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環第一次夢見森林是在血月之後的第三夜。
那是她童年記憶中的血精靈之森,陽光穿透紅葉,落在她與哥哥追逐的草地上。
那時他們還是純淨的血之子,沒有墮落,沒有腐化,沒有黑影軍團,也沒有歐德爾。只有哥哥溫暖的掌心和她緊緊跟隨的腳步。她醒來時,天色剛亮,霧氣氤氳的山谷中只剩風聲與她身旁那道熟悉的身影——日環。
日環沉默不語,手緊握劍柄,像是怕自己一鬆手,就會被過往的罪孽吞沒。
他們離開妖魔之地已三日,踏上從未有人走過的路。沒有目標,沒有方向,只有一個模糊的信念——離開,是唯一能保全彼此靈魂的方法。
他們無法回到血之故鄉,那裡早已不再屬於他們;也無法融入精靈界,曾經的殺戮與背叛如影隨形。
他們像無根的影子,行走在夾縫之間。
日環曾說他不後悔,他為了救月環,曾跪在歐德爾面前,甘願將鮮血化為咒印。
他願為妹妹堕入黑暗,願為她化身殺戮之刃。
可是每次夢中回到那一夜——月環氣若游絲地躺在血靈神殿中,他無力地看著醫者搖頭,他仍會痛。
他早該知道黑暗的契約是有代價的。
他救了她的命,也將她與自己一起綁進深淵。
血月之夜他們奉命出擊,將暗影灑向精靈邊境。他們斬殺過同族,焚毀過村落,留下的只有沉默的廢墟與那雙雙驚恐的眼。
他以為他已無感覺,直到那一晚,在邊境森林,與修倫斯正面交戰,他一劍被擋,眼中卻映出那雙澄澈的藍眼——那雙眼讓他記起自己曾是守護者,而不是毀滅者。他的劍從那一刻起開始遲疑。月環比他更早動搖。她在一次夜間偵查中遇見艾洛,那個總用銀髮遮眼的水精靈。
他們短短交談了幾句,艾洛的眼裡沒有恐懼,沒有譴責,只有一抹悲傷與理解。那晚她久久無法入眠。
她問自己,如果我們的存在只能靠破壞來證明價值,那麼這樣的活著,是不是比死去還更空虛?
日環從未說出口,但他也在問自己同樣的問題。
他們逃離不是因為悔恨,而是因為他們終於明白:無論歐德爾的理念多合理,他的方式終究是錯了。
他們用太多生命來維繫一場信仰,卻忘了真正的自由不應建立在他人的鮮血之上。他們曾為了活下來,選擇遺忘;如今為了真正活下去,他們選擇面對。他們穿越被戰火撕裂的山丘,在荒城中埋葬死去的村民,為無名屍骸立下石碑。他們不說話,只用行動記錄曾犯下的罪。
他們曾途經風之谷,被當地村民怒罵與投石。他們沒有躲,只站在原地承受,直到夜芙親筆下令:「暫不追捕墮落精靈日環與月環,允許其自由流徙,觀察其行動。」這是他們第一次得以喘息。
他們曾試圖自首,但王室審判官卻說:「你們的贖罪,不該用死亡草草結束,而是用活下去的方式,證明精靈也能從黑暗中走出。」於是他們開始幫助重建。
他們不再以名字介紹自己,只以行動讓人記住。
他們修築防線、教導失依孤兒如何防身、為受傷士兵熬藥療傷。
日環甚至曾為一名年幼火精靈擋下山獸的攻擊,滿身是血地昏倒在山坡。
當他醒來時,孩子緊緊握著他的手說:「你不是壞人,因為壞人不會這樣保護我。」那一刻他第一次無聲地哭了。
月環則開始記錄沿途發生的一切。她學會書寫,用破布筆記一村又一村的生活改變。她將這些資料送往風之都,希望有天能成立真正屬於無族者的庇護所。
她開始夢見更多過去未曾見過的未來:
一個血精靈與其他族群共學的教室,一個沒有純血至上思維的祭典,一個她與哥哥能以本名參加慶典的世界。
他們曾在雪原前跪拜修倫斯的墓晶。
他們什麼話也沒說,只在冰封之地留下刻痕:「我們曾迷失,但未曾遺忘。我們來晚了,但還願陪你守護。」那天,雪下得很大。他們站了很久,直到天黑才轉身離去。
沒有人知道他們現在在哪。有人說他們在南方村落傳授劍術,有人說他們在西部邊境帶領混血者重建部落,也有人說他們已轉世為守護獸,徘徊在精靈界夜空,為那些還在黑暗中迷路的人點燈。他們從未以「英雄」自稱。
日環常說:「我沒有資格被原諒。」
月環也說:「我只是還沒停止悔過。」
但他們從未停止前進。
他們的劍已不再染血,他們的腳步已不再躲藏。
他們仍記得墮落的感覺,但他們更記得,那來自他人信任與孩子微笑的溫度。
他們不再是歐德爾的利刃,不再是命運的奴僕。
他們是行走在贖罪之路上的靈魂,用一生去重寫自己的名字。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