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我們替小狐狸歡呼!」愛德溫的聲音特別宏亮,蓋過了其他人還有大酒杯碰撞的聲響。
「謝了。」我喝了口手中的蘋果酒說道。「如果沒有你每天陪我晨跑,我現在應該正試圖從某個叢林深處的沼澤裡爬出來,然後一邊對所有可疑的嗡嗡聲大驚小怪。」愛德溫把酒杯舉到頭上,然後又喝了一大口。「還有克勞斯教我呼吸的技巧,」白色牧羊犬對我報以微笑。「阿多斯不厭其煩的指導……」
「好了、好了,我們都懂。大家傾囊相授,你受益良多。」愛德溫突然摟住我的脖子大聲說道。「但今天是慶祝,客套話可以之後再說!」
「我覺得表達謝意是慶祝的重要環節。」我別過頭說道,差點被愛德溫滿口的酒氣給薰暈了。「而且我很清楚,自己還有很多不足的地方,需要繼續精進各種能力。」
「可不是嗎?」阿拉密斯用鼻子噴口氣說道,讓我耳朵不由自主的抽動了一下。
「嘿,掃興鬼,別逼我過去找你。」愛德溫用酒杯對米格魯指了兩下。
「蘇洛的想法是有道理的。」尼爾用安撫的語氣說道,愛德溫哼了一聲以後坐回去,招手要求更多的酒。「但經驗的累積需要練習和時間,這急不來。」
「是啊,耐心也是很重要的品格。」克勞斯微笑著說道。「我還記得,當初波爾多斯……」
「你不可以繼續揭我的瘡疤!」愛德溫哀號一聲,趴上桌把頭埋進雙臂之中。
克勞斯沒有理會愛德溫的抗議,繼續和我們分享著各種趣聞。後者對於自己的糗事帶給大家那麼多歡樂似乎沒有太開心,一直悶不吭聲的灌酒。
在各種笑鬧間,我注意到阿拉密斯好像也不怎麼投入──從不主動開啟話題,被問話也是有一搭沒一搭的。沒過多久他就逕自離開了,其他人也沒發現的樣子繼續聊著。
「抱歉,我得……」我本來打算起身跟上去,但愛德溫又猛力勾住我的脖子,將我按回座位上。
他胡言亂語,顯然已經醉了。而我焦急的搜尋阿拉密斯,卻沒找到他的身影。等到終於有人把愛德溫拉開,然後搖搖晃晃的扛回房間以後,我沒有在附近看到任何一匹疑似米格魯的犬科動物。
「怎麼了嗎?」尼爾應該是注意到我的狀態關切道。
混血狗那真誠的棕色雙眼盯得我有點不自在,我調整幾次坐姿又喝了一大口蘋果酒,終於下定決心把一直困擾我的問題說出來。
「我覺得阿拉密斯討厭我。」我小心翼翼的說道,看著杯中自己倒映在金黃色液體上的影像。
「那小子誰都討厭,別放在心上。」克勞斯安撫般的說道,但只是讓我更確信阿拉密斯討厭我了。
「啊,這個嘛……」尼爾單手抱胸,另一手在下巴上點了幾下,似乎思考著什麼。「阿拉密斯的確是誰都討厭沒錯,但他對火狐稍微更有意見也是事實。」
「有過什麼不好的經驗嗎?」依稀記得尼爾好像有說過類似的事情,但沒有其他資訊我也只能隨便亂猜。
「這應該不適合由第三者轉述。」尼爾說道,和克勞斯對看了一眼。「如果你真的很想知道,或許只能去問他了。」
「但這就是問題的癥結點啊!」我沮喪的說道,感覺到下垂的雙耳貼著腦袋。「他顯然一點都不想跟我說話,怎麼可能突然開始掏心掏肺的談心啊?」
「這個反而大概會是最簡單的部分了。」尼爾又看了眼克勞斯,兩人擺出會心一笑的那種表情。
「怎麼做?」我嘆口氣,很直白的請求他們不要繼續賣關子了。
「嗯……」尼爾故作深思的樣子,似乎在強忍笑意。「你有聽過『萊布尼茲』嗎?」
「……『邏輯是理性的語法』──邏輯是理性思維的結構,正如同語法之於語言。」阿拉密斯站在講台後方說道,視線放低在一本巨大的皮革裝訂紙本書上。「語法規範詞語如何組合成有意義的句子,而邏輯則是理性思維的規則,規範命題如何組合成合理的推理──語法確保語言能被理解,邏輯確保推理能夠成立。」
我努力把心思專注在阿拉密斯講述的內容上,但從天頂上方打進來的那束黃光,有些過於巧妙的強調了米格魯的身形,甚至讓他顯得有些……神聖?
「這表示理性並非隨機的思考,而是有規則的。思維中的邏輯錯誤,和語言中的語法錯誤一樣,會導致無法理解的結果。而邏輯提供框架,幫助組織概念,就像語法幫助組織句子一樣。因此,理性運作的方式是可規則化、可分析的,是一種能夠通過計算得出答案的。」阿拉密斯推了下眼鏡,接著翻動書頁。「『如果出現爭議,我們無須爭論,只需計算』,睿智的萊布尼茲如此宣稱。」
阿拉密斯身後彩繪玻璃上的文字密密麻麻,左右分成兩大疊像城牆似的厚重語句。我讀不懂任何內容,但在盡責的家庭教師帶給我無數痛苦時光的作用之一,就是我知道那是拉丁文──僅此而已。黃褐色的溫潤色調是挺舒服的,但我其實一個小時以前就無聊到數起那片字牆有幾行──從上到下整整四十二行!
我環顧四周,發現大家都很投入阿拉密斯的演講,有一小群溝鼠低著頭飛速抄寫,大概是在做筆記。
這番景象令我有一點罪惡感,所以成功忍住從環繞四周的書架上隨便拿本書下來讀的衝動──好懷念剛剛在門口被沒收的終端,從來沒想過原來時間的流逝是可以如此漫長的──我恐怕對相對論有了第一手的深刻體會。
「……下個禮拜的主題是康德,我希望大家至少讀過『純粹理性批判』。討論的重點會在批判哲學,而非道德的形而上學。」在一連串久到已經讓我失去對時間感知能力的問答以後,阿拉密斯終於做出總結,宣布散會。
「真是精彩的演講!」我在阿拉密斯收拾好準備離開時來到他身旁。「對邏輯的數學性如此深入淺出的解釋,實在讓我獲益良多!」我一邊念著排練好的台詞,一邊回想尼爾提過幾個絕對不可以說出來的禁語──比如說「布道」。
「拾人牙慧罷了。」阿拉密斯有些僵硬的說道,我懷疑他正努力維持禮貌。「沒想到你對讀書會有興趣,蘇洛兄弟。」
「兄弟?」我的腦袋一時轉不過來,阿拉密斯平常實在是對我太疏遠了。
「行走於理性的道路之上,所有人都是手足。」米格魯向書架附近攀談的人們比了比說道。
「啊、呃、嗯……沒錯!」我決定打安全牌,熱烈附和。
「所以,你找我有什麼事嗎?」他一邊問道,一邊將眼鏡摘下來收進盒子裡。
「喔,就是……那個……」我強迫腦袋高速運轉,畢竟才剛剛被疲勞轟炸了一整個上午有些混亂。「……道德!」
「道德?」阿拉密斯歪著頭,下垂的右邊耳朵微微抬起。
「對,就是……嗯,為什麼不先講道德呢?」那個困惑的表情讓我連忙胡謅,同時暗地祈禱米格魯會自己把這莫名其妙的破碎語句整合成有意義的問題。
「你是說,為什麼先討論理性批判,而非道德嗎?」阿拉密斯問道。
「沒錯!」我如搗蒜般用力點頭,顧不得他到底在講什麼。
「嗯……這是個很好的問題。」阿拉密斯低下吻端,似乎在沉思著。「我剛好還有點空餘時間,或許你可以陪我走一段路?」他比向通往戶外的側門問道。
「樂意之至!」我雀躍的回答,暗自慶幸自己的好運。
「你看,是這樣的。在我們知道如何釐清自己真正的想法以前,就想要確立價值觀,做為某種形式準則或道德圭臬的話,可能會碰到諸多問題。因此,我認為第一步,是先打磨好合適的工具。就這個情況來說……」
然後,我就這樣聽阿拉密斯解釋了整個下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