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見破風的尖嘯聲,我依照訓練揮劍,將攻擊打偏。
「反應還不錯。」克勞斯不疾不徐的說道,但動作完全不是那麼回事。他立刻踏步上前,壓迫我的空間,發動下一次攻擊。「步法保持靈活,不要停。」白狗的木棍打中我的脛骨時,我沒有忍住小聲叫了出來。「注意平衡。」才剛剛重新站穩,只勉強看見一道殘影,我的武器就脫手飛了出去。
一邊懊惱的揉著陣陣抽痛手指,我一邊把木製練習劍撿回來。
「進步很快。」克勞斯走過來,示意我擺出架式。
「同情的說詞就免了。」我不太開心的抱怨道,按照他的指令做出動作。
「我一向實話實說。」克勞斯側身將木棍末端朝我指來,另一手叉在腰際。
接下來的狀況和先前沒有差太多,我大概三招以內就會被繳械。我本來還有點懷疑,克勞斯都這把年紀了會不會無法勝任能劍術導師的職責。但我現在唯一的想法,就是該怎麼不要被教訓得太慘。
「雖然這樣很像在說風涼話,但你得找到方法應對視野缺損的問題。」克勞斯在休息時間喝了口水說道。
「我很努力了。」我盡量不要讓自己聽起來話中帶刺,不過一邊喘氣的時候嘗試什麼好像都有點艱難的樣子。
「不用急,這是需要時間的。」克勞斯微笑著說道,語調是那樣一貫的從容。
我想我的腦袋已經漸漸能調適過來,平常行動總是謹慎又彬彬有禮的白色牧羊犬,揮起劍來卻是如同閃電般迅速的那種反差感。
「波爾多斯是怎麼調整過來的?」我替自己這才意識到這件事情感到有點難堪。
「他們以前會蒙住雙眼練習。」克勞斯輕笑了一聲說道。
「什麼?」我本來以為他在開玩笑,但白色牧羊犬表示並沒有。「這真的有用嗎?」
「對你來說可能很難產生作用,再說,那也需要非常大量的時間練習。」克勞斯說道。「仔細感受空氣中所有最細微的擾動,毛髮末梢就像是你延伸而出的神經;還有每個動作造成重心的偏轉,站穩自己的位置才能靈活應對任何變化;最後,是那無所不在的波動。」
「波動?」前兩項就已經夠誇張了,但至少還能夠理解。可是波動是怎麼回事,不可能像分析地震波那樣感知周遭吧?
「我的劍術導師這樣告訴我的,我其實從來都沒有弄懂那到底是什麼意思。」克勞斯聳聳肩說道。「不過的確是花了差不多五年,那群小狗總算在蒙住雙眼的情況下判斷出我的動作,成功格擋攻擊。」
「所以真的能做到,不是單純某種意象式的教條?」我還是有些不可置信的問道,白色牧羊犬點點頭向我確認。還在試著消化這非常難理解的事情,但另一個疑問就冒出來了。「為什麼你會教他們用劍?」
我向克勞斯看去,白色牧羊犬歪著頭,朝我折下右邊耳朵。
「我是說……你是德意志家的貴族。」我對克勞斯比了比說道。雖然身分和立場、財力或資源都未必直接掛鉤,但姓氏還是具有某些意義。「而他們是……無名小卒。」我一時想不到比較恰當的稱呼,不過我想愛德溫不會這樣就生氣的。「所以為什麼你會成為他們的劍術導師?」
「我怕他們傷到自己。」克勞斯帶著淡淡的微笑說道。
我挑起右邊眉毛,表達我對這個答案的不解。不過白色牧羊犬並沒有多說些什麼,只是揮了揮手中的木棍。
「我們繼續吧!」他擺好架式,對我做出邀請手勢。
那天訓練結束時,我帶著渾身的瘀青,一碰到床就睡著了。
烈日曬到我的耳朵發燙,但因為需要保持散熱效率,我只能張開耳朵,希望徐徐氣流可以大發慈悲變強一些。
「跟上節奏,保持步伐輕盈,你花太多力氣在踏步上了。」尼爾用游刃有餘的雀躍語氣說道,耳朵上下甩動著。
我使用練習過的技巧呼吸,同時試著依照尼爾的指導調整步法。
踏在偏紅色的岩石上,我催動意志力繼續堅定的邁出下一步。只要再一段時間,太陽就會把這個區塊加熱到不適合活動的溫度,所以我的耐力訓練很快也會結束。
「差強人意。」阿拉密斯的聲音傳進我的耳中,就在尼爾帶我做著舒緩運動的時候。
我強迫自己耳朵立起,對他露出微笑。
「拜託,阿拉密斯。」尼爾哼了一聲。「蘇洛的表現高於平均,算不錯的了。」
「所以我是說『差強人意』,完全符合定義。」阿拉密斯在平板式終端上點了幾下以後抬起頭看著我們說道。「你覺得他準備好了嗎?」
「看來是可以了。」尼爾轉向我,給我一個鼓勵的笑容。
「可以了?」我有點驚訝的問道。「這麼快?」
「對,可以進入越野訓練了。」尼爾回答道,好像沒有發現這答案和我的預期不太相同。
我順著他的目光看去,只見到一片綿延不絕的廣大叢林。
「呃……你是指那個嗎?」我向混血狗確認道。
「對啊,不覺得超棒的嗎?」尼爾走到我身旁,閉上雙眼迎向風揚起吻端。「讓人安定心神的蟲鳴、充滿溫熱芬芳的腐植土香氣,更別提腳下柔軟的觸感,好像踩在通往天國的台階。」
他的語氣太真誠了,讓我無法判斷那是不是諷刺。
「我想蘇洛也同意這個決定?」阿拉密斯問道,視線甚至沒有從平板上移開。
「當然。」或許是有那麼點賭氣的幼稚心態,我繼續強迫自己表現出充滿自信的樣子附和道。
「很好。」阿拉密斯說完以後又在平板上按了幾下,接著便轉身離去。
「哇嗚,你很有信心欸!」尼爾笑著對我說道。
「嗯……對?」我乾笑幾聲回應。
「我剛剛其實還有點擔心自己是不是太樂觀了有盲點,畢竟掉到沼澤裡和肉食寄生蠅的確有點危險。」尼爾單手抱胸,用右手撐住下巴說道,像是在深思那般。「不過看你那麼有信心,肯定是我多慮了!」
「啊,哈……哈……可不是嗎?」我十分困窘的抓了抓耳朵。「你可以跟我多說點那個寄生蠅嗎?」
「喔,亞馬遜肉食寄生蠅,聽說是基因工程武器,從實驗室逸散出去的。」尼爾搓了搓下巴說道。
「聽起來可真……不危險。」身上有好幾個地方突然都癢了起來,我強迫自己不要去抓。
「對啊,據說是崩壞之戰時期的事情,所以也已經花了四千年在野外適應,基本上可以說是某類型的……歸化物種?或許吧,我不太確定。」混血狗皺了下眉頭說道。「攝食方式很有趣,主要是用尖銳的大顎割開皮膚,然後吸食宿主血液。」
「血液?」我拍打了一下脖子後方,非常確定那不是自己的神經過敏。
「喔對啊,很特別吧,不過聽說只要是體液都行。然後因為特殊的麻醉機制,被吸血的對象甚至直到失血過多昏倒都不會注意到。」尼爾好像愈談愈起勁,看起來對這種小昆蟲很著迷。「更別提他們的繁殖方式有多獨特!雌蟲會從肛門鑽進腸道產卵,然後幼蟲孵化以後……」
「跟我多說說沼澤吧!」我的尾巴無法控制的在兩腿間捲了起來,不得不出聲打斷尼爾改變話題。
「當然!」混血狗看起來更興奮了。「那可是少數已知的亞馬遜肉食寄生蠅穩定繁殖地,只要季節對了,一定能看到大批交配完成的成蟲!」
隨著尼爾熱情的替我科普,我對於自己未來的生活開始愈發擔憂了起來。
坐在彷彿被斑駁鐵鏽覆滿的峭壁上,我雙腳懸空眺望著隱藏於山谷間的基地。
我的屁股接收著白晝累積下來的殘熱,暖烘烘的,對於舒緩痠痛很有幫助。
「嘿,就知道能在這裡找到你。」愛德溫在我身邊坐下說道。「風景不錯吧?」
「很……讓人放鬆。」我輕聲說道,細細體會著身上毛髮隨風擺動的感覺。
從這個高度能夠看到,谷地中草木有序的依循氣流倒伏,形成一波波綠浪。
建築縮小成數個規律擺放的方塊,人物則化為會動的稀疏黑點。
世界即使少了一半的光,也是同樣明亮。
「還適應嗎?」愛德溫問道,用雙手撐住身子將頭仰起,似乎享受著涼風拂面那般──有閃電花紋的黑色眼罩看起來有點蠢,不過我覺得很直白的凸顯了他的性格。
「每天就是跑步、挨打、上課,還有阿拉密斯的冷嘲熱諷。」我聳聳肩說道。「簡直就像回家了。」
「很高興聽到你過得不錯。」斑點狗對我的回應輕笑出聲,耳朵順著風貼伏下來。
「漂亮的景致有助於身心休養。」我開了個玩笑鼓舞自己,愛德溫也很給面子的捧場。「對了,」我之前沒有思考過這個問題,但仔細想想好像有點不合理。「為什麼你們會有……」我用吻端朝遠方的基地比了比。「……這麼大一塊地,更別提支持整個組織運作的財力。」
從愛德溫的過去推斷,他們三個的背景都不是什麼擁有豐沛資金的類型。那麼,難道是以某種方式得到了超級大額的捐助,或持有獲利非常可觀的專利嗎?又或者是……呃……劫富濟貧的手續費抽成?
「還記得我有說過,三個火槍手曾經協助不少草食動物離開蓋亞吧?」愛德溫轉過頭來看著我笑著說道。「那些帶不走的東西就歸我們了。」
「喔,原來如此。」這解釋了三個火槍手如此雄厚財力的來源。「等等,所有帶不走的東西嗎?」我知道在戰爭之前,蓋亞百大企業由草食動物持有的可是占了七成啊!
「對啊,所以你現在正看著全蓋亞最有錢的黃金單身漢喔!」愛德溫以戲謔的語氣說道,因為實在太蠢了害我噗哧一聲笑出來。「不過,技術專利或是科學知識,他們基本上都在撤離時銷毀了就是。」斑點狗稍微低下吻端,有些失落的說道。
「有點可惜,不過也沒有辦法嘛,戰神星的拓荒階段顯然用得上奈米再生技術或基因轉殖藻類培養。」我用正面語氣回應,不希望讓愛德溫陷入害我少了一隻眼睛這方面的思緒中。
「將知識分享出去,並不會使自己匱乏,通常會是相反的結果。」愛德溫淡淡的說道。「但是我可以理解,因為害怕那些科技被拿來協助犬科帝國,最後反而傷害自己的擔憂。」他晃了晃腳,讓靴根敲擊著岩壁發出嘟嘟的低沉聲響。「想想我們本來能夠成就的奇蹟,因為一些莫名其妙的隔閡而化為天方夜譚,實在是一件很荒謬的事情。」
我的耳朵緩緩塌下,胸口中那股沉重感再次湧現,甚至連風都沒那麼溫暖了。
「不過,這就是我們努力奮鬥的目標不是嗎?」愛德溫突然猛力拍了下我的背,害我差點跳起來。
「我如果從這裡掉下去,沒有草食動物的技術可能存活率堪慮。」我輕輕用手肘推了斑點狗一下抱怨道。
「棺材一向是低成本的萬靈藥。」愛德溫說道,我完全懶得回應他。「啊,居然差點忘記。」斑點狗抓抓自己的耳朵,從口袋裡面掏出了一支銀色的矩形物體給我。「給你的。」
「這是什麼?」我接下來以後,很快就辨認出來是可以直接切換不同調子的電子口琴,但還不確定為什麼愛德溫要給我這個。
「你不是想要學嗎?」他歪著頭困惑的問。「沒有樂器是要怎麼學?」
他的論點實在很有道理,所以我只能聳聳肩接受。
「那這個怎麼用?」我用我印象中看過愛德溫吹奏時的手勢抓著口琴。
「別急。」斑點狗給了我一個神祕的微笑。「先去傾聽。」
「傾聽?」我將口琴放在大腿上問道。
愛德溫沒有回答我,只是微微仰起頭,耳朵直挺挺的豎起。
過了好一段時間他都沒有別的反應或解釋,我只好模仿他的動作,然後嘗試去「傾聽」。
一開始好像有些單純的沙沙聲,是樹林隨風婆娑的聲響。和緩的節奏如海潮湧退般規律,某種寧靜的氛圍將我包圍。就像周遭無處不在的空氣那般,我自然而然的藉由呼吸,被接納進其中。
而隨著心思沉澱,我漸漸聽見了曾經被忽略的聲音。
細小的沙粒在岩壁上翻滾、毛髮因為吹過的風而相互摩擦、昆蟲振翅飛翔的空氣共鳴、擔子菌破土而出張開菌傘──還有,那自始至終一直都在的心跳聲。
我從中聽見了第一個音符。
空氣濕黏又悶熱,仲夏的叢林稱不上多舒適。
我控制著呼吸的節奏,同時避開無數條下垂藤蔓,留意不要踩到腐爛的枯落物滑倒。奮力跳上一段峭壁,我將右手伸到極限勾住頂端,再蹬幾下將自己用力拉上去。
我瞥了眼終端確認時間,決定分配多餘的幾分鐘用來休息。沒想到才剛從蹲踞姿勢起身,我就一頭撞上某個硬物。
「該死!」按著腦袋,我小心翼翼的避開剛剛撞上的東西──是一角突出的岩塊。
「謹慎為上。」尼爾不知道從哪裡憑空出現,但因為我已經被他嚇過太多次了,所以這次沒有被嚇到。「剩餘時間還很充裕,不用著急。」
「我知道!」我試圖控制語氣中的沮喪感,但似乎只是讓自己聽起來更像莫名其妙鬧脾氣的不懂事幼崽。「這該死的眼睛……」我按住左邊眼眶,掌心的毛髮和眼罩纖維相互摩擦著。
「如先前所提,不用急。」混血狗聳聳肩說道。
「都已經要一年了!」我忍不住大聲嘆氣。
「你花了十年以上的時間用雙眼看世界,想只靠一年練習就適應單隻眼睛的生活,似乎有些太貪心了。」尼爾緩緩在我身前來回踱步。
「我都知道,可是……」我想要好好的表達,但龐大的挫敗感彷彿壓在身上的巨石,令我喘不過氣。所以最後只能用力拉扯著兩邊耳朵強迫自己吼出來,以免就這樣憋死了。「我不想讓自己成為累贅拖累你們!」
「嗯……積極總是好的,但我看不出來這個情況下會產生什麼問題啊。」尼爾歪著頭說道,好像真的很困惑。
「非得逼我自己講出來嗎……」我低垂吻端抱怨道,試圖強行壓下另一股湧起的情緒。但不知道是因為天氣太熱,或因為來回踱步的混血狗實在太惱人,我的努力全都無效。所以,我更用力的拉扯耳朵,決定豁出去了。「我不想要被丟下!」
「喔!」尼爾終於理解過來,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兩邊下垂的耳朵甚至還彈了一下。「可是如果不適合的話,就不應該勉強啊。除了外勤作業人員,還有很多其他地方需要人手──營運組織是一件高度複雜的任務。」
「這種時候,不是應該要灌個雞湯,說些什麼熱血又鼓舞人心的話嗎?」我用哀怨的語氣說道,尼爾對此的反應是挑得更高的眉毛。「『你要相信自己、現在放棄就結束了、終點就在前方』,諸如此類的打氣談話啊!」
尼爾抓抓自己的耳朵,似乎有些尷尬。他扶著自己的脖子,往不同方向轉了幾下以後,像是做出什麼決定,走過來和我對上視線。
「新兵訓練營的教官大概會這麼做,但我們並不打算規訓你,而是要確認你到底適不適合。」尼爾緩緩眨了下棕色的眼睛說道。「大多數成員都無法達到能出外勤的標準,這很正常。畢竟我們的事業非常危險,不是空有滿腔熱血就足夠的。」
「那如果其他標準也達不到呢?」我歪著頭,看向腳邊的小石頭。「如果成員無法勝任任何角色呢?」
「那組織就會把對方送到安全的地點,然後希望所有人都能夠盡最大努力好好活下去。」尼爾淡淡的說道,抬起頭朝上方瞥了一眼。「這是場全面的價值鬥爭。所有人,無時無刻、分分秒秒都處在戰場的核心。光是願意心懷希望的生活,保存那一絲火苗,就已經是非常重大的貢獻了。」混血狗轉回來,按住我的肩膀。「歷史上至關重要的瞬間,往往都是因為有這些一點一滴留存起來的力量,當機會來臨時,才能突破最後關卡,成功推動世界變革的。」
尼爾深邃的雙眼中,如同閃動著什麼那樣。他語氣中的真誠,觸動了我內心真切的感受。但就在某些深刻的想法成形,似乎就要脫口而出前,手臂上的終端發出了短促的提醒音效。
「我該走了!」我有些急切的說道,按掉通知。沒想到一回過神來,尼爾已經消失了。
我暗自笑了幾聲,決定有機會一定要弄清楚這神出鬼沒的混血狗是怎麼辦到的,同時邁開步伐,繼續我的叢林越野測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