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人間圖書館_第一章

第一章_黑狗

幸好有圖書館一早不到八點就開門，炎熱的六月中旬，光是穿著西裝出門走個十分鐘就能汗濕整件襯衫。他沉沉的呼出一口長長的氣，不知吐出的是疲憊還是辛酸，抑或是將近六個月來面對她遲遲說不出口的那句話。拉開閱覽區的白色造型椅，他一坐下來眼睛就撐不住的閉上。

又是一個無眠的夜晚，他想。自從失業以來他就很難好好入睡，特別是最近這幾天。眼看著失業就快滿六個月了，失業津貼已經快領完，寄出去的履歷表卻一張張石沉大海，本來想說應該很快就能找到工作，畢竟自己也有在半導體科技公司工作十餘年的經驗，雖然沒有研究所學歷，但憑著多年來累積的人脈和工作經歷，不應該會找不到工作啊？！誰知道一個個月過去，那些所謂的人脈不是面有難色委婉的勸他降低找工作的標準，就是直接謝謝再連絡不接電話或已讀不回，逼得他開始重新打開104網頁寄出履歷，但就連104也沒辦法給他想要的回應，｢難道我這多年來的努力連一個面試機會都不值嗎？」便利商店冰冷的三明治早餐在他胃中艱難的翻了個身，彷彿在抗議怎麼不配個熱咖啡暖暖胃？｢我也想啊，但連便利商店的咖啡都喝不起了！」他對著自己的胃喃喃自語的回了一句，憤憤然地趴下，沒幾秒鐘就進入了夢鄉。

我看著那隻趴在桌上的黑狗，毛色黯淡無光，伸出來喘氣的舌頭宛如漂白過而浮腫，儘管距離有好幾公尺遠，我仍感覺到他微弱的鼻息中參雜一股酸澀的氣味。從今年春節過年後，那個男人總是一大早八點就出現在圖書館，一週五天不見得天天都來，但是只要他有來通常都是八點就出現，一開始看到他總是會帶著筆記型電腦，一進來就坐上閱覽區的椅子開始打開電腦似乎在工作，我本來以為他是跑業務、保險經紀人或是自由業者，只要電腦就能四處工作，但漸漸發現他比較像是在瀏覽網頁查資料，而兩三個月過去後，那男人似乎就連查資料也懶了，常常一來就精神不振的趴下睡覺，通常只要圖書館的閱覽室沒有班級借用上課，我就也順著他讓他休息，但有時候如果要辦活動我就不得不把他叫醒或請他離開，他睡眼惺忪的樣子讓人看了有點不捨，明明穿著西裝打著領帶，但看起來是那樣疲累沒有元氣，有幾次我藉著走到閱覽區整理書報雜誌的機會瞄了一眼他桌上沒有闔起來的電腦螢幕，發現他是在看104人力銀行，唉！原來是找不到工作的失業族啊？看起來這男人應該也有四十出頭了，這把年紀如果要轉職，通常是因為被挖角而跳槽，或是自行創業，不管如何都要靠人脈，若想靠在104上投履歷找到好工作，那機會可是難上加難！思緒拉回眼前，看著那隻黑狗趴在桌上喘息，明明才一大早八點，那人的身上卻只見日落西山的失落，｢人生啊！真的不容易。」我搖搖頭，繼續我手邊的圖書編目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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智文走到公司的茶水間想要煮一杯膠囊咖啡，打開擺放著咖啡機的桌子下方的抽屜，卻發現裡面的咖啡膠囊整盒都不見了，｢X的，怎麼咖啡膠囊沒了曉娟也沒來補一下？」曉娟是部門助理，年輕活潑可愛的正妹一枚，大學才剛畢業，聽說是老總娘家那邊的親戚，什麼堂姑媽的三弟的女兒之類的遠方親戚，也是靠著關係才能大學一畢業就有工作吧？雖然是簡單的部門助理工作，但公司的福利在業界也算是不錯的了，雖比不上台X電、聯X科 ，但有三節獎金、績效獎金，賺錢時還有出國的員工旅遊，相對園區外的世界已經是天堂了。智文邊神遊邊拿起一旁的茶包來泡茶，沒咖啡只好喝茶替代，卻發現茶包也剩下沒幾包都沒補。｢奇怪了，這個曉娟雖然是靠關係進來的，但向來很勤勞懂事，做事情不會這麼草率啊？怎麼會又沒咖啡膠囊又沒茶包的呢？」智文內心滴咕，拿著加滿熱水的茶杯正想回座位去，一轉身差點撞上迎面而來的另外兩位部門同事，兩個年輕的工程師正一路竊竊私語一路走進茶水間，因此沒注意到智文在裡面，差點撞翻他手上一杯熱騰騰剛泡好的茶。

｢唉呀！對不起對不起！」智文搶先說道。

｢哪裡哪裡！是我們沒看清楚，副理你還好吧？有沒有燙傷？」其中一個高個子的工程師忙道。

｢還好還好沒怎麼灑出來！我身手矯健！哈哈」智文打趣說道。

｢那就好那就好！真是不好意思。」較矮的那個工程師已經手腳俐落的拿起茶水間的抹布把少許灑出來的熱茶給擦乾抹淨了，邊擦邊連聲跟智文道歉。

｢好啦沒事了！你們兩個剛剛在說什麼啊？是不是在講要約曉娟去看電影啊？我好像聽說你們兩個很哈她喔！哈哈！」智文斜掜著眼促狹似地打量這兩個他的下屬說道。

通常這種玩笑話一出，宅男工程師之間不是開始嘿嘿傻笑繼續開些男人間的低級玩笑，就是搔頭抓傻開始進入自我白日夢然後眼神放空，但今天智文這話一出，這兩位工程師大男孩卻一臉嚴肅，彼此對看一眼，一臉欲言又止卻又強忍話語的表情，智文就算神經再大條也感覺對方有話憋著，不禁問道：｢你們兩個是在搞什麼鬼啊？一臉衰樣，發生什麼事情了？」高個子那位工程師臉色一變，裝回一臉沒事的樣子，邊說｢沒什麼沒什麼，我想到我明天要交的project還沒做好PowerPoint，我先回座位去忙了。」邊偷偷扯了一下矮個子工程師的衣角，果然矮個子工程師馬上接話說｢啊我突然想到我那個改善製程的QA程式有一個bug沒改到，我馬上回去改！」兩個話音都還沒落完身影就已經一溜煙的消失，彷彿在講什麼秘密怕被智文聽到似的落荒而逃，留下一頭霧水的智文站在茶水間裡。

丈二金剛摸不著頭的智文端著熱茶回到座位，正想打電話找曉娟來問一下怎麼都沒補貨，手都還沒摸到話筒電話突然響起，嚇了他一跳。

｢喂？我是智文」

｢郭智文副理嗎？我是總經理秘書Lily，總經理請您到他辦公室一下，請問您現在方便嗎？」

｢喔，好的，我馬上過去！」

智文一掛掉電話，還沒來得及想清楚總經理怎麼會一大早就找他，就突然敏感的感覺到周遭的視線，他一抬頭正好看到座位前方的幾個部門同事都猛然將本來偷瞄著他的視線給藏回去。智文眉頭一皺，這案情不單純！突然覺得自己很好笑又噗哧笑了出來，心想這幾個傢伙八成做了什麼虧心事，應該是我上週交辦的案子趕不出來在躲著我吧？！等我去總經理那裡請安後回來再好好盤問你們！哈哈！一邊笑著同事們那裝傻的表情，一邊心情愉悅的邁開步伐走向總經理室，一路上，他想到自己去年下半年這兩季多來的表現很優秀，不但解決了兩個棘手的案子，還帶領部門開發出了一套新的系統，他升任研發副理這六年來就是這半年來工作成效最好了，之前不是卡到人事問題就是電腦設備規格不夠好，讓他帶領部門開發系統一直不順，好不容易今年終於漸入佳境還小有成果，這回去見總經理八成是要被誇獎一番，順便告訴自己今年的年終會拿到一個好數字吧！

踏著輕快的腳步，智文很快就走到了總經理室前，他伸手敲了敲門。

｢請進！」

智文掛著微笑輕推開門，自信的邁入總經理室。一定眼看清楚眼前的小會客桌前，坐著一個令他很訝異會出現在這裡的人，是人資部門的主管，Miss Rosely Chen，是公司少見的女性主管。

｢請坐！」

智文第二步還遲遲沒邁向前，總經理已經從會客桌右前方的辦公桌後走出來，一邊比著手勢請他在會客桌旁的小沙發坐下，一邊自己也從容不迫的走過來坐下，坐下時，還慎重的拉了拉他筆直挺拔雙排扣的高級西服。

｢總經理好！陳經理好！」智文一邊跟兩位長官道好，一邊懷著忐忑不安的感覺坐下，眼前突然浮現早上在茶水間裡那兩位工程師竊竊私語又帶著不忍的臉，不禁察覺有種不對勁的氣氛。

｢智文啊！你來公司幾年了？升副理多久了？」總經理用帶點滄桑卻很溫柔的語氣對智文說道。

｢回總經理，十二年多了，我之前是在南部的小公司，北漂來北部才換到這裡的。在公司做了六年後承蒙公司信任，讓我從工程師升格成為副理。這段時間來，我一直很感謝公司的提拔，也兢兢業業的把自己的工作給做好來。」智文字字斟酌的吐出自己這十幾年來的歷程，在覺得事有蹊翹之下，不忘幫自己強調一下自己一直都是個很認真打拼、安分守己的員工。

｢我懂！智文，這幾年來辛苦你了！公司也看著你在這段時間結婚生子，十二年，可以讓一個孩子從哇哇墜地到上國中了呢！你孩子多大了啊？」總經理繼續慈祥的問候著他。

智文按耐著心中的不耐，想著有什麼話為什麼不開門見山的講清楚，要這樣媽祖遶境的拐彎抹角呢？但他還是一表正經、循規蹈矩的娓娓道來：｢報告總經理，我的女兒目前六歲多，今年就要上小一了。」

｢嗯！這麼說你升副理時女兒才剛出生？」總經理推了一下鏡框，視線落在桌上某一個點，並沒有看著智文地問道。

｢是的！那時候我太太為了讓我專心拼工作，還辭掉了她在出版業的編輯工作專心在家帶小孩，一直到現在，都還是全職的家庭主婦。」智文謹慎的回答。

聽到智文這麼說，總經理似乎眉頭皺了一下，只有短暫不到一秒的時間，智文也不禁覺得可能是自己的錯覺。

總經理咳了兩聲後，彷彿像是下定決心般把身體坐直，定睛看著智文說出下面這些話。｢智文啊，今天找你來，其實真的是很為難，也是在全盤的考量下很不得已的決定，你知道，公司這幾年來一直致力開發新產品的原因，就是因為市場上競爭對手越來越多，原本的產品線已經無法負荷市場要求，這也是為什麼你的部門很重要，擔負重責大任，你去年下半年收拾了兩個爛尾案子，公司很感謝你。你開發的新系統對公司來說可以說是開發一條全新的道路，但也讓公司高層及董事會之間針對未來產品走向產生了些許不同的意見，這個部分尚未有定論。而因為公司這幾年來面對市場競爭下營運的績效一直不是很好，集團那邊這幾天終於下了一個決定要公司縮編………嗯，也就是，要裁減人力。」說道這，總經理停頓了一下，遲疑著要不要一次把話說完。智文正心想著說難道要我去扮黑臉告訴下屬要被裁員？他腦中迅速浮過每個部門同仁的身影和表情，還沒跑完一輪，就聽到總經理繼續開口說道：｢其實，為了能裁減掉最少的人力又能符合集團給的標準，公司決定，唉，可能要請你另謀高就。」

智文腦中轟的一響，｢什麼？是我要被裁掉？怎麼可能？為什麼是我？我才剛為公司開發出新的系統，去年一整年沒日沒夜的工作，幾乎天天都十點才下班，回家老婆女兒都睡了，這一年來連孩子怎麼長大的都不知道，為公司付出這麼多，怎麼可能是我？」智文心中OS不斷，耳朵已自動關閉，根本沒辦法聽到接下來總經理一長篇的解釋，反正那些公司有多麼不捨、公司也是不得已、希望他共體時艱…等等之類的廢言根本也不需要再去聽，等他腦中轟然激盪的思緒稍微停下來時，只聽到總經理嘆了一口氣後說道：｢連你在內總共十個人在這波的名單內，都已經陸續被通知了，只有你，我真心感到不捨。所以才單獨約你談，其他人已經在剛剛都由其直屬主管通知了。」智文心想，難怪同事們剛剛的態度那麼奇怪！總經理接著說｢因為你是研發主管，雖然目前公司及集團高層尚未決定是否採用你所開發出來的新系統，但同樣必須採取一些保護措施，因此，要麻煩你等等會同人資部陳經理，把後續的交接手續處理一下。智文，保重，或許往後有機會再合作吧。」

總經理說完這些話，緊繃的肩膀緩緩下垂，彷彿終於完成一個艱難的任務如釋重負，迫不及待的就站起來走回自己的辦公桌。人資部門陳經理眼明手快的秒隨總經理站起，比了一個手勢請智文起身，淡淡的對智文說了句：｢郭智文副理，請跟我走吧！」

接下來陳經理一路跟著智文，看著他收拾所有個人的物品，交回公司筆電，公司桌機和筆電一律不能再使用，若有個人的資料檔案存在公司桌機或筆電，必須等公司內部檢核過桌機和筆電之後另行預約時間申請回來存取，當天只能帶走自己的個人物品。智文空白著腦袋、僵化著表情，抱著紙箱，機械化的把自己的物品一個個塞入紙箱，座位旁邊的部門同仁，沒有人敢說話，空氣如同凝結住的果凍，就算大力搖晃也只能稍微抖動一下，被凍住的每個人都盯著螢幕打著鍵盤，只剩下喀答喀答的鍵盤聲彷彿在跟智文道再見。半小時內，智文收拾完自己的物品，跟著陳經理走到會議室簽完保密切結書、離職單等資料，陳經理起身對智文說：「希望你不要太難過，之前2008年金融風暴那時，我待的那家公司一次裁掉四分之一的人，剩下的人還有一半的人力每週要放一天無薪假，但景氣終究會回來。這次並不是經濟蕭條引起的裁員，職責所在，我無法告訴你這波名單決定的原因，但或許你可以思考一下，希望你藉由這段時間調整後再出發，能找到更能發揮的職場！另外，總經理真的是對你特別的不忍，只有你，被指示要公司開給你非自願離職證明，我想是因為考量你的家庭只有你在工作，孩子又小，至少在找工作期間還能去申請失業津貼，資遣費也會如實核算匯入你的薪資戶頭。總之，希望你多保重。」

跟著人資部陳經理搭著電梯，從十樓到一樓過程中安靜到針掉到地上都可以聽見。電梯門打開時，抱著紙箱的智文一走出差點迎面撞上要進電梯的三個人，他抬眼一看，是早上在茶水間那兩個一高一矮的工程師，加上曉娟，那個正妹行政助理。只見曉娟和那兩個宅男手上都拿著一杯星巴克，他們三人一見到智文原本說笑的動作瞬間暫停。

｢今天星巴克有買一送一嗎？」智文主動打破僵局，硬擠出微笑問曉娟。

｢啊，沒有，是因為公司實施cost down，每個月茶水間的咖啡膠囊和茶包用完限額就不補貨，所以我們才去買星巴克。」曉娟尷尬地解釋完，跟另外兩位宅男工程師匆匆走入電梯按下關門鈕離去。

電梯迅速載著事不關己的三個年輕人逃離，留下智文苦澀的想著：｢只需要泡茶泡咖啡的行政助理不需要被裁員，負擔研發重任的自己卻被公司背棄？領22K的年輕人，公司的咖啡喝完了，動不動就喝星巴克？自己兼負著一家三口的家計，又該怎麼辦呢？」

最後一次跟陳經理道別，走出大門的智文，寒流剛過去的冬日暖陽難得地露面，興沖沖地照在他身上放送溫暖，但無奈的，卻怎樣也驅不走他內心的苦寒。公司的電動大門在他身後關上，也關上了這十二年來的點點滴滴，關上了他心中對公司任勞任怨、無怨無悔的付出。就像一隻看守了家門一輩子的狗兒，忠心耿耿的愛著他百般相信的主人，一覺醒來卻發現自己已被遺棄在不知名的偏鄉公路旁。

接下來的日子裡，智文一樣天天出門｢上班」。每天穿好西裝打好領帶，正常的出門時間他就出門，晚上六七點才回去。智文的老婆沒有上班，但她不是一個喜歡去串門子、逛百貨公司、喝下午茶的家庭主婦，白天忙完家務，她反而喜歡宅在家裡追劇，有時候靈感一來也會寫寫文章投稿報章雜誌，畢竟之前是在出版社做編輯工作，對於雕琢文字還是有一定的功力。也因此，智文沒去上班的這段時間，只要不在家裡和女兒學校附近的便利商店或超市出沒，基本上會在外面亂晃被老婆看到的機率並不高，而從南部北漂來本地工作的他會遇上親戚的機率是零，加上資遣他的這家公司是他在這個城市第一家也是唯一一家工作過的公司，也沒有什麼會遇上前同事之類的事情發生。或許如此，老婆和小孩似乎沒有察覺異樣，一直沒發現枕邊人已經失業一段時間，只是偶爾會問智文怎麼最近都不必加班了？能夠六七點就回到家？智文也總是笑笑的說：｢不加班多陪陪妳們不好嗎？我怕我如花似玉的老婆會孤單，寧可把工作帶回家裡做啊！反正程式在家裡也可以寫嘛！」

然而，隨著時間一個月一個月的過去，智文這場戲也越來越演不下去了，在家裡出現恍神憂慮的表情的機率也越來越高，老婆漸漸發現他不對勁，但每次關心他也得不到答案，甚至智文有時還會惡言相向，對老婆大吼說：｢我工作很忙你知不知道？哪像你整天只會在家裡追劇？經濟壓力都在我一個人身上，你卻整天只在享受！不要再來煩我！」家中氣氛越來越緊張，連六歲的女兒也漸漸不敢跟爸爸說話，原本幾個月前還很高興爸爸終於不必加班可以天天晚上陪她玩、說故事給她聽，現在卻因為爸爸常常發脾氣，甚至會希望爸爸乾脆還是回去加班好了。時間逼近六個月，失業津貼快要領完，還是找不到工作的智文越來越焦慮，晚上也開始失眠，原本是一個樂天開朗、相信只要努力就有回報的男人，越來越憔悴，四十出頭歲的他在這近兩個月內白髮猛然發動攻擊迅速攻堅，轉眼已半頭白茫茫髮蒼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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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趴著睡了大約一小時，第一節下課鐘響起湧入一堆學生來借還書，把男人吵醒了。

｢阿姨，那個叔叔是誰啊？怎麼常常在這邊睡覺？」我的視線從桌上要還的書往上移動，｢喔！是小浣熊啊！」

｢蛤？阿姨你說什麼？」帶著黑框眼鏡圓圓臉的男學生一臉疑惑。

｢啊~沒有啦~我是說白天不懂夜的黑，你小孩子不懂大人的累啦！那個叔叔只是累了，人生總有許多關卡要過的，過了就海闊天空啦！啊你的書還好了，有要借新的嗎？」我扯開話題呼嚨過去。

｢那我先把書拿回去放喔！」那隻可愛的小浣熊，喔，不！是那個可愛的男學生蹦蹦跳跳的把書拿回書架去放，都國中二年級了還長的像小學生般可愛的他，常常天真的問一些讓我不知道該怎麼回答的問題，例如：｢校長怎麼這麼愛訓話？」、｢那個手臂上有刺青的學長為什麼可以上課時間在圖書館看書？」、「為什麼老師借書就可以逾期還書？」之類的關乎社會經驗而非學理知識能回答的問題。不過小浣熊真的很可愛，常常會主動利用下課時間來幫我把書排好，看著他圓圓的臉蛋專注的盯著書，專精執著的依照冊序排好書，總能讓我感到貼心，可惜別人只能看到一個男孩在排書，看不到我眼中那隻可愛的小浣熊，不然這麼專注在排書的小浣熊照片應該能登上世界地理雜誌年度精選照片首獎。

上課鈴聲響起，短短十分鐘的下課非常緊湊，學生要喝水放水跟閨密聊天或跟同學去操場打球，還得扣掉老師不準時下課的時間及應付突如其來廣播要集合某某幹部的動員令，因此，每每下課時間來借還書的學生都是快速飛奔而來，宛若搶救集難救助品的難民般動作迅速地還書借書，鬧哄哄的，這種熱鬧彷彿在寧靜的圖書館點燃青春的煙火，沉睡的書本也醒來爭著被借閱，希望一除身上沾染的塵埃。這種熱鬧，很有意思。

很快地上課鈴聲就響起了，學生一股腦的跑出圖書館，喧鬧如同退潮的潮水般席捲而去，瞬間恢復了寧靜，沒被臨幸挑選到的書本們又打了個哈欠翻身繼續睡，書架中擾動的書魂微光一下子就又黯淡了下來。我突然發現，被吵醒的男人向我走過來了，這是他這半年來第一次走向我的櫃台。

｢呃，我想請問一下，不是學校師生也可以借書嗎？」黑狗男人很客氣的詢問，他兩顆湛黑的眼珠透露出誠懇。我向他借了證件，確認他的戶籍地是屬於本校圖書館開放的社區範圍，就請他填寫申請表、幫他影印了證件，請他稍等一下，就去找圖書館主任和教務主任蓋章，半小時左右就幫他跑完了程序，拿到護貝好的借書證回來圖書館。

｢不好意思啊！讓妳這麼忙！謝謝妳幫我直接跑程序辦證。」黑狗男人很靦腆的道出感謝。

｢不會啦！雖然正常程序應該是要等三個工作天的，但今天剛好主任們都在，辦證很快啦！不過如果有其他人問要怎麼辦證，麻煩不必跟他們說可以當天馬上拿喔，哈哈！」我把剛護貝好還有點溫度的借書證放到他手上。

｢謝謝！」男人道謝後轉身開始在書架中漫步選書，我看這應該是他來圖書館這麼多次以來第一次好好的去看架上有什麼書吧？｢終於發現這裡不是背包客棧而是圖書館了嗎？哈哈」我內心的小惡魔忍不住揶揄他幾句。

終於見他抱著幾本書走向櫃檯，我一本本幫他把書的登錄號掃描，｢理財大聖經」、｢股市印鈔術」、｢40歲換跑道的秘訣」、｢賺大錢不嫌晚」……，掃瞄機發出的｢嗶嗶」聲填補了我們兩個之間無語的空間，一個｢嗶」兩個｢嗶」…男人下意識的把書一本本收進公事包，爾後說了聲謝謝就離開了圖書館。

他離開後圖書館又恢復一片寧靜，我心想：｢他何時會發現我多幫他借了一本書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