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房的光,正從西窗斜落下來,落在案上薄紙與筆痕之間。
劉夫子離去已有片刻,雲雀正收拾著書冊與紙卷,一邊小心地用手指將紙角壓齊,一邊小聲地哼著幾乎聽不清的調子。
阿冷還站在一旁,硯台早已收好,筆也歸位,可她的目光卻仍舊黏在那張紙上,眉心輕蹙,不知是在看字的形,還是在琢磨什麼意思。阮琬看著那模樣,不禁微微一笑。
她眼光轉向雲雀,只見那小丫頭正蹲在地上理紙絹,嘴角掛著笑,模樣無憂無慮。
可她心裡知道,這孩子一向不愛讀書,每逢夫子講課,坐不了一炷香就會打起盹來,若不是自小就跟在自己身邊,只怕早被夫子逐出門外了。
而眼前這個阿冷——沉默、寡語、動作慢半拍,卻偏偏對那張滿是字的紙看得入神。這份「看得懂也不放過,看不懂更不放過」的執著,她在旁人身上少見。
這樣一比,實在有些好笑。
她收回視線,隨手將桌前書卷收合,語氣輕柔,像是隨口問話,又帶著一點心血來潮的味道:
「阿冷,妳想不想學字?」
這句話說得很平常,聲音不大,卻在書房中靜靜落下。
阿冷聞言一震,眼神霎時從紙面抬起,望向她,像是沒料到這樣的問題會落在自己耳邊。
阿冷的目光停在阮琬臉上,片刻未語。
阮琬並未催促,只輕輕地將剛收合的書冊推開些,語氣比方才更緩了一些:「我不是在吩咐妳,只是問問——這是個提議,不是命令。」
她頓了頓,眼神仍溫和如水,續道:「若妳願意,往後夫子講課時,妳也一併來。等夫子離開,我再教妳幾個字。也不用多,每回記得一兩個就好。」
說到這裡,她抬頭望著窗外漸長的斜陽,語氣裡竟帶上一絲半真半假的輕鬆:「反正這些日子我也出不了府,整日窩在屋裡背書,不如教人,正好可以當作複習,也不算白費時辰。」
雲雀站在一旁,聽著這番話,悄悄瞪大了眼睛。
她跟在姑娘身邊這麼久,從沒見過她主動提議要教誰寫字。這種事,要不是發了瘋,要不就是……閒得發慌。
阿冷垂眼沉思了一會兒,才低聲開口:「要是……四娘肯准,不影響灶房那邊的事,我可以來。」
語氣雖輕,但那一個「可以」說得乾脆,無半分猶豫。
雲雀終於忍不住,小聲地「嘖」了一聲,嘴一撇,低低地念道:「得了便宜還賣乖……」
她邊收拾筆架邊嘀咕:「這裡可比灶房好太多了,一天熱氣油煙、早起晚睡,誰還念著那地方……要我來學字,我才不推呢。」
她語氣雖酸,眉眼卻帶著笑,明顯是打趣多過真氣。
阮琬聽了只是彎了彎眉眼,未置可否。
而阿冷低頭抿唇,並未辯駁,只靜靜地繼續擦拭硯邊水跡,指下動作仍然穩定,沒有因為這一番話而有半分凌亂。
四娘對這事倒也未多說,只聽完阿冷的請示後,微微一挑眉,問她:「妳是真想學,還是只為偷懶?」
阿冷只是搖頭,答得很直:「想學。」
四娘看了她一眼,沒再問,只淡淡應了:「既然姑娘都開口了,灶房不忙的時候,妳就去吧。」
第一日學字,是在劉夫子離開後的午後時光。
書房靜悄悄的,窗戶開了一扇,外頭桂樹落下一點細細的影子,灑在書桌邊角。
阮琬準備了一張廢紙,紙上已抹去舊墨,她拿起筆,沾了點水墨,在紙上寫下一個字。
「這是『日』。」她說。
阿冷站在一旁,身子微前傾,目光定定看著那個字的模樣。
「一橫,下面一個小口,像不像太陽有個輪廓?」阮琬語氣溫和,邊說邊用筆示意結構,「筆要收穩,末端不能拖得太長。」
她寫得極慢,讓阿冷看清筆鋒轉折後,才將筆遞過去。
阿冷接過筆時,手指略有些僵,明顯許久未拿過這樣細長之物。
她低頭照著那字寫,筆跡歪斜、濃淡不勻,卻不曾停下。
第三筆落下時,她抬起頭望向阮琬,像是在確認:這樣,對嗎?
阮琬看了一眼,點了點頭:「再來一個。」
第二個字是「水」,第三個是「冷」。
「這是妳的名字,阿冷的『冷』。」阮琬說著,落筆更慢了一分。
阿冷看著那字,忽然微微皺眉:「原來……是這樣寫的。」
「妳以前沒見過?」
「……別人幫我寫的。我只會念,不知道怎麼寫。」
她說得很輕,像是怕這樣的事太微不足道,不值得多言。
但她那雙眼卻直直地盯著紙上的那個「冷」字,眼神裡竟像有一點說不出的陌生與踏實混在一塊。
「現在妳寫一遍。」阮琬說。
阿冷提筆,遲疑片刻,然後一筆一劃,慢慢寫下:「冷」。
字仍舊不齊不穩,但那是她親手寫出的,屬於她的第一個字。
自此之後,每當劉夫子來授課,阿冷便照例早早入書房,磨墨、備筆,站在案邊侍立。
她一如往常寡言,磨墨時只盯著硯面,不多看左右。
可她的耳朵是開著的,眼睛也是開著的。
夫子講字,她心中默記;姑娘誦書,她照音記形。
每回夫子離開後,雲雀收紙、她收硯,而阮琬則輕聲問:「今天,妳要記哪個字?」
有時是一個,有時是兩個,若是那日灶房太忙,她便只寫一遍,不多耽擱。
日子一日一日過去,字也一個一個地記進去了。
從「水」「日」「冷」,到「山」「心」「靜」,她寫得仍不算好看,卻越來越穩。
她開始懂得字是有形的,是有筆順的,是可以被自己一筆一劃造出來的。
而她也發現,自己竟有些期待每次來書房的時候。
不是因為茶香或清靜,而是因為那一小段短短的時光,是她可以安靜看字、動手、動心、動腦的時候。
那是她從未觸碰過的另一種世界,無聲無形,卻像一道光,照得她心裡一角,慢慢亮了起來。
日子雖緊,卻也還是日子。
灶房照常開爐、生火、備膳,後院的井水一桶接一桶提起,洗菜的水聲與切菜的刀聲構成了這府裡最實在的底色。
有時午後閒一點,幾個丫頭便會湊在灶房外的土地上歇腳納涼。
這日,花枝抱著一籃洗乾的碗,走過後院時,遠遠就看見阿冷蹲在地上,手裡拿著一根乾樹枝,在地上一筆一劃地寫著什麼。
那不是玩耍,也不是隨意畫畫——她的筆勢慢,神情專注,還時不時抬頭像是在想怎麼寫下一筆。
「欸欸欸——妳在做什麼?」花枝興沖沖跑上去,將籃子往一旁石頭上一放,蹲下來湊近一看。
「……妳是在寫字嗎?」
阿冷抬起頭,點了點頭。
這時,小蠶也從一旁繞過來,見兩人蹲在地上好奇地湊過來看,鼻子一皺:「這有什麼稀奇的,我也會寫字。」
花枝轉頭看她,撇撇嘴:「妳認得的就那幾個數數的字,還當寶咧,」
小蠶不甘示弱地叉腰:「我還會打算盤,是四娘教的咧!」
「妳那是拿珠子亂撥吧,算得出來什麼?」
「我哪有亂撥,我還會心口算!」
「算不過花生糕要幾錢就別說嘴了。」
兩人你來我往,嘴皮子鬥得飛快,阿冷低頭笑了笑,沒插話。
小蠶一跺腳:「來來來,我也來寫!」
她蹲下身,從地上折了一根細長的枝子,在阿冷寫的旁邊猛地劃了一個歪歪的「三」。
「這是『三』,對吧?」
花枝笑著坐下:「那我也來一個,我要寫『枝』——」
她一筆一劃地畫著,又皺著眉瞄阿冷:「欸,妳知道『枝』怎麼寫嗎?」
阿冷搖了搖頭:「我還沒學那個。」
「那沒關係,我自己亂寫一個!」花枝大剌剌地笑起來,寫了一個四不像的東西。
地上立刻多出一排歪歪斜斜的字跡,有真有假、有像有不像,但三人一邊寫一邊笑,竟將原本平平無奇的一塊泥地,寫成了熱鬧的小天地。
風輕輕吹過桂樹,枝影搖晃,日光穿過葉縫落在三人身上,也落在那一排歪扭卻努力構成的筆劃上。
那不是書房裡的靜,也不是灶房裡的忙,而是屬於下人們午後短短片刻的閒。
短得一轉眼便會消散,卻也真切得像被寫在心底,不會那麼快褪色。
時光匆匆,臘月初起,天光冷冽,風裡多了幾分帶霜的乾寒。
街市上的人聲雖比往常稀疏,卻也漸漸熱鬧起來。剪紙的、賣臘味的、叫賣年節香料的,一家家鋪子挪出紅紙與燈籠,在風裡搖搖晃晃,像是提前點亮了節氣的輪廓。
寧川府衙也開始繁忙起來。
外堂送進送出的文書厚了兩分,帳房燈火連夜未熄,過往少言的吏員們近日交頭接耳,三兩小聲,說的不是收支,便是誰手裡那筆帳還沒理清,誰昨日送錯了府庫清冊。
府中人心知肚明——年終要到了。
這時節不比平常。
府庫內外每年歲終,都要進行一次總結清查。從春收到冬成,從官辦工程到民間徵稅,錢糧進出、物資分發、官辦物料撥補,全都要核清對齊。
哪怕只是一筆紙上浮銀、兩罐短斤糧倉,也得算進帳裡,逐項記明。
此事向來由府庫吏主持調整初稿,再由主簿親自彙整、稽查、校對,最後呈報至通判與府丞審閱,蓋章存檔。
帳房內炭盆未冷,窗紙邊緣卻已結出一圈霜痕。
阮承讓坐在長案後,左手扶著一冊半展的帳冊,右手執筆,停在空格之上。
他已不記得這是第幾次在同一頁上來回查對。
對帳小吏在案側站得筆直,額角滲汗,卻不敢出聲催促。
他知道主簿大人近來火氣不顯,卻格外沉默,而這樣的沉默,比喝罵更叫人心頭發毛。
帳冊上的數字對不上。
不是明顯錯漏,而是那些原該一對就清的數字,總在尾數上差那麼一分銀、半斗米,彷彿有人故意不讓它準。
他一頁頁翻查回去,發現這種「微差」竟不止一筆——三日前送進的初帳,也出現同樣的偏差。
照理說,這類瑣項應該在庫吏核實時就處理齊整。
可這回送上來的帳目,標註簡略,對照表更是打散排序,像是刻意叫他費工對校。
更奇的是,案前這份報單遲了兩日才送到,傳話的小吏只模糊說了句:
「庫頭那邊人手忙不過來,請主簿寬容些。」
他當時沒說什麼,只略一點頭讓人離去。
但此刻坐在炭火邊,紙頁翻過第五遍時,他心底已不再當這只是巧合。
這幾日帳房內外雖無明言,但風聲卻漸漸散了出去。
有些事,說的人未必多,聽得懂的人卻越來越多。
有人私下議論,說主簿大人這回對帳反覆、總有小誤,也不知是誰在上報時動了手腳,又或者……年紀大了,眼力不比從前。
這幾日他甚至已聽人小聲傳過一句:
「主簿大人近來眼力怕是差了,不然怎這麼多帳都出問題?」
那話說得不輕不重,卻像一粒細沙,卡在牙根裡,吐不出、咬不得,日日磨人。
阮承讓放下筆,手指揉了揉額角,眉頭深鎖。
經過上次的拜訪,他知道顧懷山不是那種會聽信旁人挑撥的人,琬兒與顧家的婚事也穩妥無礙。
但他不能不氣。
這不是只想要婚事,是想要名聲與位置一併動搖。
他想起在府庫內擔任庫吏的庶弟,蹙眉更深。
這很明顯是在針對他這個主簿,到時候上頭來一句『審查不力』。
這頂帽子扣下來,雖說大概是罰俸,但如果被有心人操作,記過、降職、調任、停權都有可能,後果可大可小。
為何承禎如此肆無忌憚地動手,莫不怕旁人知曉其中齷齪?
難道是......有所倚仗?
想到這,他終究只是輕輕嘆了一口氣。
那聲音極輕,輕得幾乎沒入帳房的風裡、紙頁間,誰也聽不見。
他不再想,也無暇再想,只俯身重新拾起那本未核完的總帳,指尖沾了筆墨,繼續一格一格將那些冷冰冰的數字標註下去。
外頭的風聲靜了,火盆裡的炭灰微響,像是歲末將至的腳步聲,一聲聲地敲進心裡。
阮府內,氣氛卻已漸漸熱起來。
廂房門前掛上了剛曬過的紅紗燈籠,院裡的婆子們忙著搽洗窗欞、收換帳幔,灶房的炊煙自清晨起便未曾斷過,一缸缸醃漬的臘味擺在廊下晾風,香氣裊裊,連麻雀都不時飛來偷啄。
四娘站在中庭吩咐人調換陳設,小蠶抱著一疊單子來回奔走,花枝和阿冷則跟著灶房婆子準備節前點心,忙得腳步都沒停下來。
大家都知道,新年將近,該備的、該清的、該整理的,全得趕在月底前處置妥當。
熱鬧與壓力,就這樣一層一層地疊在歲尾的日子上,像一張繃得極緊的絲弦,靜靜地響著。
那日午後,帳局的小吏從前院繞進主屋時,腳步快了幾分,手中捧著一方封得整整齊齊的拜帖,外封飾金,筆跡穩健,是世家內眷常用的規式。
杜嬤嬤接過帖來,眉眼一掃便認出那是顧夫人的筆跡,當即不敢怠慢,捧入內室,呈與夫人。
沈如蓉正坐於窗邊清點節前帳目,接過拜帖一看,只見上頭寫道:
「寒冬將近,小女偶感微恙,念及前情,擬於下旬攜女一同過府問安。承蒙昔日厚情,心中常記,屆時尚祈一晤,共敘近懷。特先致帖以申誠意,容擇吉日再行奉告。」
字句平和,語意周全,卻隱隱有幾筆藏而未發。
沈如蓉手指輕拂帖角,未語。
那「攜女問安」本不過女眷間禮數,但文中提及「一晤」「共敘近懷」,字雖簡,卻句句含心意,像是在暗示有事相談。
她眼中掠過一絲凝色,將帖緩緩闔上,她抬眼望向窗外日光。
冬陽淡淡,照得地上影子清瘦,簷下風聲輕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