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廿一,天未亮,霜氣已凝。
阮府東廂一早便開了窗,窗紙拆下重糊,簾帳褪舊換新,廊檐下多了一道紅紗影子,掛得齊整,不偏不斜。
灶房起火比往日早了一刻,甑中米香混著蒸糕的甜氣,透著微開的窗縫散出來,在風裡一縷一縷地浮動。後院井邊,兩名婆子提水洗手巾,動作一致,不語。牆角鋪著乾蓮葉和艾草,用來吸去鞋底濕氣。再往裡,帳房口的地磚也擦得泛出微光。
門房換上冬用青布新袍,背挺得直直的,手裡抱著冊子,在門側小立,不時看向長街方向。旁邊的迎客席上,棉墊鋪妥,茶盞備好。
辰時末,馬蹄聲自巷口遠近不一地傳來。
府門開啟的聲音平穩,沒有頓挫,門鉸也未發出聲響。
兩名身著家僕服色的男子立於車側,扶下一名年約四十的婦人與一位身形嬌小的少女。
婦人穿青灰底百花錦繡袍,袖口收齊,走路時不拖衣角。
少女一身淡紫繡梅夾襖,頭上只插一根細玉簪,眼神四處張望。
府中並無喧聲。
接待者行禮、報名、引導,對方回禮、應答、從容而入。
沿著外廊而行時,窗內有人收起書卷,有人放下繡框,也有人轉身整好垂掛的門簾。
前廳的爐火已點,茶香初起,兩張紅泥小爐安放兩側,屏風隔斷後頭起居處。
茶案上壓著一封信札與一封拜帖,邊角整齊,並無摺痕。
室內光線平穩,無人語聲高過一尺,鞋底踏過地磚,聲音輕微。
屋外風聲不疾不徐,一片樹葉落在檐下,旋轉幾圈,貼著磚隙停住。
兩道身影緩步入內,一高一矮。
顧夫人微笑著,雙手將帶來的禮盒遞到阮夫人手中:「這是家裡自製的一點小食,知道你口味清淡,特意選了幾樣細緻爽口的。」
阮夫人連忙道謝,細聲吩咐身邊的丫鬟接過禮盒,放置在桌旁,然後拉著顧夫人坐下,親切地說:「難為妳總記得我這挑嘴的習慣,每回送來的東西總要讓我念叨好幾日。」
顧夫人輕拍了阮夫人的手背,神情溫柔:「妳我多年交情,說這些便太見外了。」
兩人一邊說著近日家裡的大小事,一邊輕飲著剛送上的熱茶,言談之間,尚未進入今日特意前來的話題,只像平日裡閒適閒談般,慢悠悠地拉著家常。
正說到一處趣事,廳外傳來輕緩的腳步聲,兩人同時望去,卻見阮琬已經帶著貼身丫環雲雀,端莊地踏入堂內。
她的衣裳簡潔雅致,髮間僅插著一根素銀簪,臉色帶著幾分嬌嫩的紅暈,眉眼之間盈盈然流露出幾許溫柔與文靜。
顧夫人見著這未來的兒媳,心中愈看愈是歡喜,不由得仔細端詳起來:她眉目如畫,身段纖秀,神情淡雅卻不失親和之氣,舉手投足間俱是穩妥得宜,舉止落落大方,實是個難得的好姑娘。
「琬兒見過顧伯母。」阮琬輕盈地行了禮,聲音柔軟悅耳,聽得顧夫人笑意更深。
顧夫人忙招手示意:「妳快別多禮了,妳一進來啊,這廳裡可就亮了幾分,快過來坐。」
阮夫人見顧夫人這般喜愛,臉上也多了幾分笑意,輕輕地推了推女兒:「既然妳顧伯母說了,就過去陪她坐一坐。」
阮琬抬眼微笑,優雅地走到顧夫人身側的位子上落座,雲雀也乖巧地站在一旁。
顧夫人拉起阮琬的手,滿意地輕拍幾下,心底對這個未來的兒媳婦愈發親切,眼底的欣賞毫不掩飾。
顧夫人握著阮琬的手,語氣溫柔中帶著幾分真切:「前些時日聽說妳開始習字了,可還順手?劉先生脾氣可不太好,若妳覺得吃力,可得與娘說,莫要一味忍著。」
阮琬輕輕一笑,聲音帶著些許謙遜:「多謝伯母掛念,起初確實有些不習慣,如今漸漸順了,劉先生雖然嚴厲,教得卻極細,我也學得安心。」
顧夫人聽後點點頭,面上更添幾分欣慰:「能這樣想便好。我家那幾個小的,有時倒真該向妳學學。」語畢又轉而問道,「平日裡除了讀書,可還有什麼消遣?繡花、養魚、還是看話本?」
阮琬垂下眼睫,聲音含笑:「偶爾看看書,也會寫幾句詩,有時陪娘親說話罷了。」
她說得自然而雅,沒有一絲誇飾,也無拘謹之態,既不掩鋒也不露鋒,恰恰好落在顧夫人心上那塊柔軟處。
顧夫人一時竟有些捨不得放開她的手,只覺這孩子身上透著一股讓人放心的氣息。
就在她們談得正歡時,坐在下首的小女孩卻忍不住鼓起了腮幫子。
顧明姝原本正襟坐好,雙手放在膝上,一副乖巧模樣,但眼睛卻早就偷偷盯著阮琬那邊,時而望她的髮飾,時而望她的手指,臉上寫滿了興趣。
可自從她娘一來就拉著阮琬說個不停,她一句話也插不上,只能眼睜睜看著。
她小小地動了動身子,先換了一邊坐,然後又抱著手臂悄悄瞪著娘親的背影,鼻尖皺了皺,像是忍到極點的貓兒。再看向阮琬時,她眼裡已滿是控訴,嘴角微翹,一副「我也想說話,妳怎麼全給我娘佔了去」的樣子。
雲雀站在一旁看得分明,差點沒笑出聲,眼角一彎,悄悄轉開視線,忍住了嘴角的顫動。
顧夫人此刻正與阮夫人又說起什麼,並未察覺女兒的小情緒,倒是阮琬忽而察覺那道視線,回頭一望,見著明姝這副模樣,眼中頓生笑意,輕輕開口喚道:「明姝妹妹,可是等急了?」
顧明姝立刻眼睛一亮,像是被赦免的小貓兒,猛點頭。她轉眼又一臉委屈地望向娘親,像是在說:「妳說了讓我先跟她說話的!」
顧夫人見女兒那副鼓著腮幫子的模樣,既好氣又好笑,便側過身去,輕拍了拍她的手背,柔聲哄道:「小聲些,別嚷嚷壞了氣氛,妳阮姊姊才剛來,不過說了幾句,妳就等不及了?」
顧明姝立刻低下頭,悄悄地撥弄著衣角,小聲咕噥:「不是嚷,是……是妳說我可以先問她的。」
顧夫人輕歎一聲,轉回身時朝阮琬微微使了個眼色,神情中帶著幾分請託,也夾著幾分無奈。
她心知女兒性子急,若再不讓她舒口氣,怕是下一刻就要撲上來扯人袖子了。
阮琬心領神會,唇角微彎,旋即溫聲開口:「明姝妹妹,我昨兒才在後庭見著幾株茶梅開得極好,若妳不嫌無趣,不如我們去看看?」
顧明姝一聽,眼睛頓時亮了起來,立刻從椅上跳了起來:「真的嗎?我最愛茶梅了!」
她高興地抓著阮琬的手,幾乎是忘了自己才剛抗議過,一轉眼就像什麼事都沒發生過似的,雀躍得快要飛起來。
顧夫人見狀,終於鬆了口氣,含笑點頭道:「那便勞妳了,琬兒。」
阮琬笑著福了福身,拉著明姝走向廊外,雲雀亦快步隨後。院中光線正好,風過枝頭,幾點茶梅花瓣被吹落,柔柔飄落在青磚上,映著兩人背影輕輕晃動。
顧夫人目送著她們走遠,才轉回身,心中不由一歎:這孩子年紀不大,卻有眼力又會處事,不僅讓人喜歡,還能讓孩子心服。若真能進了自家門,是福不是累。
這念頭才落定,阮夫人已端起茶盞輕呷一口,語氣認真了幾分,問道:「今兒這麼大老遠親自過來,莫不是……有什麼事掛心?」
顧夫人聞言,笑意漸淡,放下茶盞,語氣也沉了幾分:「也不算掛心,只是最近……有些話,該說清楚了。」
廳內頓時靜了片刻,兩位主母相對而坐,眼神對視之間,氣氛微微轉了個調。
顧夫人放下茶盞,目光輕輕掃過桌面,語氣不緊不慢地說道:「其實我今兒過來,還有一件事想與妳說個明白。」她聲音不高,卻自有一股沉穩分寸,「近來貴府二房的沈氏——妳那位弟媳,頻頻遣人送些禮到我家來。」
她頓了一下,笑意微淺,「初時我還以為是節下走動,沒多想。哪知一來二去,竟說得越來越明白了,還托人話說想親自登門,帶著她那位姑娘來坐坐。」
她語氣仍溫:「只是這事來得太過突兀,莫說那位姑娘我從沒見過,也沒聽妳提過有這般親戚。」
她舉手拿起一塊糕點,輕輕掰開了些,又隨口道:「我這兩日便推說身子不爽,請她稍緩些日子,想著拖一拖,看她還要怎麼走下去。」
說這話的女人,年紀四十出頭,眉眼之間仍留著年輕時的朗潤痕跡。她是出身書香門第的正室主母,與沈如蓉自幼便是閨中同窗,一路走過少女韶光、嫁作人婦。
性情爽朗直率,凡事明快,主外溫柔、主內果決,顧府上下皆知她是當家不語的主心骨。雖不講求繁文縟節,卻處處得體有度,是那種能將家中大小事操持得井井有條,又能與人打交道打得八面玲瓏的當家人。
此刻,她說得平靜,話中卻帶著一絲慍怒。
阮夫人聞言,面色未變,只是原本端著茶盞的手略略一緊,茶蓋輕輕一響。
她眼神微沉,語氣也冷了幾分:「她倒好算計。」
顧夫人察覺她情緒波動,放下糕點,伸手輕拍了她一下:「蓉兒,別動氣,氣壞了身子她倒樂了去。這事我不是不知道分寸才來說的,說到底我心裡頭啊,從來只有一個念頭——就是琬兒這孩子,從小我就喜歡,早就當作自己人來看待了。」
阮夫人聞言,眼中怒意稍歛,神色稍緩。
顧夫人接著柔聲道:「我不喜歡她那些旁門左道,也不信她真能教出個心正性直的女兒。若不是念著妳的面子,我早叫人原路送回去了。」
阮夫人輕嘆一聲,低聲道:「若蘭,還是妳明理。」
顧夫人勾唇笑了笑:「蓉兒,我們兩家交情若都給這些人壞了,那才真叫不值。」
她語氣放輕,眼神卻愈發篤定,「該說清楚的,我今兒便說清楚了。」
兩人話一說開,藏在語裡的暗線便被妥貼地收起,氣氛也緩了下來。
茶水輕熱,窗外風過梅枝,拂得一片片影子輕輕晃動在屋中磚地上,柔和如昔日閨房舊夢。
顧夫人抬眼望著窗邊那束光線,語氣一轉,帶著幾分戲謔:「上回在府裡,那兩位老爺倆也坐在一旁,我們一句正話都說不上,這次定要好好聚聚。」
阮夫人聞言輕笑,搖了搖頭:「妳呀妳,還是這般性急。」
顧夫人眼神微閃,嘴角掛著幾分帶笑的懷念:「還記得從前在沈家後園,我們偷著拿了小先生的棋盤,躲到那片竹林裡頭,邊下棋邊講故事,還騙得妳家的奶娘以為我們在讀書?」
「哪次不是妳先笑出聲,把我出賣得一乾二淨?」阮夫人忍不住道,語中卻滿是溫柔。
顧夫人呵呵一笑,轉頭對立在一旁的丫鬟吩咐:「去,把棋盤拿來,就這屋裡擺下。」
丫鬟應聲退下,不多時便取來一只古樸木匣,打開時淡淡樟香撲鼻而來。
顧夫人起身,自己將棋盤擺好,又熟稔地鋪上棋布,將黑白子小心倒入兩盞青瓷棋盅之中。
「來罷,蓉兒,今兒這局,我可要贏回當年的那一把。」她坐定,眨了眨眼,語帶挑釁。
阮夫人莞爾一笑,袖中手探出,指尖穩穩拈起一枚白子,落於右上角的星位之上,清脆一聲——
「先說好啊,不准讓子!」
—
庭院深處,風聲拂過枝影,帶起陣陣細微的沙沙聲。
歲末臘月的天氣已透著寒意,院中卻依舊見得生氣不減。
最東角一叢修竹,枝幹挺直,葉色蒼翠,在冷風中輕輕搖曳,發出細碎如絃的聲響;竹後一側,數株老松挺立,樹幹蒼勁如鐵,枝葉間掛著夜裡結下的薄霜,白亮亮的,在微光下隱隱閃光;而正中那一小片低矮花叢中,幾株茶梅錯落而開,粉白花瓣在寒氣中盛放,有些還沾著細雨未乾的水珠,鮮豔欲滴,在冷色調的庭院中分外醒目。
阮琬與顧明姝沿著碎石小徑緩緩而行。
她身著深藍繡緞比甲,內襯淺月白直領袍裙,衣襟繫得齊整,袖口以銀線繡著素花紋,簡潔卻不失莊雅。
她頭上簪著一枚琉璃髮釵,髮絲梳得一絲不亂。
身旁的顧明姝裹著大紅襖裙,小巧的皮裘披風束在肩頭,臉頰被寒風吹得微紅,雙眼卻亮晶晶的,像隨時會落下一串笑聲。
「阮姊姊,那些就是妳說的茶梅嗎?」明姝眼尖地望見花叢,一路小跑過去,腳步在石板上噠噠響。
阮琬緩步跟上,點頭笑著,她蹲下身,指著其中一株粉紅半開的花朵,柔聲說道:「這株叫寒霞,花開得晚,卻最耐風雪。」
顧明姝湊近,吸了吸鼻尖的香氣,眼睛發亮:「好香啊,怪不得妳說要帶我來看。」
賞花片刻後,兩人轉入西南角的亭子。
亭中已備有炭爐與小爐子,一旁竹几上擺著茶具與一壺溫水。雲雀早一步備好茶材,見兩人進來便識趣地退了出去。
阮琬在爐前坐定,取出些許雪芽茶葉放入壺中,動作輕緩熟練,不一會兒便有一縷清香隨水氣漫出亭外。
就在此時,天邊忽然飄起了細雪。
雪片輕柔,無聲落在亭簷與茶梅枝頭,天地一下靜了幾分。
阮琬抬頭望著那片初雪,忽然低聲吟道:
「歲寒猶有雪,落落照孤枝。」
她聲音淡如微雪,卻帶著一絲難以言說的幽意。
顧明姝歪著頭看她,眨了眨眼:「阮姊姊剛剛說的是詩嗎?我聽不懂耶……不過哥哥也會這樣,在窗邊看著天,就突然說幾句我聽不懂的話。」
她說著撐著下巴,像是突然想到了什麼,咧嘴一笑:「嗯……妳跟哥哥真的好像啊,連喜歡說奇怪話的樣子都一樣。大家都說你們兩個很登對,我覺得也是!」
說完這句,小丫頭自顧自倒了杯茶喝,滿臉得意。
阮琬聞言微愣,未即回應,只是低頭注視那正在冒氣的茶湯,眸光卻在雪中悄然閃爍,不知是笑還是思。
亭中茶香未散,雪聲無語,天地仿佛只餘兩人一亭,靜靜落在時光裡。
顧明姝抱著茶盞,雙腳晃啊晃,說個不停——從她新繡的帕子、到家中新來的貓,又說到二哥哥近日學堂中被夫子誇了兩句如何得意忘形,說著說著便自己笑個不停。
阮琬則倚著檐柱,微偏著身子側聽,唇邊掛著一絲不動聲色的笑,偶爾點頭、偶爾回一句,神情溫和而安靜。
亭中一動一靜,分明如畫——一人如春風拂柳,天真瀟灑;一人似清泉靜石,溫潤不語。
這時,亭邊站著的隨身丫鬟忽然輕輕打了個噴嚏。
她本已極力忍著,卻還是沒能忍住,聲音一出,連忙低頭告罪:「姑娘們恕罪,奴婢失禮了。」
顧明姝正想逗她幾句,卻見阮琬轉頭看向一旁——那裡的雲雀一直沒說話,此刻卻明顯握著暖手爐的雙手在微微發抖,額前碎髮已染了些雪白。
阮琬眉心輕蹙,旋即轉身對明姝輕聲道:「明姝妹妹,妳不是說,今日帶了東西要給我?」
顧明姝一愣,旋即想起來似的,拍拍額頭道:「對哦!話說太多都忘了!」
她站起身來,一邊拍落膝頭的雪,一邊興沖沖地說:「我繡了個小香囊,還藏了點東西給妳猜猜是什麼!」
阮琬淺笑點頭:「那不如我們回室內慢慢看,也省得凍著人。」
顧明姝一聽立刻應聲,挽起阮琬的手便往回走,雲雀也提著爐子小步緊隨在後。
幾人轉過庭角,前方一處空曠石道上,立著一道熟悉的背影。
那人身形瘦削,身穿一件素灰麻衣,衣襟被風掀起一角,顯出裡頭簡單的粗布里襯。她背對著眾人,一手握著掃帚,掃帚尾端斜斜落在腳邊的青磚上,未曾動過;另一手則微微舉起,掌心向上,靜靜接著正飄落的細雪。
雪落在她掌中,細細碎碎,漸漸聚成一小團,沒幾息便開始化水,她卻不急著拭去,只垂下眼睫,凝視著掌中的殘雪與濕意,神色看不分明。
風穿過院落,拂得她髮尾微揚,肩頭的雪已積了薄薄一層,麻衣上浮著一層冷白,如霜似霧,寂靜無聲。
那背影如靜石般立於雪中,與整個院子一樣,無聲、潔白、不動。
像是某種被遺忘的存在,也像是正等著什麼落定的回聲。
阮琬望了片刻,未出聲。
她拉著顧明姝輕輕繞過石徑,腳步輕得幾乎不帶雪聲。
身後的風還在吹,雪,仍然靜靜落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