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尚未透白,院中還帶著夜裡殘存的濕氣,簷角垂下的水珠一滴滴地墜在石板上,發出極輕微的聲響,如人未醒時夢裡的腳步聲,時遠時近,時斷時續。
阿冷睜開眼時,四下還靜著。對她而言,這樣的時辰不算早,反而是最能清楚聽見日子轉動聲音的時候。
身側的鋪上,傳來一聲長長的哈欠。「妳起啦……」花枝翻了個身,聲音還混著鼻音與倦氣,頭髮亂蓬蓬地垂在臉側,一隻手還掛在被角外頭懸著。
阿冷輕聲應了一句「嗯」,坐起身來開始穿衣。她動作不快,但也從不拖延,衣襟掩好時,窗外天色方才泛起一層微青。
花枝爬起來時還在揉眼睛,嘴裡念叨著:「昨兒福旺那邊又抓了一隻老鼠……灶房那口大缸裡的醃菜被牠啃了一角,真晦氣。」
阿冷沒接話,只低頭整好腰間繫帶,兩人便一前一後地往灶房去了。
走過偏院長廊,露水濕了鞋面。
清晨的府邸仍舊籠罩在一片寂靜之中,唯有灶房的後門,已透出陣陣熱氣,隱約夾帶著柴火燃燒與米粥的香氣。
幾位婆子與雜役早已進了灶間,高矮胖瘦的身影在微弱的燈光下穿梭忙碌。
此時,鍋碗瓢盆的清脆撞擊聲、水流潺潺聲,以及劈柴時「砰砰」的悶響,正錯落交疊,此起彼落地奏鳴著。
與府內他處的靜謐截然不同,這裡早已人聲鼎沸,一股熱騰騰的活氣率先喚醒了沉睡的宅院。
花枝剛進門就被喊了過去:「花枝,把昨天剁好的豆餅拿出來,等下先蒸四娘那一份!」
「來啦——」花枝一邊回頭對阿冷說:「妳等等記得替我看著那口鍋,別讓婆子們又煮成糊。」
阿冷點點頭,自行挽起袖子,到灶房後頭去打水。
那水缸擺在灶牆轉角處,旁邊就是一排調料架。她端了水桶路過時,餘光一掃,瞧見架上的罐子中,有一只原本擱在角落、不常動用的陶罐,似乎被挪了位置。
那罐子口朝的方向變了,罐身上原有的一層灰印也淺了些,像是有人擦過或搬過。
她停了半步,朝那罐子望了一眼。
只是望了一眼,便又轉開目光。
灶房人多手雜,偶爾調個位置也是常事。
她提水進屋,沒多想什麼。
畢竟,這種小事,過不了幾日便會被新的氣味與腳步蓋過。
她沒有說出口,也沒有停下,只記得那只罐子的位置——在灶牆最角的第三層,略低於眼平。
與其他罐子隔著一段距離,像是不願與人為伍似的,獨自在那。
阿冷打好水後,便依灶房分派取了食盤,先送往幾處僕人所住的小屋。這些人資歷比她深,職司也比她清楚,灶房裡一向先伺候他們吃了,方能安穩安排下一輪。
她腳步穩當,送到每一處都只輕喚一聲、不多言語,放下便退開。
花枝之前還笑說她這樣送飯像影子,不聲不響,等人回頭才看見。
阿冷沒回,只是照她一貫的法子送到最後一戶,然後交由其他人接手。
餘下那一盅熱粥與一層蒸籠,竹蓋尚冒著氣,本是要送往主子那邊。
她剛轉身往內院方向去,才出灶房不遠,便聽得有人喚:「阿冷,等等。」
她停步,轉頭見四娘正站在廊口,一手撩著外袍,像是才從前廳安排完早點,神色不顯倉促,卻目光銳利。
四娘朝她走近兩步,聲音壓得不高:「這份我來送,妳今日回來照顧後頭那口鍋就好。」
阿冷點頭應下,正欲轉身,卻聽四娘再度開口,語氣比方才還低些:「這幾日……主子們那邊的東西,得特別小心。」
她的話語輕描淡寫,但聽在耳裡,卻帶著一股不容忽視的提醒。
阿冷未多問,只道:「我明白了。」
四娘點頭,接過她手上的粥盅與蒸籠,未再多言,轉身往內院去。
她走遠了,阿冷才回過身,沿著廊道慢慢往灶房去。日光已從院外斜照進來,照得石磚上一灘灶灰泛著細細光點。
灶房裡此時熱氣正盛,婆子們正合力搬那口煮粥的大鍋,水聲翻騰,米香撲鼻。阿冷回身繞到牆邊,正要收起空桶,餘光再次瞥見那一排陶罐——
那只原本在角落的陶罐,又變了個方向。
這次甚至微微歪出了架子邊緣,像是擺得太急。
她站在原地看了一會兒,沒動,也沒說話。
人多的時候,誰不小心撞了一下也是常有的事。或許只是誰在翻別罐時碰歪了,也或許是那罐子本就沒放穩,被震了兩次也不奇怪。
隔日一早,阿冷提著空桶,經過後院小道。
這條路是通往柴房與水井的捷徑,一早來往的人不多,石板還帶著些露水,踩上去微涼。
院角那口水缸靜靜佇著,邊緣微有青苔,是平日用來洗抹布或澆花的水缸,位置偏僻,少有人注意。
阿冷原本只是瞥一眼,腳步卻在那一瞬間微微一頓。
水缸裡的水靜得像鏡子,卻浮著兩片葉子——不大不小,形狀相近,恰好漂在缸面中心,一左一右,像是被人特意放置的。
這樣的葉子,落自院中的石楠,這季節本也常飄落。
但那對稱的角度、與葉邊乾淨平整的樣子,讓她不由得多看了兩眼。
風不大,水面平穩。若是自然落下,為何會如此齊整地並排著?
她沒有靠近,也沒有把桶放下,只靜靜站了一息,便轉身回到灶房。
回程的腳步沒有異樣,臉上也沒什麼表情,仿佛只是照舊巡了一圈。
但她心裡已將水缸裡的畫面記下。
不是說有什麼確定的想法——只是,那兩片葉子排列的方式,像是句話裡刻意壓低的語氣,叫人一時聽不出意思,卻又難以忽略。
阿冷不緊不快的打了水,然後在布滿灰塵的地板潑了水,蹲著將身下的石磚一塊一塊的仔細刷著。
她蹲身細刷著地板,每一次的動作都透露著認真,可眼底卻隱約閃爍著微光,顯然腦中的思緒正翻騰著。
直到快進灶房門口,正好遇上端著切好的豆皮往回走的花枝。
「欸,妳剛剛怎麼站在那缸子旁邊看那麼久?」花枝側頭問,眼神順著她方才停留的方向望去,「那口缸不是早就沒人在用了?」
阿冷沒立刻答,只回頭看了一眼,「裡頭……今天有三片葉子,飄得很整齊。」
「葉子?」花枝一愣,轉身拉著她袖子,「來來來,我們一起去看。」
兩人折回小徑,站到水缸邊。
水面果然浮著三片葉子,一片貼著缸緣,兩片相對而立,剛好在缸心排成個三角。陽光照下來,葉子的影子落在水裡,像是刻意擺過的。
花枝皺了皺眉,蹲下來看了幾眼:「……這個啊,要說是風吹的,好像又太整了點。要不是妳提醒,我也不會特別看。」
她站起來拍拍膝蓋,回頭看阿冷:「妳是不是有在想什麼?」
阿冷沒說話,過了一會兒才緩緩道:「昨天早上……我在灶房也看到一只罐子動了位置。」
「罐子?」
「在灶牆邊,平常不會有人動的那一只,一天動了兩回。」
花枝聽完,眼神也有些變了:「所以妳是說……灶房和這裡,可能是被誰拿來做什麼用的?」
阿冷低頭看著地上的光影,聲音不高:「我不肯定,可能只是我想太多。」
「但也可能是妳想得對啊。」花枝靠近她一步,壓低聲音說,「妳平常什麼話都不說,今天會開口提,肯定是真的有地方不對。」
「我也說不上來是哪裡怪。」阿冷低聲道,「只是覺得——那些東西不是掉的,是有人擺的。」
花枝點點頭,沒有笑,也沒有再開玩笑:「那妳要不要跟四娘說?」
阿冷抬頭看著水缸許久,終於點了點頭:「我去。」
她話說完,轉身便走了兩步,腳步卻忽然頓了一下。
背對著花枝站了半晌,她回頭。
「我們一起去。」
這話說得認真,不是請求,更不像命令。
花枝先是一愣,眼睛眨了一下,隨即露出一個像是收到意外禮物般的笑容。
她點點頭:「好。」
兩人一前一後穿過灶房的蒸氣與聲響,繞過擺滿切料的案桌,來到後間。
這裡比主灶安靜些,一旁堆著幾口用過的空甕,窗戶未全關,風透過紙縫,帶來外頭樹葉微響。
四娘正蹲在角落整理一摞帳冊與食料記錄,手裡拿著筆,沾過墨,還未落下。
聽見腳步聲,她回過頭,看見是她們兩個,眼神微動:「怎麼,出什麼事了?」
花枝看了阿冷一眼,沒有搶著說話,只是輕輕點頭示意。
阿冷上前一步,聲音平平淡淡:「我想回報一件事,這兩日我注意到……灶房牆邊那口陶罐,有人動過兩回。」
四娘目光一凝,筆停在半空,沒有落下也沒有抬起:「哪一口?」
「靠西角,第三層架,裡頭裝鹽的那罐。」阿冷回得平靜。
「鹽罐?」四娘沉吟,顯然記得那罐子的位置。
「那口平常冬醃才會動,這時候誰會去碰?」
「我也不清楚是誰,但我看見它動過,灰印斷了,位置不一樣……」
四娘聽著,眉頭漸漸鎖緊。
「都是走過的時候看到,沒人當場在。」
阿冷頓了一下,又道:「今天午後,我經過後院,看見水缸裡排著三片葉子,像是人放的,不像自然飄的。」
花枝跟著說:「原本我也沒注意,是她一說我才發現怪,就一起來告訴四娘。」
四娘看了她們一眼,像是在思索什麼,語氣平平道:「妳們才剛結束見習,有這樣的心思也不容易。這話我記著了。」
說完,她轉身去翻後桌的簿冊,沒有再多說話。
那日過後,灶房裡一切如常。
該切菜的切菜,該揉麵的揉麵,四娘也未再多提半句。
阿冷與花枝回歸各自的活計,只是心底都知道,被動過的陶罐與庭院水缸裡對稱浮葉的事,並未結束。
直到幾日之後,兩人才從其他人那聽到結果。
——有人被收拾了。
被收拾的是一名負責打掃主院起居房的丫環,與灶房裡一名老雜役。
丫環是負責打掃女眷房間的,做事勤快,打掃也用心,平日看不出什麼破綻。
她的事發,是因為有一天四娘親自檢查灶房器物,從那個不常動用的鹽泥陶罐中取出兩樣東西。
一封信,還有一件疊得整整齊齊的裏衣。
後來發現阮姑娘帳櫥裡的衣物少了一件,對照織紋、花樣,正是那件裏衣。
四娘立刻將幾日來進出灶房與主院的人員調查一輪,翻查炊事簿與出入紀錄,才理出這樣一條線索——
那名丫環被人收買,暗中打聽阮姑娘的起居與行止,再趁打掃後和灶房正忙時將物件藏匿,過後放入灶房的陶罐中。
庭院水缸裡每日葉片的數量與排列方式,正是傳遞「已放入」、「未放」的訊號。
那名老雜役則是接應的人。
他負責打掃灶間與廚具,身分低微但出入頻繁,平日多在午膳之後借整理器具為由,在灶房人手最鬆的時候靠近陶罐,將藏物取出。
接著再趁夜幕初落、府門尚未關閉時,將東西帶出府去,交給門外應接之人。
然而,這計畫還沒開始就結束了。
四娘發現的當晚,灶房照例忙完晚膳,雜役靠近陶罐正準備行動時,便被當場攔下。
臉色發白的老雜役怎麼也不會想到,一個不起眼的灶房丫頭發現了異樣,進而瓦解了整個計畫。
如果東西傳出府去,不單是阮姑娘的名節要受損,還極可能被用來構陷大房與顧家的婚約安排。
次日午時,兩人被帶到外院責罰,據說落下的板子一下接一下,打到第二十下時,老雜役已昏過去。
那丫環大聲求饒,但也跟著挨了板子,打完之後,傷都沒裹好,兩人就被塞進車裡發賣了出去,離府時還有幾道血印落在門階石板上。
這事沒出三日,灶房與帳房各清了一輪人,有的調了出去,有的乾脆讓人收拾鋪蓋離開。
不論外人如何猜,府裡都沒再明說什麼,只是那天之後,原本在灶房裡說話大聲、動作粗的幾個婆子,全都安靜了下來。
這事過去幾日,灶房雖無明說,卻像忽然換了空氣。
走動的人說話都壓低了聲,連砧板聲都比往常輕些。花枝收菜時總是忍不住往後看兩眼,動作快了許多。
有一天傍晚,灶房終於閒下來,火堆只剩餘熱,婆子們在外頭說著天快變的話。
花枝洗完手,晾乾手帕,偷偷靠近正在案邊切薑絲的阿冷,小聲問:「妳有沒有覺得……那丫鬟跟雜役的事,聽起來有點可怕?」
她說完,拍拍胸口,像是還沒把心裡那口氣嚥回去:「不過……我們這次好像幫上了忙耶。」
她轉頭看向阿冷,眉眼間藏著一點壓不住的得意,「我覺得我今天應該多做幾塊點心給自己吃,壓壓驚。」
頓了一下,又笑嘻嘻地說:「妳也有,妳要什麼口味的?」
阿冷動作沒停,只說:「我不喜歡太甜的。」
花枝聽了哼了一聲,撇嘴:「真挑。」
但她笑著轉身,邊走邊說:「我記得了,下次不幫妳包棗泥,就做鹹的。」
阿冷沒接話,刀鋒輕輕滑過薑片,發出細微的聲響,像是水面被什麼撫過。
她看著案上整齊的切絲,眼神平靜,卻在那句「妳也有」的話後,停了一息。
那聲音不大,卻像灶火底下的一縷小氣,燒得很細,不嗆,也不冷。
那天的陶罐又蒙上了灰,水缸裡也沒再見浮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