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愛德溫門口敲了好一陣子都沒得到回應,而且據說他已經三天沒出房間,所以我決定按幾下控制面板,讓自己進去。
房間和我之前來的時候基本上沒什麼差別,畢竟他東西那麼少,幾天沒整理也不會有太大影響。
斑點狗坐在床上,用被子將自己頸部以下裹起來,雙眼同樣無神空洞──要不是我知道右眼是真的,一定分不出來哪隻才是義眼。
「嘿,你還好嗎?」顯然不好,但用閒聊似的口吻開場一向是比較容易成功的模式。「尼爾有點擔心。」
「呵,好像他真的在乎一樣。」愛德溫講話是比較粗魯些,但用這麼冰冷的語氣說自己朋友我還真從沒聽過。
「我想他是真的在乎。」我小心翼翼的應對,走到斑點狗前方。「看到你這樣,我也很擔心。」
愛德溫的右眼轉向我,其中過於複雜的各種情緒交雜,讓我無法判讀出他的想法。
我的鞏膜和動眼肌都還完好,所以義眼的仿真程度很高;但愛德溫的眼眶受損嚴重,這種時候左眼看起來就會異常突兀。
我們繼續沉默的對視,直到雙腿都開始痠麻時,我終於承認這樣繼續下去不會有任何進展。
此時,一股汗水與皮脂碎屑混合發酵的酸味飄入我的鼻腔──這讓我靈光一閃。
「你臭死了!」我用戲謔的語氣說道,斑點狗給我的唯一反應是稍微挑高的右邊眉毛。「我剛好需要放鬆一下肌肉,去泡溫泉吧!」
十分鐘後,我發出滿足的嘆息聲,甚至已經感覺到疲勞開始隨著瀰漫的水氣一起消散了。
愛德溫仍站在池邊,背對著我雙手抱胸,一直沒有說話。
「所以,發生什麼事了?」我們之間的溝通總是有話直說,因此即使我懷疑現在這個狀況可能需要哄一下,但也不知道該怎麼做,只能單刀直入。
「尼爾把我踢到另一組去了。」斑點狗斷斷續續的說道。「我被丟下了。」
「嗯……或許另一組也需要你?各種……權衡考量?」這樣聽起來愛德溫確實有點像在鬧脾氣,但我不覺得有這麼簡單,所以先採取講道理策略。
「哼,最好是。」愛德溫對我提出的可能性嗤之以鼻。
我梳理著頭上被水氣沾濕的毛髮,靜靜等待他繼續說下去。但斑點狗陷入沉默,甚至沒有碎嘴些發洩的氣話。
「你有什麼事情想要告訴我的嗎?」我使用鼓勵性語氣,盡量不要像在逼迫他。
斑點狗背對我的身影一僵,明顯很掙扎的樣子。
「我不該說的……」過了很久,他終於吞吞吐吐的咕噥道。
「那就不要再糾結了!」我游過去愛德溫那側開玩笑似的說道,想讓氣氛輕鬆些。「下來陪我吧,自己泡很無聊的。」
愛德溫又緊繃的小幅度扭動著身體,彷彿被困在重重網羅之中。最後,他終於做了幾個深長的呼吸,開始脫衣服。
我大概看過愛德溫裸體的樣子一百次了,但其實從來沒有這麼靠近的仔細看過,甚至是當我們一起被關在那個破坑裡面的時候也是。
他背上的傷疤很多,形狀各異──有最常見的線狀,還有幾個像孔洞般的小坑,最怵目驚心的是一小塊在腿上長不出毛髮的扭曲糾結皮膚。
「你這樣盯著我很有壓力。」愛德溫小聲的說道,讓我自思緒中脫出。
「喔,抱歉!」我側過頭,稍微游遠了一點。
我看著池畔,溫泉水位因為我的動作而上下震盪,陣陣的水波拍向石塊,發出規律的啪嗒聲。
愛德溫進入池中時,引起了更大的擾動,兩波交疊,打上邊緣的小波甚至濺起了水花。
我轉過身,和斑點狗對上視線──他的雙耳貼平在頭上,看起來無精打采的。
「我不該說的……」愛德溫終於好像做出決定,低下吻端喃喃說道。「天啊,原來這就是被丟下的感覺嗎?」他將雙掌壓在頭頂苦笑幾聲。
「為什麼你覺得自己被丟下了?」我稍微靠近一點點問道。
「他們把我分到鬃狼家的行動小組。」愛德溫抬起頭說道,我似乎聽見一絲鼻音。
「但這不是行動的分組而已嗎?」我以保守的語氣提問。「我知道你們總是一起搭檔,可是這不至於有到丟下這麼嚴重吧?」
愛德溫看著我的神情非常複雜,他用手背搓搓鼻子以後,重重嘆了口氣。
「鬃狼家的行動,我們找到了內應,所以基本上就真的是很簡單的潛入、破壞,然後撤離。」他說完這句以後停頓了很久,好幾次張口欲言但都沒有任何聲音發出來。最後,他的身體垮下來,如同徹底失去全身力氣那樣呢喃道:「去黃金家的行動小組是回不來的。」
我的耳朵直豎,但愛德溫低著頭沒有繼續解釋,鼻子都快要碰到水面了。
「尼爾有說過這次任務極度危險……」我用穩定的語氣說道想要安撫他。
「你沒有在聽!」愛德溫突然爆出高聲吠叫,嚇了我一跳。「他們不會回來了!」
我愣在原地,一時無法想到要怎麼回應,因此我決定耐心等待愛德溫繼續解釋。
「黃金家的守衛太森嚴了,沒有任何突破的方法。我們必須極度幸運,所有事情都按照計畫展開,才有機會抵達目標進行破壞。」愛德溫聲音嘶啞的說道。「而那之後,便會觸發警報,沒有任何逃脫的可能。」
「如果是這樣,為什麼不放棄行動呢……」我低聲問道。「三個火槍手可以繼續運作,尼爾也說過,只要活著就還有機會。」
「因為來不及了!」愛德溫用力拉扯的脖子周圍的皮膚說道,用力到頸部和手上的血管都暴凸了起來。「安全系統……你知道那到底是什麼嗎?」
「我有大概聽說。」我保守的回答。「有定位和電擊功能,同時能夠監控配戴者的生理資訊……」
「不只是這樣!」愛德溫充滿挫敗的嘶吼。「是絕望!」他使勁的用右手食指戳著自己頸部。「這是種族滅絕,沒有放棄的選項!只要安全系統啟動,就不剩下任何希望了!」斑點狗的身體再次垮下來,近乎虛脫的低聲呢喃著,讓我沒有聽得很清楚。「……那是全方面的監控,沒有任何一絲逃離的可能……失去所有機會,生殺大權都掌握在別人手上,任人宰割……只是物品,被剝奪生而為人的基本權力和價值……」
愛德溫過了一段時間以後,抬起頭來看向我的眼睛。
「那會是徹底的絕望──沒有什麼比絕望更危險的了。所以,這不是什麼權衡考量的問題,這是應該要做的事情。」他的語氣似乎比較平靜,但我仍然能聽見那無法掩飾的顫抖。「只要系統啟動,一切就來不及了。所以我們分配了最低限度,理論上能夠突破黃金家防禦的人手,盡量減少犧牲。剩下的,就負責鬃狼家的系統。」
「可是……」我覺得這個時候想要實際一點,有點近乎對尼爾他們覺悟的冒犯,但我還是得問。「被破壞以後,再重建系統不就行了嗎?」
「當然,理論上是這樣。所以我們為此準備了秘密武器,可以確保幾十年之內,誰都別想重建系統。」愛德溫給我個有點哀傷的笑容。「也有你的一份貢獻喔。」
「那張電路板!」我沒有馬上理解過來,但很快就想通了。
「對。」愛德溫吐出一大口氣說道,閉上眼睛仰起脖子。
「但……」我沒想到,這事件策劃了這麼久的任務。「幾十年之後該怎麼辦呢?」
「時光荏苒。」愛德溫和我對上視線,帶著淡淡的微笑說道。「枯黃的葉片會凋零,離樹的枝條會腐朽。但最重要的是,深埋的種子會萌發,幼小的樹苗會成長。」
我能從他的眼神中看懂斑點狗沒說出口的話──他們將未來,交到我們手上──種下希望,相信總有一天,奇蹟將會抽芽茁壯,最終長成能夠庇蔭所有人的巨木。
「我想我理解了……」我喃喃說道。「你希望,能夠和他們並肩作戰到最後一刻嗎?」
「對。」愛德溫的回答很明確。
「那為什麼,尼爾他們會這麼做呢?」我歪了下頭,不太確定原因。
「那個自以為是的混蛋……」愛德溫啐道。「他覺得我找到了值得為之活下去的東西。」
「喔……」我還是理不出來頭緒,但試著表示同理。「所以你有嗎?」
「我想……」愛德溫側過頭,讓我只能看見他那隻不太自然的義眼。「……有。」
「那這樣不好嗎?」我游得更靠近了一點。
「沒有……」他的身體再次僵硬起來,雙手抱在胸前擺出防衛性的姿態。「但我也想和他們並肩作戰直到最後一刻。」
「我想我大概懂你的感受……」其實我可能不懂,但我理解不想被丟下的感覺。
「如果你懂的話……」愛德溫斷斷續續的說道,似乎在強迫自己把話硬擠出來。「你願意……」他聲音緊繃到像是要窒息那般。「……拒絕我嗎?」
四周非常安靜,連風都停了下來。白霧狀的水氣,裊裊翻騰,將我們露在水面上的毛皮都沾濕了。
滴答、滴答,我聽見水珠落在池面的細小聲響。那微弱的漣漪,自愛德溫身邊緩緩向我傳遞過來。
「我能懂你的心情。」是的,我懂。「但我也懂尼爾的心情。」
我輕輕踩著水,來到愛德溫身前。
「請容許我這麼說,」我深深吸了口氣說道。「我希望你願意為了我、為了他們,還有為了自己活下來。」
愛德溫身體顫抖了起來,幅度也愈來愈劇烈。我能聽見,水滴落下的滴答聲頻率大幅的增加了。
「沒關係的。」我屈身向前,緊緊抱住愛德溫。「沒事了。」我輕輕拍著斑點狗的後背,安撫著痛哭失聲的他。「沒事了。」
愛德溫也抱住了我,讓我們的胸腹部貼在一起。我的指腹能感覺到他身上毛皮不平整的疤痕,還有那滑落在我肩頭的溫熱淚水──以及,那似乎痛苦到會將自己撕碎,卻仍然堅定跳動的有力心臟。
「這樣下去,會錯過晚會喔。」我用輕鬆的語氣說道,想要給愛德溫打氣。
斑點狗應了一聲放開我,稍微後退以後抹掉眼淚。
「可是我覺得自己今天沒有心情上台演奏了……」他淡淡的說道,給我一抹強行撐起的笑容。
「啊,如果那樣的話,我剛好有個很棒的解決方案!」我故作神秘的說道,不讓歪著頭的斑點狗猜到我想幹嘛。
周圍人群來來去去,顯然都有各自需要張羅的事情。桌椅、巨大倒木或岩塊,圍繞著中央的旺盛篝火,三三兩兩的人群在整片大草地上交際互動。
我似乎能嗅到,空氣中的氣氛有那麼些不同──是有點不捨的,但又是如此毅然決然的。
時光荏苒。
較低矮的桌椅上坐滿了一大群溝鼠,他們吱吱喳喳的談話著,潔西卡在其中發號施令維持秩序。
葉片凋零。
巴里醫師和愛德溫坐在一起,斑點狗的吻端低垂,似乎在聽對方說話。
枝條腐朽。
克勞斯倚靠著巨岩,手持一只金屬杯子緩緩的喝著,目光嚴肅的打量著四周。
種子萌發。
尼爾和阿拉密斯帶著食物加入愛德溫他們,談話的氛圍漸漸輕鬆起來。
樹苗成長。
「哈囉各位,我知道開幕演出通常都是我們最愛的三位火槍手的特權,不過今天,就讓我僭越一次吧!」我對著固定在下巴附近的終端說道,引起了眾人的注意和幾聲歡呼。「有些人可能知道,我一直在創作。是首有三個段落的歌曲,用來紀念『三個火槍手』這個組織,還有我們值得尊敬的三位創始人!」
眾人目光轉向尼爾他們,響起了更多掌聲,而他們也向其他人致意。
「這是初版而已,還沒有定案,所以你們不可以噓我!」我的笑話有一些人捧場。「我考慮讓這首歌特別一點,所有人都能來填詞──不過如前所說,我還在想該怎麼做。」我笑著說道,將愛德溫送我的口琴舉到吻端前方。「那麼,就請各位賞點臉吧!」
我等到鼓譟聲間歇以後,吹了一段前奏──像是離家千萬里的旅人,知道自己永遠不會獨行那般──有些人的旅途短一點,有些人的旅途長一點,但我們都向著那棵參天巨木前進,所以遲早都會再次相遇的。
接著,我開始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