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圍人群來來去去,顯然都有各自需要張羅的事情。桌椅、巨大倒木或岩塊,圍繞著中央的巨大篝火,三三兩兩的人群在整片大草地上交際互動。
我受到的關注沒有想像中多,不過基本上應該見到的有頭有臉人物都打過招呼了──大概吧,亂猜的。
原先不太確定,有一個區域比較低矮的桌椅是替什麼種族準備的,直到一大群溝鼠冒出來以後我才理解,自己正處於整個北美洲最大的溝鼠群中。
「這不是大家都在談論的那位嗎?」一個靈活的身形跳上我旁邊的凳子說道。「首席建築師,潔西卡。」
「喔,您好!」我握住雌性灰色溝鼠伸過來的纖細手臂,注意到她似乎有些年紀了。
「不用那麼拘謹,我也很不自在。比起這種吵鬧的場合,我更想要待在安靜的地下。」潔西卡看了看四周笑著說道。「要不是阿多斯堅持的話,我連露臉都懶。」她花了點時間,對我從頭到腳打量一番。「當然,我也對名聞遐邇的維拉家火狐有點好奇就是了,想要親眼見上幾個。」
「喔!」我抓了抓耳朵,感覺有點奇怪。「我好像也不太常看到溝鼠。」
「哈,可不是嗎?」她笑了一聲,跳下凳子。「哪天你受夠上面的打打殺殺,可以下來幫我們挖隧道──絕對有足夠多的溝鼠給你看。」
「隧道?」我順著她指的方向,低頭朝地面看去。
「阿多斯他們有一個很龐大的計畫。」她給我一個狡獪的笑容。「只能說,我無法拒絕野心蓬勃的男人。」
潔西卡離開以後,我又和幾匹犬科動物交流了一陣子。愛德溫本來朝我走過來,但似乎被什麼嚇到般的立刻轉身狂奔,消失在我的視線之外。
我歪著頭,正思索這現象是否具有某種深意時,硬物被放置到木頭桌面的碰撞聲響引起了我的注意。
「聽說你比較喜歡樸素的。」一匹雌性山狐將一個小盒子推到我身旁,示意我打開。我認出這是巴里醫師,所以決定乖乖聽話照做──是一個全黑的單眼眼罩。
「喔,謝謝!」我不由自主的笑了出來,拿起眼罩戴上。
「可能需要注意的副作用,有突然喜歡上萊姆酒和每句話的句尾都要刻意捲舌等惱人行為。」巴里醫師聳聳肩說道。「現在跟我說說,維拉家的小狐狸,」山狐突然將手肘撐在桌面,上身向我傾靠過來。「你該不會剛好有看到愛德溫吧?」
就她的吻端都快碰到我額頭的情況下,那個壓迫感真的是有點強烈,逼得我轉開視線。
「我……我剛剛有在那邊看到他的樣子。」往剛剛愛德溫消失相反的方向比了比,我明白自己能幫的就這麼多了。
山狐哼了一聲,便起身離開。
直到差點窒息昏倒時我才發現原來自己一直忘記呼吸。
「我猜波爾多斯短時間內恐怕是不會出現了。」
看向最新的來訪者,是匹純白的犬科動物──應該是家犬,但不太確定品種。他放了個碗在我面前,裡面有紅蘿蔔、馬鈴薯,還有煮成透明的洋蔥。
「我請廚房特別分開準備的,波爾多斯有跟我說過你不吃肉。」白狗說道,將餐具遞給我以後,對著自己碗裡的東西戳了幾下。
「其實不用特別分開,沒有吃到就好。」我說道,嚐了口湯──很合我的口味。「不管怎麼說,這實在是很體貼。」
「的確,」白狗輕笑一聲。「波爾多斯是個體貼的孩子。」
我一邊吃著我的東西,一邊對他歪著頭,要求更多解釋。不過白狗沒有多說什麼,只是繼續用那個高深莫測的神情打量著我。
「啊,真是的,你一定在想『這個老東西是誰』吧?我真沒禮貌呢!」白狗起身,將右掌壓在自己的胸口。「克勞斯‧格陵蘭。」
「蘇洛‧維拉。」我使用正式的禮節介紹我自己,白狗嚴肅的對我點點頭回應。
「聽說你會用劍,對吧?畢竟你是維拉家的火狐。」克勞斯問道。
「會是會。」我有點猶豫的答道。「但包含劍術,還有一些野外求生知識,都是我哥哥教我的。不太確定和一般家族成員比起來,我的程度到底在哪裡。」
「不用擔心,我們會有精進那些技巧的時機的。」克勞斯對我的碗比了比。「現在就先好好吃飯,享受一下晚會的氛圍吧。」
我應了一聲,吃了幾塊馬鈴薯以後,想到一個問題。
「所以……」他剛剛說「我們」。「你是劍術導師嗎?」
「你要這樣理解也可以,不過那幾個傻小子的確是我教出來的。」克勞斯聳聳肩說道。「聽說波爾多斯贏過你了?」
「那只是……一時大意。」我感覺到一股熱流衝上耳朵,不知怎麼的沒辦法拉下臉承認這個事實。
我的反應讓克勞斯嘴角大幅度揚起。
「肯定是的。」他拍著我的肩膀說道。
感覺耳朵無力的塌在頭上,我繼續吃著我的晚餐。我大概有猜到他們三個應該都會用劍,但沒想過是同一個導師教出來的就是了。
我和克勞斯又聊了段時間,他偶爾會向我透漏一些愛德溫他們小時候的糗事,害我好幾次差點把嘴裡的食物給噴出來。
「對了,」我的腦中浮現起一個惡作劇般的念頭。「扮演桃樂絲的是誰?」克勞斯既然都講那麼多趣聞了,我想他說不定會願意和我分享這個小秘密。
「我們不談論桃樂絲。」克勞斯嚴肅的說道。
白色牧羊犬的表情太認真了,和尼爾當時看起來很像,害我又忍不住笑出來。
突然,一陣鼓譟的歡呼聲引起我的注意,我豎起耳朵打量四周。
「啊,是三個火槍手的小小傳統。」克勞斯可能看我一臉困惑的樣子,好心解釋道。「每個成員都有義務在晚會上娛樂大家,如果被前一個表演者指定的話。」他指向營火前方,用幾片板條箱搭起的臨時小小舞台。「通常會是阿多斯開始,阿拉密斯接棒,最後給波爾多斯。」
我看到他們三匹一起走上舞台,尼爾揹著把吉他,愛德溫拿了個小小的銀色盒子──喔,是口琴。
「偶爾他們也會一起表演就是了。」克勞斯笑著說道。「你有什麼才藝嗎,維拉家的蘇洛?能夠調劑身心的活動可是非常重要的。」
「我是會幾種樂器……」我喃喃說道,看著尼爾撥了幾下琴弦,似乎在調音。「多少對作曲也懂一些。」
「聽起來你會在這裡混得很好。」克勞斯說道。
之後我們便沒有再說話,而四周也安靜下來,只剩下木柴被燒得迸裂的聲音。
阿多斯先刷了幾個和弦,然後愛德溫用口琴吹了段前奏。那音色如同風滾草刮過荒涼的礫漠般,有種天地廣闊千里獨行的蒼涼美感。接著,阿拉密斯開口了。
「在蔚藍之眼凝視下,渺小如我踏上萬里征途;
「紅木巨人沉默矗立,低語千年所見的故事;
「沙漠之匕劃破晨曦,指引我踏上先人足跡;
「金色的瀑布如熔岩,沙巴拉群落為我引路;
「石膏沙丘沁涼如星,純白之徑通往心之歸處;
「穿行峽谷與孤拱,荒漠在足下展開至地平線;
「我越過大平原,龍捲風托舉著我的夢;
「終於抵達無邊濕地,踏過柏樹的膝根,遙望海天相接。
「來時種種湧上心頭,無以言喻的悸動在心頭叩問;
「但最終答案卻如此清晰──是時候回家了。」
第二次副歌,阿拉密斯用手勢示意大家一起加入合唱。當樂曲的最後一個音符漸漸消散,周遭爆出的熱烈歡呼和掌聲,讓凝滯的時間重新開始運行。
「那小子一直有副好嗓子。」克勞斯評價道。
「大家的……呃……『才藝』都是這種程度嗎?」我沒想過能在一個有濃厚地下勢力氛圍,甚至被歸類為恐怖分子的團體中,看到這麼觸動人心的表演。
「怎麼可能,都是業餘的。」克勞斯笑著說道,然後歪了下頭好像想起什麼。「不過之前送維也納愛樂樂團去戰神星那次,的確是有幸欣賞了場專業級的演奏。」
「我父母好像有參加過他們的音樂會,在隔離政策生效之前。」我依稀記得自己有聽過這段往事。
「啊,絕對不是我這個老傢伙在吹噓,」克勞斯故作嚴肅的說道。「我們那個年代啊,真的是有比較好啦,現在的年輕人不知道在想什麼……」
這個場景實在荒謬了,害我立刻笑出來。
「什麼事這麼好笑?」當我緩過來以後,我看到愛德溫在克勞斯身旁坐下,用湯匙撈了一大塊馬鈴薯塞進口中。
「老人專屬的特權。」克勞斯有些隨意的說道,愛德溫聳聳肩沒說什麼,繼續吃著自己的東西。我注意到克勞斯似乎有些欲言又止,幾次打算說話但最後都沒有成功開口──因為實在太多次了,所以我發現他的視線一直飄到愛德溫的左手上──那讓一股冰冷的麻癢感從我的尾巴末梢一路沿著脊椎爬到後腦勺杓。
「我還能握劍。」愛德溫有些沒好氣的說道。「而且詹姆士也看過了,生長點都沒有受傷,所以只要指甲長回來以後就跟原本一樣了。」
「我不是在想這個。」克勞斯嘆口氣,起身拍拍愛德溫的肩膀。「我們之後再談。」
克勞斯收拾離去,我將視線放回有著黑色斑點的白狗身上。
「幹嘛啦?」他語氣不善的說道,用湯匙用力的對碗戳了幾下。
「沒有,只是……」即使原本有點猶豫,但顯然愛德溫是那種對有話直說比較有容忍度的人,所以我還是鼓起勇氣,把問題給講了出來。「我知道你說過,有很多事情比死亡和磨難都恐怖很多,但是我還是有點無法理解,你到底怎麼辦到的。」愛德溫對我抬起右邊眉毛,害我不自覺加快了語速。「不是在質疑你的毅力或是決心,但只是……只是我……」我強迫自己將視線從愛德溫的左手手指上移開,低下頭並努力說下去。「你到底是怎麼撐過去的,怎麼有可能在那種情況下還能不鬆口?我很害怕,如果哪天同樣的事情又發生,我……我……」
我將會讓所有人失望,使一切都暴露在危險之下。
「嘿,別這樣。」我抬起頭,看見愛德溫用拳頭敲了幾下我的手腕。「撐不過去才是正常的,沒有任何人能在高強度的逼供下保持沉默。唯一能做的是靠反偵訊技巧來盡量浪費對方的時間,但能提供的幫助其實也非常有限。」他將湯匙丟回碗中,掌心向下的將雙手平放在桌面上。「老實說,我能夠基本上什麼都沒告訴他們的原因,是因為那些喪心病狂的黃金獵犬們太不專業了。」
「呃……」我歪著頭,非常不情願的回想了一下自己遭到的待遇。「我覺得他們很專業啊。」大概很難找到更心狠手辣的反派角色了。
「不是折磨人那部分,雖然我個人認為這種事情沒什麼專業問題,但黃金獵犬們肯定都很有天分。」愛德溫說道。「我說的是審訊,這是兩種不同的東西。」
我靜靜的聽著,等著愛德溫繼續解釋。
「酷刑會讓任何人開口,但重點是這種方式取得的情報通常毫無價值,因為只要能讓酷刑停下,審訊對象什麼鬼話都願意說。」愛德溫看著自己的左手,用食尖在桌上輕輕點了幾下。「稍微有點危機意識的組織,都有應對成員被俘虜的機制,因此讓時間性這個要素,對於審訊的成功與否有非常重大的影響。如果需要花太多時間核實口供,或得從胡說八道中篩選出有用的資訊,通常只會讓情報由於過時而失去用處。」他嘆了口氣,和我對上視線。「所以,有效的審訊策略,是找到對方真正想要的東西,用來當作籌碼交換。」
「想要的東西……交換……」幾個想法在我的腦中迅速的閃過。「就像是他們最後……」我猛然把愛德溫眼睛被挖出來的畫面給切掉避免自己反胃,但還是打了個大大的冷顫。
「對,偶爾需求是可以創造出來的。」愛德溫聳聳肩。「不過知道有觀眾,會讓我更賣力表演一點就是了。」
「你當時知道我在隔壁嗎?」我其實沒有仔細想過這個問題,但突然發現愛德溫其實有做過類似的表示。
「我猜的。雖然沒有很肯定,但那群黃金獵犬不專業的程度,讓他們很好預測。」愛德溫看了眼自己的空碗,輕輕嘖一聲。「你知道我現在如果說太多,到時候團體治療會不知道該分享什麼吧?那會害氣氛有點尷尬。」
「啊,抱歉。」我感覺到耳朵一陣燥熱。「我不是有意讓你………」
愛德溫對我攤了攤手,我把說到一半的話給吞回去。
「對了,剛剛很棒。」我真心的稱讚道。「你沒跟我說過你會吹口琴。」
「如果我們再晚一天被救出來,大概就有機會了。」愛德溫說道,害我又不由自主的笑了出來。
之後,又有一些人上台彈奏樂器或唱歌,我們認真欣賞並報以最熱烈的掌聲。表演間的空檔,愛德溫和我聊著些普通的事情,直到巴里醫師不知道從哪裡跑出來,揪住愛德溫的耳朵把他拖走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