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務室的米黃天花板已經快要在我視網膜上形成烙印了。但還是不得不承認,盯著這淡雅的溫潤色澤令人十分放鬆,像深陷於蓬鬆又舒適的床墊之中。
「噢!」
我轉頭看向右邊聲音來源處,愛德溫──斑點狗同意只有我們的時候可以這樣叫他──正揉著鼻子,一顆藍色小球在地上彈跳了幾下。
「我發現丟高一點有幫助。」我撈起滾過來的小球,朝斑點狗扔回去。
「然後被砸到的時候更痛──謝了喔,不用。」他接住小球,又喃喃抱怨幾句以後躺下,繼續重複朝天花板丟球然後嘗試接住。
我又看了愛德溫練習一陣子,接著決定轉回來,專注在自己的復健上。
「醫師之前說大概要多久?」我嘗試使用不同的方式拋球,觀察哪種能讓小球在至高點停留的時間最長。
「因人而異吧,我記得。」愛德溫說道,語氣中滿是無奈。「怎麼了?」
「我沒想過你朋友們從監獄裡拯救我們的目的,是為了把我們關在另一個監獄裡面。」無論這番發言有多不知感恩,我確信背上即將長出來的褥瘡是這麼想的。
「至少躺在床上比心理諮商好多了。」愛德溫大笑幾聲以後說道。「我發誓,如果得繼續在團體治療時跟一堆人分享自己最尷尬的祕密,我就真的要產生心理問題了!」
「拜託,沒那麼糟吧?」我不小心太大力讓球砸到天花板,連忙坐起身接住軌跡偏掉的小球。「我覺得說出來很有幫助。」
「接住!」
聞聲側過頭,只見藍色球體高速朝我飛過來。我趕忙雙手並用,在鼻子前方成功夾住了小球。
「你幹嘛?」我困惑的歪著頭向斑點狗問道。
「驗收成果。」他翻身下床,開始穿衣服。「想不想來點實地考察?」
「我以為醫師一直強調我們需要多休息。」我還能清楚回想起那匹雌性山狐揪住愛德溫耳朵的畫面。
「剛剛某人不是這樣說的吧?」他穿上靴子,開始綁鞋帶。「而且,她能怎麼辦,把我們關起來嗎?」
仔細想想這好像很有道理,所以我也開始著裝。
「之後一定要找個酷炫的眼罩,有閃電花紋的款式。」愛德溫對著鏡子說道,一邊小心撥弄著蓋在左邊眼眶上的紗布。
「我比較偏好簡單樸素的。」我伸了個懶腰,聽自己的關節喀喀作響。其實我有考慮過不戴,但避免嚇到人還是戴一下好了。
「不管你選哪種,看起來大概都會像個狠角色!」愛德溫走到我身旁,用手肘撞了我的右臂幾下說道。
「謝了,但我實在沒有那種需求。」我笑著推了回去,決定把用不上的斗篷掛到衣帽架上,然後和愛德溫一起離開房間。
在走廊上行走時,愛德溫突然拉了我一下。重新站穩以後,才發現自己差點直接撞上壁燈。
「你怎麼注意到的?」我向斑點狗問道。「我們少的不是同一邊眼睛嗎?」
「觀察力。」愛德溫轉過來對我做了個鬼臉。「你最好勤快一點練習,不然以後生活上會有很多不方便。」
「其實我覺得還好。」我小幅度的擺了擺頭,測試視野範圍。「沒有我想像中的差那麼多,應該很快就能習慣了。」
「哈,對我這個半躺進棺材的人來說可能沒那麼重要,但你的人生還很漫長呢。不要只是習慣,要適應。」愛德溫拍拍我的肩膀說道。
「這有什麼不同嗎?」我歪著頭問道。
「躺著就能習慣,但適應要鬥爭。」他對著大門的感應器揮了揮說道。
我花了點時間思索這句話,沒有馬上發現我們的通行權限被否決了,大門控制面板閃爍著紅色字樣。
「那可惡的山狐……」愛德溫哼了一聲,環顧四周,似乎在找尋替代方案。
最後我們從廁所的窗戶翻出來時,有那麼一點狼狽。
「自由的空氣!」斑點狗展開雙臂大喊,揚起吻端,沐浴在金黃色的陽光下。
我覺得這樣太誇張了些,但也是貪婪的深深吸一大口氣,懷著感激的心享受那吹拂在我臉上的輕風。
天空很藍,沒有雲。從峽谷中望出去,兩旁陡峭的岩壁讓這道藍線看起來有點像河流。
三個火槍手的祕密基地位在環山圍繞的一個谷地中,有著不同功能的幾幢低矮房舍散布其中,感覺有點像古老大拓荒時代的建築風格。
聽說下方還有非常廣大的設施往地底延伸,不過目前我連入口在哪都不知道。
「接好!」
一聲大喊將我拉回現實,落進我懷裡的藍色小球害我手忙腳亂的想要抓住它,最後以極其彆扭的姿勢將球裹在胸前。
「這又是幹什麼?」我困惑的向愛德溫問道,斑點狗一副興致高昂的樣子。
「投捕練習啊,有錢人家的小孩都不玩這個嗎?」愛德溫喊道,對我高舉雙手,大幅度的在頭上揮著。
「所以我要幹嘛?」我看了眼手上的球,不太確定自己該做什麼。
「丟回來啊!」斑點狗邊笑邊喊。「天啊,你是不是犬科動物啊?」
我皺了下眉頭,沒有理會這個有種族歧視意味的發言──真不知道為什麼那麼多人都覺得犬科動物的行為都應該和狗一樣。
但不管怎麼想,我都還是將球扔了回去。
「小時候我和我爸偶爾會玩這個。」愛德溫說道。「當然是在弟弟妹妹們出生以前的事了。」
「喔……所以就是一直丟球嗎?」我在腦海中想像那個畫面。「這實在有點無聊欸。」
「你說什麼?」愛德溫誇張的將雙手按在胸口喊道,裝出倍受震撼的樣子。「這是全世界最有趣的活動了好嗎?」
那誇張的樣子真的有點好笑,而斑點狗判斷錯誤漏接導致小球砸上鼻子以後,他手忙腳亂追著球跑的樣子就更逗趣了。
我大聲笑出來,笑到上氣不接下氣,站都站不直了。
似乎,感覺輕鬆了不少,像把什麼晦氣的東西給一併吐出來了那樣。
我挺起胸膛,深深吸進一大口氣──接著,那顆沾到不少泥土的藍色小球精準衝進我嘴裡──我猛力咳嗽,但還是吃進一堆草屑和不可名狀的東西。
我氣憤的追著愛德溫想要討個公道時,他一邊狂笑一邊飛奔,行動如此流暢敏捷,完全看不出來少了一隻眼睛有對他造成任何影響。
黃昏很美──稀疏的雲朵被染成紅色的,在柔和的琥珀天空中暈開──但我實在看夠這種色調了,所以用手肘撐起身體,半坐臥的靠上一段倒木。
我瞥了眼身旁的斑點狗,他閉著眼睛,雙手交扣放在規律起伏的胸前。從那穩定的呼吸看起來,他真的很放鬆的在享受當下。
這害我有點猶豫該不該開口。
「愛德溫……」最後我還是出聲了。大概是團體治療的時候,治療師提過的某些理論說服了我。「你燒得很厲害,所以我不太確定你記不記得自己和我說過的事情……」碰觸到當時的情緒或記憶都很難受,但我認為這是應該要處理的事情──只要記住,現在已經安全了。「我是說,和菲有關係的事情。」
「不,我沒印象。」過了一段時間以後,愛德溫緩緩說道。
「菲是你妹妹嗎?」我試探性的小心問道。
「對。」愛德溫的聲音很輕。「最小的那個。」
「你之前跟我說過,為了幫助她,你用盡了一切辦法。」我不知道在冰風暴中奔波有多困難,可是從必須向自己討厭的人尋求幫助這點上,就能猜出來這個手足對愛德溫的重要性。「但即使如此,你還是覺得沒有救活她,是你的錯嗎?」
「我知道不是我的錯。」愛德溫緩緩張開眼睛說道。「但這並沒有讓罪惡感比較能忍受;或是讓偶爾輾轉難眠的夜晚不要那麼漫長。」
我花了一點時間讓這個答案沉澱。
「雖然頻率很低,但我仍會想起里奧的事情。」我試著用抽離的角度訴說這件事情,好像稍微容易一點。「不是互動或回憶,甚至不是他像睡著一樣躺在冰冷金屬桌上的那個畫面。」身上的寒毛都立了起來,彷彿能感受到當時的溫度般。「而是最後那次我抓住他的手,想要阻止里奧離開的瞬間。每次這種時候我都會問自己,如果當時更堅定的阻止他,有可能避免這件事情發生嗎?所以最後事情變成這樣,是不是我的錯呢?」我緊緊握著兩邊上臂,不確定是想要抱緊自己,還是試圖抓住些什麼。「即使理智上很清楚,答案是否定的,但那感覺總是揮之不去。」
「每當有人遇上類似的事情,常見聽見的說法不外乎就是『最終總會過去的』。」愛德溫扭了扭,調整一下姿勢說道。「沒錯,記憶會模糊,感覺會鈍化,最終一切總會過去的。但我想對某些人來說,這是個需要一輩子背負的重擔。」他做了個深呼吸,慢慢張開眼睛。「遺忘是必然,記住才是選擇。」
「你的意思是說,我選擇繼續讓自己因為無法改變的事情困擾嗎?」我有點沮喪的說道,甚至都能感覺到耳朵貼在頭上的觸感。
「你還記得聚會分享的時候,他們很喜歡提『需要幾個心理醫師才能換好一個燈泡』的笑話嗎?」愛德溫哼了一聲。「但重點不在這。我認為,這個選擇的並不是困擾,而是正視那個問題──那個一遍遍質疑自己是否有可能做得更好的聲音。」斑點狗轉過來,用他完好的那隻眼睛看過來。「我會把這當成是敦促。」
「敦促……什麼?」我喃喃問道,不太肯定自己有理解。
「做得更好。」愛德溫說道,嘴角微微揚起。
「做得……更好。」我低聲複述道,感受著語句間,口腔中咬字時的震動。
「這應該對每個人來說都不太一樣吧?對我來說,菲如同成為了道德楷模。」他轉回去,看起來像是盯著天空。「我總是問自己,菲會這麼做嗎?或是說,菲在這個情況下會怎麼做。」
我跟著他的視線看向上方,現在蒼穹已經變成紫色的了。
「當然,我永遠不可能知道答案。所以,其實我一直是在問自己。」愛德溫繼續說道。「那些無法挽回的遺憾,還有希望能夠改變什麼,讓一切往更好方向發展的願望,化成了繼續走下去的動力。」他向天空伸出手,做出抓握的動作。「這應該就是所謂的『補償』吧?」
我一時沒有做出回應,只是繼續看著夜幕降下,繁星緩緩的出現。
「我還是很想他。」我甚至不知道為什麼最後會把這個想法給說出口,但嘴巴似乎就自己動了起來。
「我知道。」愛德溫輕聲回應,像是晚風中的一道呢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