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限壓力加上沒和嘉穎約好時間,我晚上睡不好,隔天一大早就到公車站等。
今天雪已經停了,但天色還是很陰沉。
下公車後我到超商買了杯熱咖啡,味道有點淡,令我相當懷念咖啡庵的咖啡。
到達雷赫米真崇寺時大約七點半。
這是我第二次來這裡,近看還是很雄偉。
真崇寺的特色是主寺為圓頂,周圍座落著彼此呈三角形的尖塔,象徵著戒律,主寺和戒律塔一樣外觀呈湛藍色,窗口皆設在高處。圓屋頂和尖塔端有一環銀色馬賽克磚裝飾,窗邊有破碎的幾何花紋的雕飾。
還亮著路燈的門前空地有人在做操,圍牆裡有幾名老人繞著寺在健走。
真崇寺一開放,我就鑽進門邊避風。幾名牧師出來打掃環境,運動的人逐漸解散。人們陸陸續續進來祝禱,到了八點四十幾分,我終於遠遠看到一名獨自撐著紅傘走來的醒目人影。
我迫不及待的向她快走過去。
嘉穎身穿一件深灰色登山外套,裡面是紅色帽T,黑色長褲下仍是那雙紅色高筒帆布鞋,正懶洋洋的打著哈欠。
雖然是我找她出來的,但我還是忍不住問:「我一直想問妳,妳不用上學嗎?」
她對兩手呵氣,一臉睡眼惺忪,和我保持了三步的距離,似乎有點起床氣的說:「明明是你找我來,那難道我有事比較好嗎?」
「這……話是這麼說,但通常都會在意吧?如果這樣耽誤到妳學業就過意不去了。」
她將傘靠在肩上,又打了一個哈欠,冷淡的說:「那不重要。所以呢?你首先是想來這裡?」
「呃,對。」
她轉頭看向真崇寺,我也隨之望去。
積在屋頂和屋簷的積雪潔白如新,將四周的虹線照得閃閃發亮。
嘉穎吐了一口白氣,皺眉不解的說:「如果你是要歷史資料,維基百科比我厲害多了。要帶路的話也有google大神,我其實不知道你特地要我陪的用意。你該不會真的只是怕孤單吧?」
我不禁笑了一聲,說:「我想知道當地人才知道的事情。奇格哈修在這裡建樹良多,應該也留下不少機關,我在研究那些東西。就算不是機關也好,我想找找看有沒有什麼新發現。」
嘉穎發出不以為然的哼聲,信步走向寺門:「所以你是歷史學家?還是解詩學者?那種研究團隊我看過很多,但沒看過你這種單槍匹馬的。再說這件事為什麼很緊急?你會因此失業嗎?」
我倚靠在門框上,故意學她剛才的口氣說:「那不重要。」被她白了一眼。
我站直恢復正經說:「重點是妳知不知道。什麼都好,有沒有聽說過什麼傳言或奇聞?」
她露出困擾的表情,轉了轉雨傘,一名要入寺的人差點撞到她的雨傘,露出責難的眼神。
她盯著前台牆上的花窗思考片刻,突然間浮現壞笑說:「說起來,你知道為什麼只有雪足神是教堂,雷赫米和花又神卻是真崇寺嗎?」
我眨了一下眼睛,也看向花窗。
確實如此,我之前從沒注意過。
雪足大教堂是在界仲伯這名百世旅人之前建立。
在界仲伯之前的百世旅人是一名外商,當時受德國傳教士影響而信奉基督教,建立時只是普通的基督教堂,是到了界仲伯那一代才和奇格哈修改建,增設一詩教祝禱堂,並改名成雪足大教堂,這點知識我還是知道的。
不過後來奇格哈修信奉一詩教後,建立的都是真崇寺。為什麼他不像另外兩神找地點建立真崇寺,而是選擇在原本的教堂上增建?這點確實很奇怪。
「是不是經費問題?」
嘉穎抬高了下巴,開心的轉了一下雨傘。
「虧你還是教書的,經費是最不可能的喔,要知道百世旅人的聲望是令他們有自己的基金會的,很多百世旅人也都事業有成,你應該知道這裡很多歷史悠久的大型企業都和百世旅人有關吧?你的教堂區史一定不及格。」
我沉默的苦思。大概是時間太久,嘉穎轉身沿牆邁步,我趕緊跟在她後面。
不淺也不深的積雪滲了點雪水進我的鞋子,令我不太舒服。
這裡的路燈也還亮著。嘉穎自然又小心的避開光線,以清楚的音量說:「當初大教堂建立時有當地望族資助,他們和資助者之一的德國貴族──馮斯登 (Karl von Stern)相當要好,後來還把女兒嫁給對方,女兒也改姓馮。後來馮斯登和望族的生意越做越大,望族乾脆整個家族都改了姓,所以有名的馮氏企業是這樣來的。」
「原來如此。不對,妳還是沒有說為什麼啊?」
「不要急嘛。」她嫌棄的看了我一眼,繼續邁步向前。
「衝著當時治水有功的勢頭,百世旅人想蓋一兩座真崇寺肯定不是問題,但不知道為什麼他堅持要在大教堂上的地點加蓋,還要求奇格哈修設計了一座奉火塔,所以雪足大教堂裡才有那座不搭嘎的怪塔。」
她這麼說,我突然想起看過的文獻有紀載。
「我記得那是感謝奇格哈修和界仲伯治水功勞的紀念塔,原來不是那樣嗎?」
「那是官方說法。某方面來說也沒說錯。教科書上寫奉火塔是居民用來紀念和頌揚事蹟,但老一輩都說是因為『黑暗會招來詩之魔鬼』。直到現在還是很多教堂區居民會點蠟燭,這種習俗大約就是從奉火塔建立後開始出現的。」
明明可以另闢新建,卻硬要在舊址上增設。難道雪足大教堂裡有什麼嗎?
我們這時來到雷赫米真崇寺後院。嘉穎停下腳步往上一指,有個像是煙囪的亭形空間上頭有精細的碎形雕塑。這裡能隱約看見裡頭透出的火光。
她說:「只有雪足大教堂和雷赫米真崇寺有這種奉火龕。不知道為什麼花又真崇寺卻沒有。我記得在其他地方也有看過。如果你要找奇格哈修的的作品,你可以往德國移民建設的方向找。他有很多和當時移民還有外商合作的建築。」
教堂區的虹線本來就比較多。我仔細觀察奉火龕附近的虹線,飄過或伸向奉火龕的虹線被圓球狀的火光斷開,如此周而復始。
這些斷開的線消散的煙氣已經積聚了厚厚一層在奉火龕四周,顏色呈橘色,看來頗有歷史,也令我覺得相當刺眼。
我忍不住稱讚嘉穎:「妳還挺了解的,看來有好好在上課嘛。」
她沒好氣又帶著驕氣的回答:「沒事做不得不聽而已囉。現在怎麼樣?你接下來要去哪裡?」
我覺得她給的方向性不錯,於是說:「就照妳剛才說的,我們去那些奇格哈修經手過的建設,看看有沒有什麼線索。」
「嗯……這樣的話,最近的就是遠來橋吧?」
「遠來橋啊,我看看要怎麼去……」
我拿出手機查詢,看是要走路還是坐公車,沒想到嘉穎一臉理所當然地說:「怎麼去?當然用走的啊。」
我剛好看到步行要二十五分鐘,不禁將手機畫面亮給她看:「這麼遠耶,坐公車吧,車費又不貴。」
她一手插腰,理直氣壯的說:「不行,坐車不能撐傘,我會瘋掉的。」
「蛤?妳坐嗆伯的車也沒有撐傘啊?」
她逕自往寺門的方向走,一副沒得商量的說:「總之,要就去就走的去。放心啦,我知道捷徑,很快就到了。」
「……我不能先坐車過去等妳嗎?」
她轉身彎腰露出壞笑說:「可以啊,但你不見得等得到就是了。」
這傢伙……真是吃定人了。
和嘉穎走在一起,可以明顯發現她一直與人抱持著安全距離。
即使我試著想靠近,她也會很自然地馬上避開。這讓我有時很懷疑當初在火車上和她貼身接吻會不會只是我的想像。
越是和她見面,疑惑似乎反而越來越多。
她就像小王子【註7】一樣,自己會問問題,卻不太回答別人的問題,或總是四兩撥千金。但意外的是,我們的談話卻很順暢,就像兄妹間互相挖苦那樣自然。
踏出雷赫米後,我們依然往各種小巷和狹窄空間穿梭。或許是路況太令人專注,也可能是一路鬥嘴分散了注意力,感覺沒有花上很長的時間,正剛好覺得累時,我們就到了遠來橋。
這是一座充滿香霍特色的石造拱橋,深藍色的屋頂有呈尖形的瓦片,上面積著一點雪。橋上的一端掛有牌坊,寫著中文和德文的橋名。入口有隻狗的雕像。
橋旁邊有間收費的小亭子,有工作人員正在跟零星的觀光客收費。
我替嘉穎付了錢,先後上了橋。
橋看來很有歷史,橋體以石磚搭成的八根支柱支撐,地面是水泥和石磚,屋頂和扶手用木頭建成,上面的黃漆已經退色嚴重,幾乎剩原木色。
橋的傳統年代氣息濃厚,不過沒有看到類似奇格哈修添加的部分。
我們走到對岸後,入口換成了一隻猴的雕像。旁邊的告示牌大致寫道:這座橋長二十五米,建於猴年,完工在狗年,連接德國移民街區和香霍居民街區。當年移民和當地居民常因故爭吵,橋屢毀屢建,直到奇格哈修和百世旅人界仲伯調解後,最終由奇格哈修設計,馮式家族出資修建而成,以「有朋自遠方來」為題,取名為遠來橋。
嘉穎看著結著薄冰的河川,轉身笑著補充說:「奇格哈修和百世旅人治水前,這裡衛生條件很差,不只疫病不斷,還有詩人大量爆發,不管是治病還是解詩都來不及。他們後來決定先整改環境,也是在這段期間奇格哈修發現了與詩共存的可能,慢慢鑽研一詩教的教義,向百世旅人學習。」
我點點頭說:「這我知道。這裡景點之一的馮氏家族中藥鋪在當時大賺一筆,也是現在遠來製藥的前身。」
她將一腳放到另一腳後,期待的問:「怎麼樣?有看到什麼嗎?」
我觀察完值得注意的地方,但只能搖搖頭。
「沒有,虹線並沒有什麼不自然的地方。」
她癟起嘴,抬高下巴用手指點了點嘴唇,說:「那……就去中藥鋪怎麼樣?奇格哈修跟馮氏家族關係也不錯,我記得裡面還有合照。」
反正也沒什麼選擇,就去看看囉。
嘉穎會是個很好的導遊,路上雖然她帶我走的都是些雞腸小路,但只要遇到有些歷史或有當地特色的東西,她都會熱心的說給我聽,頗有地陪風範。
我們走到中藥鋪時,外頭也有售票亭。裡頭有一組觀光客。
這裡不能撐傘進去,所以她說在外面等我。
中藥鋪也掛著牌坊,上頭寫著「馮瘉堂」。外頭和香霍傳統建築一樣是頂鋪屋瓦的石造矮房,但內部是木造的,和遠來橋一樣,木頭皆退色發白。
裡頭有中藥鋪必備的高前台和五斗櫃,旁邊設有蚊帳的診療木床。往裡面走是池塘和小院子,一旁通道擺著傳統木椅,再進去才是客廳和臥室,神龕設在橫樑上。
相關文物被放在展示櫃擺在兩旁,牆上有些當年的照片。如嘉穎所說,確實有張奇格哈修和主人和中醫師合照的黑白照片。
這是奇格哈修讚嘆中藥的療效和對解詩後的日常照護的象徵。
這張照片我也在書上看過。
奇格哈修這時看來將近四十歲,一頭三七分的黑髮,戴著細框眼鏡,蓄小鬍,眼睛半瞇,露著意味深長的微笑,一身西裝筆挺,手拿著彎拐杖擺在背後。
最後面是雜物空間裡,有人在裡面擺攤賣紀念品。我沒有從後門出去,而是回頭走原路。離開前我在一處掛燈籠的橫樑上發現一個小龕,但從造型來看,並不是出於奇格哈修之手,這讓我有些氣餒。
說起來「機關」到底算什麼?要到什麼程度才算是機關?機關的目的是什麼?
走出中藥鋪之後,我開始不安自己究竟能不能找到讓主教滿意的發現。
會不會比起自己這樣瞎找,等張教授的消息還比較有效率?
但就算是這樣,我現在也沒有乾等的耐心。不如說別人在忙而自己在閒,這種罪惡感令我難以忍受。
走出中藥舖後,嘉穎期待的看著我。
「怎樣?有什麼特別的嗎?」
「看我的表情不就知道了嗎?」
她嘟起嘴。
「你的表情老是一樣,我哪知道到底是怎樣。」
「嗯,是多了解了一些這裡的歷史,但沒有感覺有特殊之處。還有什麼其他地方嗎?」
嘉穎想了想盯著我,卻是說:「我肚子餓了。」
嗯……確實快中午了,先吃飯也好。
我們在古街裡買些小吃,嘉穎毫不客氣的點了許多雙手快拿不住的食物。
在她吃蔥雞肉串的時候,我查了查網路上的資料,提議道:「不然去看看馮氏宗祠吧?那裡奇格哈修也有幫忙修建過。」
她眼神閃過一絲猶豫,但馬上恢復笑容,說:「喔,好啊。」
我以為她在害怕,所以解釋道:「那裡不是墳墓,只有牌位而已。現在也是一個景點,做得很漂亮,而且不用收費。」
她嚼著食物,隨意的點點頭,說:「反正我也沒去過,剛好去看看。」
我在路上查詢奇格哈修的資料。
奇格哈修在教堂區的地位是和百世旅人齊名。他不僅和百世旅人在教堂大興建設,也成功在和詩共存的前提下倡導解詩,成立了世界上第一間詩人會所,為詩人療養的空間制定了標準制度。
可以說如果沒有奇格哈修,當時那代的百世旅人界仲伯注定被埋沒,解詩學、建築學、神學、藝術教育也不會以如此飛快的速度被整理成章。
複習了一會兒歷史,我內心的崇拜又稍微高漲。
太陽漸漸探頭,氣溫終於升高了一點。我們邊吃邊走過去,那裡只距離六分鐘。
馮氏宗祠座落於古街民宅間,外圍以金屬矮籬圍起,裡面有花園。祠堂不大,大約是土地公廟的大小,風格和香霍傳統建築相同。這裡與其說是宗祠,不如說更像個公園。有些居民坐在旁邊的長椅聊天,觀光客也可以隨意進入這裡。
祠堂看來也是年代久遠,雙開木門皆已斑駁,但上頭以嶄新的金屬鎖鎖起,似乎裡頭並不對外開放。
我們站在窗外窺探,從毛玻璃上頭的縫隙可以看到裡面如管風琴音管整齊排列的牌位。每個牌位在片狀白石上刻金字,只有中央桌台上有放張金框黑白照片,上頭是一名漂亮的女性。
嘉穎說上頭的女子就是馮斯登的妻子。她死後並沒有和馮斯登葬在一起,而是送回家族墓地一起下葬,牌位也被供奉在這裡。
「妳不是第一次來嗎?妳怎麼知道?」
她沒看我,只是面無表情盯著奉堂,說:「很驚訝嗎?這個課本上也提過,有些鄉土課本還有附照片。我只是第一次親眼看到。」
我看回祠堂裡。
整個供奉櫃雕工簡單,卻不失高貴,具有相當的德式風格。網路上說奇格哈修設計了整個祠堂,但這時他還沒皈依一詩教,所以上頭並沒有代表三神的花紋或圖騰。
「雖然很莊嚴,但很可惜沒看到什麼不自然的虹線。我想這裡也沒有。」
嘉穎一直盯著祠堂看,看不出情緒的突然說:「吶,你覺得死亡是什麼?」
我稍微偏頭思考,想起了〈可可夜總會〉【註8】的情節,說:「果然還是被人遺忘吧。」
嘉穎失笑一聲。我問她有什麼好笑的。
「沒有,我只是突然看到認識的人的名字。」
「啊?妳認識?」
她沒有回答我,轉身就離開了祠堂,看來有些輕蔑的說:「我認為不能世界交流的人,就算是死了。即使活著,但也死了。你不覺得嗎?」
她眼上著相的光變強,彷彿流露一股無處發洩的殺意。
她愉快的繼續說:「馮氏家族雖然對教堂區貢獻良多,但骯髒事也不少,只不過是利大於弊罷了。香霍居民愛戴馮氏家族,馮氏家族景仰奇格哈修,奇格哈修再師從百世旅人,百世旅人尊崇到三神。人就是需要偶像和神話,這樣才能忘記自己生存的方式有多麼醜陋。」
說到這裡,她停在空地。
「凡所有相,皆是虛妄。你所追求的東西,是不是真實存在呢?」
她的表情散發一種狂妄的魅力。
我的手機這時傳來張教授的訊息。快速讀完後,我才回答她的問題。
「明天再見一次面吧,我相信我會找到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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