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從竹紗窗外斜斜透入,照在書案上那卷尚未展開的《春秋左傳》,墨香與紙粉之氣混在空氣裡,幽淡、沉靜。
阮琬端坐書前,手中握筆,正在默寫昨日所誦篇章。
她下筆不快,卻極有章法,每一筆劃皆起落分明,停頓間如呼吸一般自然。對面坐著一位灰袍老者,手執茶盞,眼神半垂不垂,像是在小憩,又像隨時準備開口糾正錯誤。
他姓劉,名繼章,江南小縣書香出身,早年三試不第,今歲已近花甲。
早年喪妻失子,獨身奔走各地為人課讀維生,落魄文氣藏在骨子裡,面上卻多是板著的一張臉。
他是阮承讓親自請回的舊日同窗,如今在府中任阮琬之課讀,名義上是為延文脈,實則亦帶著幾分償情之意。
府中下人私語,這位劉夫子一身書氣卻藏火氣,誰進了他課房,走路都得輕三分。
他早年最忌諱的,是「女子讀書」四字。
「女子無才便是德」這句話,他從不掛在嘴上,卻實實在在藏在眼底骨子裡。
初入阮府,知要教的是名門閨女,他當即板起臉色,聲稱只教筆畫不教義理,章法可以記,意思無需懂。
然而,阮姑娘卻與他預想中的嬌弱女郎大不相同。
她不爭不語,只每日照規定讀、抄、背,錯了便改,不辯不閃。
那份沉靜中的執著,叫他漸漸覺得,那不是一時興起的裝模作樣,而真是出自心裡的——想學。
更難得的是,她筆下有形,記憶過人,默寫三日不錯,提問總能答出要點。
劉繼章本不打算出第二本教材,後來卻悄悄抄了一冊《詩經小疏》,每早課前置於她案旁,未曾明說,只輕咳三聲,算是「可以開讀」的暗示。
他從不誇人,也從不正眼看她寫完的筆跡,只是常常課畢後一個人坐在書案後,摩挲那疊寫得工整的習卷,半晌不語。
今日如常,阮琬剛寫完第三篇,抬起頭,輕聲說:「夫子,今早的誦書已畢,請問可讀新冊?」
她語氣恭敬,不溫不火,神情淡淡,卻讓劉繼章心底泛起一絲難言的微動。
他點頭,仍是面無表情:「讀。」
阮琬展卷開始誦讀,一字一句如珠落盤。
劉繼章望著窗外漸亮的天光,忽然想起自己年少時,也曾在這樣的日子裡,為一場鄉試埋頭苦讀。
他那時心中也有一把火,想憑文章中舉入仕,再光宗耀祖。
只是這火終究熄了。
三次落榜,家道中落,妻兒散盡。
所以當年有人說「女子讀書無用」時,他信得很快。
他想,既然連他這般費盡心力的男子都登不得第,那女子為何該學?
可如今,他卻日日聽見這位少女的讀聲在耳,聲不高,卻沉穩有力,無一日懈怠。
他不願承認,自己正在動搖。
劉繼章坐在一旁,原本僅是照例聽她誦讀,未多留神。
可當她讀至《詩經·國風》中「靜女其姝,俟我於城隅」時,那語音雖不高,卻穩定得無可挑剔——斷句妥當,轉音平順,還能將篇中情思吐納出幾分意味。
這少女的聲音不算響亮,卻字字有根,句句有氣,毫不浮滑。
他眉頭微動,未發聲,心中卻像被什麼輕輕撥了一下。
如此誦法,莫說是女子,就算在過往書館中那些年少士子之間,也算得上出類拔萃。
她不僅記性好,還懂章法,筆力也見功,尤其難得是那股「靜氣」——不像是被訓練出來的,更像是自小養成。
劉繼章喝了一口溫淡的茶,忽地低聲道了一句:「讀得好。」
說出口那瞬,他自己也微微一愣,眉心動了動,卻沒收回。
阮琬抬頭,眸光如水,帶著幾分訝異。
「妳……」他沉吟了一下,語氣仍平穩,卻少了往日的板硬:「讀書這些時日,章句已熟,筆劃清正。若妳是男子,去應童子試也當可得縣前三名。」
說到最後,他聲音壓低了點,像是怕這話被誰聽去,也像是怕被自己聽見。
他本不該說這種話——稱讚女子才學,於他這樣出身舊儒的人而言,總有幾分逆骨之感。
但話已出口,卻也沒再收回,只長歎了一聲。
「妳繼續讀吧。」
阮琬手中書卷輕輕一頓。
這是劉夫子第一次,當面稱她「讀得好」。
她心裡泛起一絲驚訝,卻不曾表現在臉上,只低聲應了一句「是」,便又照常朗讀。
記憶裡,她初請劉夫子授課時,對方雖沒明言拒絕,臉上的遲疑與不快卻藏不住。她不需誰來告訴,就能感覺到——他對女子讀書,並無歡喜。
課堂上,他總是口氣沉重、神色冷淡,講義極嚴,錯一字便叫抄十遍。
可她從不爭辯,從不回話。她知道,與其爭口氣,不如做出結果。
她不是為了證明女子可以讀書才來讀書,也不是為了挑戰什麼規矩。
她只知道,若有機會能看得更多、懂得更深,那便不該放棄。
她記得那些錯了重抄的長夜,墨跡未乾,指節酸麻,她照抄不誤。
她記得初次試寫文章時,他未置一詞,卻在第二日的課桌上,悄悄換了一本更難的講冊。
如今,他竟在晨課之間,輕輕說了一句:「讀得好。」
阮琬低頭繼續讀,聲音如常,字音不緩不急。
可她自己知道,在那一句「讀得好」落下時,心裡,有一塊地方鬆動了——不是對他的戒心,而是那種埋在心底,長久無人應答的沉靜與堅持,終於得了一句回響。
誦讀至《國風·邶風》篇末,時辰已近巳初,日頭透過竹紗照得書案一片溫黃,劉繼章抬手捻鬚,輕咳一聲。
「先歇一歇。」
他說得自然,語氣裡少了幾分剛入府時那種咄咄的板硬,像是對一位真正能靜心求學的弟子說話,而非只為撐門面而來的閨中小姐。
阮琬聞聲合上書冊,起身福了一禮,語音清淡:「是。請夫子稍坐,我喚雲雀來奉茶。」
劉繼章點了點頭,未再多言,只轉向一側案几,取起茶盞。
琬姑娘轉向內間帳後:「雲雀。」
那帳後傳來一聲含糊的「嗯……」隨即是衣襟輕響與倉促站起的聲音。
雲雀從一旁小榻後匆匆跑出,頭髮略微散亂,眼中還帶著未清的困意,顯然是剛才候坐時不慎打起了盹。
她一見主子,神情一震,立刻收斂動作,雙膝微屈、手拢衣角,連聲道:「姑娘恕罪,奴婢一時沒留神……」
阮琬沒有多責,只淡淡說:「奉茶。」
「是!」雲雀趕緊俯身應下,轉身去取溫壺與茶盞,動作快中帶著一點慌,倒茶時手微微發抖,卻努力穩住,不敢讓熱水濺出。
劉繼章低眼觀之,沒出聲,心下卻默默搖頭。
這年頭,下人沒個正經師父教,怕是連怎麼倒茶都學不齊整了。
他早年在江南為人設帳時,身邊的書僮只用兩年就知如何擺書、添墨、侍立不語,這雲雀還差了些。
雲雀終於將兩杯茶一一奉上,先向劉夫子雙手奉盞,再依禮向主子送至案旁,低頭退至角落站定。
正此時,外間傳來一聲輕敲。
「四娘求見,姑娘、劉夫子可方便?」
那聲音平平,不高不低,隔著門扇,語調含敬,卻不失身份分寸。
琬姑娘看向劉夫子,語氣溫和:「夫子?」
劉繼章頷首:「讓她進來罷。」
阮琬喚了聲:「進來吧。」
門扇應聲而開,四娘抱著一本薄冊緩步入內,衣襬未拖地,雙手按書,步伐不疾不徐,入內三步即立,朝劉繼章略微頷首,再向琬姑娘行禮,低聲道:
「姑娘,夫子,打擾了。我這邊有一筆名錄需請夫子過目,順便也來回稟一件小事。」
劉繼章放下茶盞,微皺眉:「名錄?」
「是關於先前被調動下人之後,書房內值之人手短缺一事。我挑了幾人,內中有一位灶房的,勤快穩當,想請夫子試用兩日,若不中,再調回便是。」
他未作聲,目光沉穩地看了四娘一眼,像在評估她口中的那人是否當真「穩當」。
片刻後,他只點了點頭,將話語交回:「安排便是。」
四娘福了一福:「是。」
四娘話才說完,朝門外輕喚一聲:「阿冷,進來。」
不多時,簾影微動,一名少女靜靜走了進來。
她身形清瘦,衣角沾著些淡淡的灶灰與水漬,顯然是剛從灶房事務中抽調過來。腳步極輕,幾乎聽不見聲音,一雙眼微垂,既不左顧也不四望,只是在室中一站,整個人便似乎隱入書房光影中,不引人注目。
她的面容稱不上出眾,卻乾淨清朗,膚色微黝,眉目間有一種難得的寧靜感。
那不是害羞,也非拘束,更像是一種長年習於不說話、不主動、不惹眼的本能。
四娘簡單介紹:「這是灶房那邊的人,叫阿冷,伶俐聽話,抄錄、磨墨、備器之事皆能照做,這幾日可叫她幫夫子與姑娘打點些筆墨紙具。」
她語氣平平,不過分推薦,也未輕慢,恰在分寸之內。
阿冷向三人一一行了禮,未語,只是點頭低身,動作極穩。
阮琬原本正端茶盞,見她入內的第一眼,指尖便微頓。
她總覺得,這人……似乎在哪裡見過。
那張臉不是熟悉的類型,也沒什麼明顯特徵,但那種氣息,那種在群人中也不聲不響、卻像會靜靜看著一切的樣子,讓她心中微動。
還未細想,站在身旁的雲雀忽然輕輕「啊」了一聲,眼睛一亮。
她並未失禮,只是眼裡的驚喜未能掩飾,像是見到舊識朋友,微張的嘴角、略翹的眉梢,全露出了歡喜。
「妳怎麼來這裡?」她忍不住低聲問。
阿冷偏頭望了她一眼,還未開口。
這時,阮琬的目光已轉了過來。
她看著雲雀,又看了阿冷一眼,未出聲,卻笑了笑,神情溫和,像是已然明白。
她沒有追問,只輕聲道:「我這裡不忙,若妳在外灶認得她,也方便些。」
雲雀聞言眼底一閃,趕緊垂手應聲:「是。」
另一側,劉繼章卻已皺起了眉。
他一眼看出這又是名女子,心頭本就有些堵氣。
書房講學之處,最忌雜聲與懈怠,這樣的丫鬟若不守規矩,怕是三日就能把靜氣帶散。
但轉念一想,府內上下剛整肅過,眼下若叫個男子來書房,主僕男女同室未免更為不妥。
這丫頭既被四娘帶來,想來也不會太差。
他沒多說,只低聲哼了一聲:「別多話,照吩咐做事便是。」
阿冷點了點頭:「是。」
這聲音不大,卻清清楚楚,不快不慢,也不怯場。
劉繼章望了她一眼,心中微頓。
嗯,氣浮得不重,回話也無稚氣——說不定還真能用得住。
他沒再說話,只抬手示意她將墨具備妥,自己則取過茶盞,目光落回那卷《詩經》。
阿冷剛走至案前,正待彎腰將文具一一安放,餘光微動,便瞥見四娘望向她。
那眼神不重,只是眉梢微挑、眼尾一頓,沒有言語,卻比一句吩咐來得清楚。
『少說話,多做事。』
她輕輕點了一下頭,幅度極小,算是回應。
四娘見狀未語,只向阮姑娘與劉夫子行了一禮,語氣一如往常沉穩:「人便交到這兒,若有不妥,還請明示。」
劉繼章只「嗯」了一聲,不多話。
阮琬則和氣頷首:「四娘放心。」
四娘轉身離開,腳步極輕,不多一語。
房中空氣微微沉下來。
阿冷將筆墨備妥,默默退至案旁右後方立定。這裡是侍立之處,不礙視線,不擋光線,也不與主位平行。
她安靜如水,一動不動,仿若廂中木雕。
書房內短暫沉靜。
劉夫子端起茶盞淺啜一口,望向窗外微晃的竹影,忽然低聲開口道:「琬姑娘,今所讀四篇,既能通文義,不若各述一感,為文一篇,明日誦來。」
他的聲音依舊平平,卻已無先前那般冷峻,多了一絲授徒者的理所當然。
阮琬聞言,微微一笑:「是,夫子。」
她俯身取過書冊,攤平案上,抬眼一望,見墨尚未磨,便偏過頭來,語氣柔和而自然地開口:
「阿冷,麻煩妳磨墨。」
阿冷應了一聲:「是。」
她邁步上前,袖口束好,取起墨條與硯台,動作不急不緩,落座前先向阮姑娘略一頷首,才開始著手研磨。
墨香漸起,伴著紙張翻頁聲與筆管輕響,在書房的晨光裡,靜靜瀰散開來。
阿冷默默上前,袖口緊束,手指搭住硯台邊緣,將墨條斜斜按入清水中,一下一下地推磨起來。
她的動作不算快,初起時稍顯遲緩,墨條滑過硯面,發出極輕極細的聲響,如針線在布上緩緩拉動。
墨香漸起,水色也慢慢泛黑,但那手勢卻無一點急躁。
像是她知道自己慢,卻不慌,寧可慢些,也要磨得穩、磨得齊。
另一邊,雲雀早已站到案側,動作俐落地取了紙鎮,一手輕按紙角,一手按住左緣,姿勢得體,步伐極輕,不發一語。
她顯然做過這事多次,按紙時的力道不多不少,恰恰好能讓那張薄宣不翹不滑,隨阮琬筆勢微微張展。
阮琬坐姿穩正,抬腕執筆,落筆一瞬,便如蘭舟行水,字勢起落之間自帶從容。
筆鋒轉折時,雲雀的手也微調幾分角度,跟得極準。
那並非刻意討好,倒更像是一種久伴後養出的默契——阮琬不說,她便知該怎麼做、哪裡該讓。
而在一旁的阿冷,只默默磨墨。雖不快,卻漸漸地穩起來了,力道沉而不偏,墨水濃淡得宜,不見飛沫也無氣泡。
她沒看主位一眼,只專注在手中硯池,像是在自己的小小方寸裡尋一個節奏。
書房靜極了,只有筆劃掠過紙面的沙沙聲,墨香與茶氣混在一起,在日光中輕輕流動。
劉夫子坐在對面,望著這三人一前二側的動作,眉心略展,指尖輕撫鬍鬚,緩緩點了點頭。
沒說什麼,也不需說什麼。
這樣的節奏、這樣的靜氣,他最熟悉。只是許多年來,少見有人能讓這個空間再一次回到他記憶中的模樣。
筆勢收斂,最後一筆落下時,紙面微微鼓起,墨尚未全乾,卻已將字形映得極清。
阮琬將筆擱回筆架,起身微福身,雙手將那篇新寫的短文呈至劉夫子案前,動作自然無聲。
劉繼章放下茶盞,接過紙頁,目光一掃,眉峰隨著字行輕微起伏。
文章不長,不過百來字,卻條理分明,收束得當,意中有感,言之有據。起筆處一段引句頗有氣勢,中段以《詩經》義理佐論,末尾不譁不媚,反收一語靜定之言。
他看完後未語,只是指尖在紙上輕輕一叩,神情似在權衡,又像在壓下嘴角那點未出聲的讚許。
片刻,他低聲道:「尚可。」
這二字落地,不輕不重,卻已是他平日對學生最高的肯定。
接著他放下紙頁,抬眼望向窗外天色,見光影已斜,輕咳兩聲,起身拂袖。
「今日就到這裡,不留功課。姑娘早些歇息。」
話說完,他將桌前器物一一復位,無需旁人收拾。待轉身欲行時,視線略掃過一旁侍立的兩人,沒有多言,卻微微點了一下頭,算是將今日的安排收下了。
阮琬即刻起身,送至外廊,語氣溫和得體:「夫子慢行。」
劉繼章背影筆直,步伐不急,踏過青石地面時無一聲雜響。
片刻後,他的身影沒入迴廊盡頭,書房重歸靜謐。
劉夫子離開後,書房靜了下來,只剩餘陽斜照在幾案與窗框邊緣,光影綿長。
阮琬尚未離席,雲雀已熟練地走上前,俐落收起那張墨跡半乾的紙卷,小心平整,不讓紙角折損,裝入書冊間。她的動作極輕,也極快,明顯做過許多次。
阿冷站在一旁,見夫子已走,便俯身收拾硯台與筆架。她將磨過的墨水慢慢倒回墨盂中,細心用乾布將硯面抹乾,過程中不發一語,神色如常。
可等她收妥硯石、準備合上筆筒時,手忽地頓了一下。
她的目光落在案上那張尚未裝起的墨跡紙邊上,眼神沒有移開。
雲雀一手持紙,一手收書,瞥見她這模樣,不由得偏過頭,小聲問道:「怎麼了?」
阿冷沒立刻回話,目光還盯著紙面,過了幾息才開口:「……那個,是什麼?」
她的語氣極輕,像是怕問錯,又像是怕打擾。
雲雀歪了歪頭,眼中帶著一點困惑:「什麼是什麼?」
阿冷沒指,也沒再說,只繼續看著那紙上黑色筆畫起落的痕跡,神情有些遲疑。
阮琬見兩人神情,微微一笑,開口道:「她問的,應該是……上頭那些字吧?」
雲雀一怔,回頭看了看主子,又低頭看向紙頁,霎時恍然大悟:「噢——妳是說這些字啊?」
她看向阿冷,眼睛睜大些,帶著一點意外和純真的好奇:「妳不認得字嗎?」
阿冷被問得一愣,眼神一閃,卻沒有退避,只平靜地點了點頭:「不認得。」
她的語氣坦然,一點都不遮掩。
雲雀咬了咬唇,像是剛剛才意識到原來不是每個人都識字,眼神裡帶出些小小的驚訝,又好像想說些什麼,卻沒急著開口。
阮琬沒有接話,只輕輕抬眼看了阿冷一眼,眼中多了一層說不清的神色,像是驚訝、又像是興趣。
她沒有笑,也沒有質問,只輕輕將手中的筆放回原處,動作優雅從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