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發的秋日焦慮,潛藏在一覺不醒的夢境。
特別感傷,在什麼事都悠悠地揉進心裡,是清晨莫名的豪雨,是夜裡的搖晃把床推醒。
走在下班路上才想起,也許今日是該感傷的日子。
即使剛給過自己一段緩慢的休息,還是不免掉進眼淚迴圈的牢籠裡。
回憶漸漸疏離,故事時而模糊時而清晰,有些片段鮮明,一躍而起;有時我卻又忘記妳說話的聲音。說過想為妳寫篇墓誌銘,提筆又落下筆,敲了鍵盤又delete,深呼吸忍住淚眼婆娑中,十年過去。
我盡量不去看妳。
妳的遺願是把骨灰灑進海裡,我說,太冷了,海水無邊無際,從此無處尋妳。 然後妳妥協樹葬,以回歸自然的方式,塵歸塵、土歸土,但我仍保有一棵樹,一棵晚春初夏天暖裡會開花的樹。白色花瓣,淡淡清香,孤立在生命公園裡,也不全然孤獨,那裡多的是長眠的靈魂,他們也跟妳一樣,都有棵屬於自己的樹。
我盡量不去看妳,妳的遺願不讓人叨擾,不要牌位,不要繁文縟節種種禮俗。
剛開始那一年,我每月上山去,一開始只是哭,把最後陪伴妳那段日子忍住的眼淚一口氣哭個徹底,再來只是靜默,靜默看妳葉脈上的水珠,看花苞綻放,看秋日帶走綠葉、露出光枯的枝椏,清理雜生的小草,不說話,圖個清靜。
開始工作後,生活變得忙碌,探訪妳的次數縮減到一年兩三次,避開清明的人潮,有時除夕,有時母親節,有時生日有時忌日,有時,特地去跟妳訴說生命中幾些重要的大小事,決定結婚時,決定離婚時,職位變動時,買房子時。彷彿回家吃晚飯般,在餐桌上宣布。只是換個場景,沒有餐桌,只有山谷裡綠蒼蒼的草木。
妳有好多故事,從來沒親口對我說起。在妳走後幾年間,斷斷續續收集。大學一堂小說課,我讀了蘇偉貞的《舊愛》,在楊典青的故事裡忽然甦醒,對於妳的情感有了革命式的醒悟。課堂上,系主任一再試探、引領,而我終於從解構文字和情感中,明白了未曾體解的妳,果敢堅決、固執獨立,溫柔而竭盡。
原諒我這麼晚才理解妳,我們的感情因為四十歲的差距,因為長年孤苦相依為命,在晚期有了反叛的分歧。我不喜歡妳戒嚴式的管理,髮型,衣著,下課時間,跟什麼朋友出去,樣樣在嚴格的規範裡。大學後,我像飛出鐵籠般,無拘無束張開羽翼,不接電話,不報平安,只有寒暑假回去看妳,也總是短短幾天而已。直到,癌症的陰影襲擊,妳撐著苟延殘喘的病體北上,在醫院裡,我們相視無語。我在長廊聽著醫生轉述的病情,肩膀發抖,靈魂抽離。
一個月後妳走了,在我開學前夕,也是凌晨三點多,護士把沈睡的我搖醒。
「她走了。」
心電圖一道綠色直線,像外國電影裡又直又長的公路,不斷向前,沒有終點。醫師靜靜宣布死亡時間,護士們熟練地為妳換衣、聯繫太平間人員。把妳從病床移到一個小鐵床,推出房門,我潦草地收拾東西,回頭望望淨白床單,那裡明天又是一個新的床位。深夜寂靜長廊,只有鐵床支腳的滾輪發響。
妳一直對我沒有太大期望,唸高職就好吧。我考上國立高中。讀完就考科大或插四技吧,離家近多好。我上台北念了私立大學。妳知道我很能看書,所以家裡最重要的資產是三千多本藏書,有空時我會把書全搬到地上,按出版社、封面顏色和分類,一本一本歸檔,然後選定區塊,一遍又一遍把書看完。妳知道我愛寫,所以老要我帶著筆和紙,想到什麼就寫下,總有天會用上。我這習慣零零散散,總沒養成,好的句子常在騎車走路時湧上,到家就忘了。妳一直想要我當老師,女孩子家穩穩定定,當個公職多好。這個,想都別想。
其實我多想讓妳知道,雖然沒有多大名堂,至少也還能讓妳驕傲,現在這樣。
承襲了妳的固執和堅強,多了一些妳晚年的溫婉。理性地愛過,結束不適合的情感。簽署離異文件時,他的母親說:「想想妳媽吧,難不成妳想走跟她一樣的路?」,我不爭辯,不去用言語對抗,我想妳會明白我的,就像我最終明白了妳一樣。
而我現在的工作,也依稀能看見妳的影子。一開始妳是交通導護媽媽,在小學晨間為孩子們維持過馬路的平安,我畢業了,妳還在,義工的熱情從未中斷。輾轉地妳接觸了國小圖書館,心疼孩子們只有舊書,妳跟出版社談,整理淘汰了不適合的書目,批進了新書,妳寫很多封信、接觸許多人,掏了不少腰包,把圖書館整理起來。一個學校不夠,妳往外發展了好幾個城鄉,於是鄉下小學都有了新書可讀可看。這時妳又花錢了,買了好多新奇小禮物,說要鼓勵孩子們讀書,於是有了閱讀百書計畫,孩子們拿著記錄滿滿的借書證,換取玩具和知識。偏鄉閱讀這件事,媽妳是始祖。
我想我永遠沒能像妳這樣的無私和偉大。但謝謝,這些看似愚笨奉獻背後的無價人生觀。此刻直至未來,也許都不會停止想妳、念妳,或夜晚沒來由讓眼淚侵襲。 傷痛不會過去,只是忘記、想起,想起、又忘記,永不止息。
────2015/09/16,寫於台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