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替自己拿了馬芬,而愛德溫用一隻巨型馬克杯裝咖啡,同時打了個非常大的哈欠。
「你有點誇張了吧,甚至還沒開始欸。」我低聲說道,希望愛德溫能收斂一點。
「這個鬼地方實在是太抑鬱了!」愛德溫不悅的啐道。「就算我本來沒問題,也會被搞到有問題。」他隨意的向房間中央圍成一圈擺放的椅子揮了下手。「完全能理解,為什麼阿拉密斯只來過一次以後就不肯出席了。」
「阿拉密斯有參加過團體治療?」我歪著頭向愛德溫問道。
「對,之前發生過意外,那個失敗的任務。」愛德溫迴避我的視線,讓我很確定他在隱瞞什麼。但畢竟尼爾都說過,這件事不應該由別人轉述了,所以我沒有繼續追問。
注意到諮商師進入房間以後,我碰了碰愛德溫的手肘提醒他。
「很高興再次見到各位,」非洲野犬等到大家都坐下以後推推眼鏡,花了點時間依序看過所有與會者。「上次散會之前談到……」
房間門開闔的聲響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全部動作一致的轉向出入口。
「抱歉,我似乎遲到了。」阿拉密斯說道,幾個人起身替他搬來張椅子。「希望沒有打斷什麼。」
「沒有,我們正要開始。」非洲野犬用友善的語氣說道,起身歡迎。
「我還以為你說他不肯出席了。」我用只有自己和愛德溫能聽見的聲音問道。
「我怎麼知道。」斑點狗用氣音小聲回答。「大概是來拉人參加讀書會吧。」
我用手肘撞了下愛德溫的側腹,他哼一聲以後便安靜下來,沒繼續像個渾蛋。
就像先前幾次團體治療,諮商師請大家輪流分享,然後花點時間談談並鼓勵其他人一起加入交流。愛德溫又決定跳過,我則簡單提了讀書會的收穫,還有幫忙清運廢土的事情──至於累積超過五百次被克勞斯打到趴在地上爬不起來的悲慘記憶,就留給我自己就好了。
「我這次有些事情想要分享。」當其他人都發言過了以後,阿拉密斯出聲說道。
「當然沒問題。」非洲野犬用愉快的鼓勵語氣回應,比出請對方發言的手勢。
「我想你們都有聽說過之前那個事件,那個應該是簡單的運送任務,卻變成徹徹底底的……」阿拉密斯停頓了一下才繼續說下去。「……屠殺。」
房間很安靜,安靜到彷彿所有人都摒住了呼吸。
「我打算講述自己所記得的一切,那些……困擾著我超過整整一年的事情。」阿拉密斯將身體傾向前,雙肘壓在兩邊膝蓋上。「因為那是第一手的親身經歷,所以恐怕不會是什麼太舒服的場景。如果這可能會成為任何潛在的觸發因子,我希望你們能夠迴避,不用擔心我的感受──我不介意。」
阿拉密斯抬起頭,看過四周一遍──沒有人起身。
「好吧,那就讓我開始吧。」他做了個深呼吸然後說道。「抱歉我剛剛說『記得的一切』可能有點不準確,因為我的記憶到某個東西打破車窗飛進來以後就中斷了。失去意識那段時間發生了什麼,都是事後從密錄器上的紀錄看到的。」阿拉密斯低下目光,看著自己交扣的雙手。「總之,當我恢復意識張開眼睛的時候,我最先注意到的東西是一灘血跡。」
阿拉密斯的雙手握得愈來愈緊,但他繼續以平穩的語調講下去,沒有釋放出其他肢體語言。
「我的大腦甚至立刻根據噴濺模式,開始分析武器種類和兇手身形。」阿拉密斯將額頭靠到交扣的雙手上。「但我懷疑,那只是自我保護機制,讓我暫時不要注意到那匹仰天倒地的幼狐,即使他腦門上的那個洞還挺顯眼的。」他閉起眼睛,小幅度的轉動頭部,像是在靠指關節替自己按摩那樣。「然後隨風晃動的陰影,令我注意到吊在上頭的,是一對狐狸夫妻。」
我感覺到自己的血液似乎全部凍結了那樣,身體僵硬無法動彈,就連思考都做不到。
「……我在駕駛座找到了那次支援的承包商,她的脖子折斷了,看起來像是因為撞擊當場死亡。我的腦袋空白了不知道多久,完全忘記執行標準作業程序,或任何對情況可能有幫助的行動。」阿拉密斯繼續說著,我強迫自己回神專心聽。「我知道自己不應該那個時候檢查密錄器,但我還是做了──我太生氣了!」阿拉密斯嘆了口氣,恢復坐姿靠上椅背。「或許我只是對自己的無能發怒。」
阿拉密斯和我對上視線,而我在他的注目下無法有任何反應,覺得自己就像是被剖開來徹底檢視著那般。
「你們很多人應該都知道怎麼了──一支義警小隊的襲擊,由某匹火狐領導。」阿拉密斯的咬字和語速依然平緩,但我似乎能察覺到其下洶湧的怒火。「他自詡為法官與劊子手,甚至還引用紐倫堡決議和日內瓦公約!」
阿拉密斯第一次的稍微提高了點音量,聲音中也出現一絲顫抖。他馬上閉起眼睛,做了幾個深呼吸。
「巴里醫師罰我坐了整年的冷板凳。而事實證明,她一如往常的正確。」阿拉密斯穩定下來以後繼續說道。「我對這段時間,所有被我不恰當行為影響到的人致上深深的歉意──我讓情緒控制我,像匹不成熟又愚蠢的幼崽。」周圍的人群低聲表示理解和接受,而阿拉密斯又等了一段時間以後,再次直接看著我的眼睛。「特別是蘇洛,我因為其他火狐所做的事情而遷怒你,是極度愚蠢的逃避行為,只是我想要讓自己好過一點罷了。」他棕色雙眼中所深埋的各種情緒,我能清晰的辨識出來有如此多的懊悔和羞恥。「我很抱歉,曾經因為這種爛藉口而懷疑你的能力和企圖,希望你能理解我已經深刻反省過了,讓我們的關係可以有個正常的開始。」
「啊,當然!」差點因為過於熱切的回覆咬到舌頭,但我很清楚必須要逼自己看著阿拉密斯的眼睛說出來。「我會努力不辜負大家的期望的!」
後來很多人都有回應阿拉密斯,諮商師也加入協助對話進行。但這些對我來說都像模糊的失真光影,如同發生在遙遠宇宙另一端那樣的虛幻。
剩下的聚會時間,我根本無法吸收任何東西,更遑論做出有效反應。所以治療一結束,我馬上找藉口離開房間。
里奧躺在金屬桌上,雙眼緊閉。
努力控制呼吸的同時,我強迫自己繼續向前踏出下一步,深怕只要稍微慢下來就會徹底失去勇氣轉身逃走。直到抵達伸手就能碰觸他的距離時,我才容許自己站定。
他看起來就好像只是睡著了那般。
我用力抹了抹眼睛,打算最後一次好好看看里奧。即使很害怕碰到他失去溫度的身體,但我還是設法控制住自己,將手放在哥的胸口上。
此時,我碰到了個帶有稜角的硬物。
難道……
我將手伸進里奧胸前的口袋摸索著,拿出一枚胸針──一枚不斷從中央湧出汩汩鮮血的胸針,而外圈熊熊燃燒的火焰灼傷了我的手掌。
我打算丟開這東西時,里奧瞬間動了起來,死死抓住我的手臂讓我無法動作。最糟糕的是,他張大嘴巴尖叫,但聲音卻和那匹目睹自己孩子被殺死的雌狐一模一樣。
我手上的毛髮都已經燒起來,而胸針周圍皮膚則開始冒泡融化。
努力在難以形容的可怕劇痛中維持意識,我試著扳開里奧抓住我的手指。遭到足以震破我耳膜的高分貝尖叫聲不間斷摧殘,我真的沒空在乎那些手指什麼時候變成骨頭的,或是為什麼明明都已經變成骨頭了,卻還如同鋼鐵一般,怎麼敲怎麼打都絲毫文風不動。
我本來以為情況很難更糟糕了,結果一個熟悉的嗓音在耳畔響起,似乎讓這失控燃燒著的煉獄瞬間凍結。
「你不害怕嗎,小狐狸?」黃金獵犬笑著問道,用雙手捧著我的兩邊兩頰輕輕拍了幾下。「害怕你能夠失去的東西?」接著,他用拇指緩緩插進了我的雙眼。
我猛然自床上坐起,一邊吐出能讓愛德溫驕傲的低俗咒罵,一邊試著抹掉濕透毛髮上的汗水。
我強迫自己冷靜,使用練習過很多次的呼吸法調整狀態。
等到心律終於正常以後,我看了下終端確認時間──凌晨三點──真是個太尷尬的時間。
我還能感覺到濃濃的睡意以及仍蟄伏於意識後方的疲憊,但我非常懷疑自己有辦法在這個狀態下睡著。
所以深深嘆了口氣,我起身抓著終端離開房間。
十分鐘後,愛德溫一臉睡眼惺忪的替我開門,腦袋顯然還在努力理解眼前的狀況。
他穿著分布稀疏黑色斑點的白色汗衫和平口褲,這有趣的時尚品味讓我忍不住笑了出來。
「幹嘛?」他在我進入房間以後關上門,不太開心的問。
「有趣的選擇。」我朝斑點狗身上比了比,用開玩笑的口氣說道。
「哈哈,很幽默。」他嘆口氣,拉了張椅子坐下。「我希望你不是大半夜跑來專程取笑我的?」
「當然不是……」我低聲喃喃說道,無法控制的在房間來回踱步。愛德溫很有耐心的靜靜坐著,等待我的答覆。「我睡不著。」
「櫃子裡還有巴里醫師開的安眠藥,我沒有吃。」他作勢要起身,不知道為什麼這個反應讓我的煩躁感立刻突破臨界點。
「不是那個問題!」注意到自己太大聲以後,我馬上清了清喉並做出安撫手勢致歉。愛德溫對我挑起右邊眉毛,緩緩坐回椅子上。「我睡前已經吃過了,而且我現在累得要死,但沒辦法入眠……」
「你想要坐下來嗎?」愛德溫緩緩說道,比向安放在一旁的椅子。
「我……站著就好。」我評估了一下自己的狀態說道,愛德溫點點頭接受,沒有多說什麼。
我繼續在房間漫無目的的來回走著,而愛德溫沉默的坐在椅子上,沒有催促或質問我到底想要幹嘛。
醞釀該如何把話說出口的同時,我才注意到愛德溫房間裡沒有任何個人化的擺設──衣物、生活用品,還有一柄劍和一支口琴──就這樣,沒了。
簡直就像打算隨時收拾上路的旅人一樣。
「你覺得,我應該告訴阿拉密斯真相嗎?」我緩緩的說道,看向有點困惑的斑點狗。「我是說,關於里奧的事情。」
「不。」愛德溫的回答非常直接了當。
「可是……你不覺得阿拉密斯應該要知道真相嗎?」我遲疑的問道。
「哪個真相?」愛德溫嘖了一聲,在椅子上挪動身體調整自己的姿勢。「他知道的還不夠多嗎?」斑點狗用食指比向天花板,我立刻看懂他想表示什麼。
「可是,這樣不就得永遠瞞著他嗎?」我繼續提出自己糾結的部分,但或許只是希望愛德溫能夠說服我。
「你覺得讓阿拉密斯知道,那匹火狐是里奧──也就是你哥哥──對事情會有任何正面幫助嗎?」愛德溫深深嘆了口氣,靠上椅背問道。
「我……不知道。」我得承認,其實自己很肯定這麼做會讓事態在各方面都毫無懸念的惡化。
「我這麼說好了,你告訴阿拉密斯是里奧殺了他應該要保護的對象,讓你能放下隱瞞這個沉重事實的負擔,然後稍微好過一點點──那接下來呢?」愛德溫對我攤了攤手。「你要讓阿拉密斯怎麼處理個事實?他可是花掉超過一年,好不容易才能夠把這件事情完整的給說出口,你想讓這一切都白費嗎?」
「我……不想。」我輕輕抓著自己手臂上的毛髮回答道。
「那這樣該怎麼做很明確吧?」愛德溫看著我的眼睛說道。「如果說出真相,除了傷害以外不會帶來別的東西,事實是什麼有很重要嗎?」
我一時無法做出答覆,只能努力的思考。
「我想……這個情況下,事實是什麼並沒有那麼重要。」最後我低聲做出結論。「永遠隱瞞這個祕密,或許就是我的……責任吧?」
「大概吧?」愛德溫聳聳肩。「而我是你的共犯──希望這樣能讓你稍微好過一點。」
「謝謝。」我輕笑出聲。「是有那麼一點效果。」
「隨時樂意效勞。」愛德溫起身,做出個諷刺意味濃厚的鞠躬動作。「話是這麼說,但現在這個時間,我真的有點累了。」
「喔,抱歉!」稍微放鬆下來以後,我也開始受到濃濃睡意的影響,馬上打了個哈欠。但我往門口走去時,里奧化成白骨的那個畫面突然閃過腦海,使我僵在原地。
「怎麼了嗎?」我聽見愛德溫關切的問道。
「我……」我小心翼翼的開口,不是很確定愛德溫會怎麼想。「……今晚可以跟你睡嗎?」
斑點狗的反應是雙耳立刻彈起來,脖子上短短的毛髮倒豎,我甚至聽到他尾巴像鞭子猛力一甩劃破空氣的聲音。
「呃,你反應不用那麼大好嗎?我只是不想一個人而已,沒有別的意思。」我有點困窘的抓抓耳朵,感覺有點尷尬。但沒想到我正打算抬起腳離開,愛德溫就像閃電那般從我身邊通過,甚至颳起一陣小旋風。
「我只有一件被子……你會介意的話我可以睡地上啦!如果會冷可以調整一下暖氣,或是乾脆拿被單出來蓋也行啦,反正那東西多到我都不知道該怎麼用。雖然我應該是不會打呼啦,可是應該有耳塞,讓我找找……喔你需要小夜燈嗎,我記得以前尼爾晚上沒開燈會睡不著,但後來我們有各自的房間以後他好像拿走了……」愛德溫在衣櫃前飛速的翻找著,那個有些慌亂的樣子讓我不禁笑了出來。
「我不介意,我也都和里奧蓋同一件被子。至於其他的,暫時沒有需要。」我的答覆讓愛德溫猛然停下手邊的動作,似乎有點卡住那樣。
「喔,好……」他又在衣櫃裡看了看,最後拿出個枕頭。「你需要特別高度或硬度的嗎?」
「不用,」我的嘴角無法控制的揚起。「那看起來很適合。」
我們終於各自安頓好,躺在床上時,我本來想要繼續思考關於真相還有阿拉密斯的事情。但意料之外的,我很快就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