產生了聖歌只是為了喚醒這陣沙沙聲響的錯覺，很快的，特斯提蒙便知道剛才的猜想不是錯覺。

歌唱聲停止後，正當特斯提蒙以為會寧靜片刻──如以往那樣休息一段時間時，倏忽一聲爆響差點嚇得他跳起身來，這個聲音實際上並不大，卻彷彿能直入心靈，莫名地讓特斯提蒙受驚害怕。

好在也只有第一聲讓特斯提蒙嚇到罷了，之所以會這麼說，因為接下來與沙沙聲同樣密集的爆響也從天頂傳來，這讓特斯提蒙越來越好奇在那片黑暗的面紗後，到底藏了什麼詭異的東西。

「嘖!」

手指突兀傳來一陣刺痛感，這種痛苦來的突然，去的倒也很快，可不等特斯提蒙查確認自己手的情況，他發現自己的視野逐漸清晰起來，原本周圍被黑暗掩蓋的事物似是被掀開了遮擋一樣清楚。

這時候特斯提蒙才發現一件事情，那就是周圍的人此刻都仰著頭盯著天頂，特斯提蒙自然順著他們的目光向上看去──那處他從一開始就很好奇的地方。

特斯提蒙赫然發現，天頂處居然垂吊著密密麻麻的黑色昆蟲，由於隔了一段距離的關係，特斯提蒙無法確定那些傢伙具體有多大，但光是從目測上的體型，特斯提蒙就知道它們絕沒有他平時踩死的黑色爬行物般溫馴。

看來，沙沙聲跟爆響聲就是這成百上千隻傢伙們所引起的。

隨著所見愈加清楚，特斯提蒙發現這些昆蟲並不是吊在天頂上，他們實際上是從天頂鑽出來的，再一細看，特斯提蒙發現教堂頂部根本不是他以為的天頂，從那層層的條紋以及整體的弧線來看，那就好像是……某種生物的腹部?

那熟悉的模樣讓特斯提蒙第一時間聯想到的生物是蟑螂。

幸運的是頭頂上應該不是什麼大型蟑螂，不幸的是，特斯提蒙發現自己正在一隻巨型生物的腹部底下，他發現──原來整座教堂其實就建立在這未知的大昆蟲肚子下。

特斯提蒙還發現腹部處有好幾條蟲腿連接了出去，其延伸出去的位置讓他想到了那些飛扶壁，再套用到剛才的聯想的話……一隻畸形昆蟲的想像在特斯提蒙腦海中形成。

又細又長的腿，碩大過頭的腹部，那腦袋呢?胸部呢?

特斯提蒙很快有了答案，他發現鑽出的那些黑色昆蟲雖然蜷縮著腿，但特斯提蒙還是能靠關節部位判斷牠們的腳肯定很長，當特斯提蒙發現牠們與腹部相比反差極大的頭胸部分時，他頓時明白了。

特斯提蒙發現了切斯尼教堂的真面目，當他生起偷偷退去的心思時，特斯提蒙訝異地發現自己居然控制不了身體了!

「今日，我們有一位新朋友的加入!他與我們一樣都幸運地成為了神選的子民!我們群體又更加壯大了!離最終榮耀也更進一步了!」

神父的高昂演說傳入特斯提蒙耳中，此刻後者卻覺得聲音離他很遠、很遠。

「既然迷途羔羊聞福音而知返，那麼接下來便進入慣例的賜福流程。」

特斯提蒙只見赤身裸體的三男一女被拖了出來，其中有老有少，特斯提蒙注意到他們的腹部無一例外都乾癟了下去，就好像本該在那裡的腸胃不見了一樣，而且幾人的手上都有著類似的疤痕。

特斯提蒙認出了其中兩個男人，那都是警方公布的失蹤人口，共同特點是他們皆來自下城區，特斯提蒙覺得自己找對地方了，但可惜的是，他好像走不掉了。

「雖然好像也沒有通報的必要了。」

特斯提蒙看到了加入群眾之中的那對夫妻，哪能不知道失蹤孩子不過是個幌子，他在心中苦笑道。

四人全被整整齊齊擺在最前頭的佈道台上，接著他看到沒有蟲子鑽出的腹部處開了一道口子，從中伸出了一根蜷曲著的東西，有點像是蕨類植物的幼葉，不過隨著情景的變化，特斯提蒙想到了更好的比喻:蝴蝶的口器。

只見那根口器慢慢伸直，用地上的人來比對的話，光那口器的直徑就比他們的腦袋還大，結果也正如特斯提蒙想的那樣發展，口器很輕鬆就將其中一位男人吸了進去。

然後一個，又一個，直到佈道台上一個人都沒有剩下。

不知道為什麼，特斯提蒙覺得自己心底油然而生一股愉悅之情，他覺得自己很快樂，很幸福，也很滿足。

周圍的人群自動讓出一條通道，神父也在這時直直地朝特斯提蒙走來。

神父給特斯提蒙端來了一杯液體，那是剛剛從天頂滴落下來的，不同於剛才由衷的喜悅，特斯提蒙忽然對此非常抗拒，他很肯定自己並不想喝，但身體卻渴求著這杯混濁物，不幸的是，特斯提蒙的身體並不聽他使喚。

在喝下血色的混濁物後，特斯提蒙驚訝的發現這一不受控制的情況消退了，他能感受到自己正慢慢取回身體的控制權，而神父在給他送來液體後便轉身離開，周圍的人群也重新合攏，這讓特斯提蒙起了趁機逃跑的心思，正好他也有了機會。

特斯提蒙慢慢退後，不動聲色地擠過一個又一個人，當他總算退到人群尾端，也就是離門口最近的位置時，他發現周圍的人又重新抬起頭來。

「虛心的人有福了。」

神父的話音落下，特斯提蒙發現神父和其他人都仰著腦袋並大張著嘴巴，見此情景，特斯提蒙不由得向上看去。

特斯提蒙發現那些黑色蟲子在一陣細微的蠕動後，開始從應該是頭部的部位吐出白色的圓形物體，那模樣讓他想起了珍珠，連帶著特斯提蒙想起了剛剛那沒來由的劇痛。

不過比起這些細枝末節，看著一群人拼命吞吃著從蟲子身體內出來的、特斯提蒙直覺認為是蟲卵的東西，逃跑，才是特斯提蒙內心中的第一要務。

已經有不少蟲卵落在他的身上了，他能感受到滑過臉頰的黏膩。

特斯提蒙早已掏出了他的老伙計，一路盯著他們並偷偷摸摸地退離人群，正當他離出口只剩一段不長的距離時。

「不去沐浴神恩嗎?」

這道語帶溫柔的詢問卻如同驚雷般在特斯提蒙耳邊炸響。

早已是驚弓之鳥的特斯提蒙一抬手就將手槍指向了聲音來處，同時他也放棄了潛行，邊指著這位忽然出現的修女邊往門口退去。

然而無論特斯提蒙怎麼驅使自己的雙腿，在修女出現以後，他都無法朝門口處更進一步。

「你!」

希望就在眼前，焦慮萬分的特斯提蒙不管不顧地想著直接開槍，他並沒有打算擊殺對方，特斯提蒙只是想盡力去掙扎罷了。

可是不論他怎麼扣動扳機，愣是沒有半點轟鳴傳出，甚至連機關聲都沒有。

特斯提蒙發現情況不對了，並不是他忘記打開保險這種愚蠢的錯誤，或者是槍枝出了故障，而是他發現自己又不聽使喚了。

老伙計並沒有背叛他，是自己已經不是原來的自己了。

特斯提蒙此時這才發現自己握著格洛克的手背上有一道剛癒合的圓狀疤痕，緊接著他發現自己的意識開始無法保持清晰，特斯提蒙以為是這幾天的疲勞開始反饋到了身上。

「該死!怎麼這時候……」

甚至還不等特斯提蒙在心裡罵完這句，他的意識就消失了。

「奉獻吾主，侍奉真神，榮耀上帝讓我們更加偉大。」

這是特斯提蒙最後聽見的聲音。

能代替人類贖罪並獲得原諒的，只有神。──馬丁路德

特斯提蒙以這句話當作標語來抨擊發生在校園的大規模憾事，成功吸引了主流教會的注意，也讓他成為了當地教徒間的名人，他的報導越來越多人看，也使得越來越多人想要結識他，更多人則想透過他的影響力尋求幫助。

「聽過切斯尼教堂嗎?」

特斯提蒙對著進到他辦公室的一對老夫妻問道，而他正伸手從抽屜取出兩枚戒指──鑲嵌著珍珠的戒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