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吶遞給青絲一個巴掌大小的錦盒,「這個交給妳,必要時派得上用場。」
青絲順手接過打開,眾仙好奇地探頭,卻見錦盒裡空空如也。「沒東西啊,難不成這錦盒本身就是寶物?」青絲托了托盒子,甸甸地不像空無一物,細細尋思,忍不住驚呼:「莫非這是天帝的《摩尼寶珠》?」
「妳竟然知道?」
青絲不語。(當然知道,這是閉上眼睛時,「那個人」教了我三次的寶物。)
默吶面露喜色,「看來你智慧初開,萬物皆已存心,用法妳一聽就能明白……」接著在青絲耳邊悄悄叮嚀了幾句話。
青絲一面聽一面點頭,跟著探手入盒,果然觸處冰涼,摸到了個像是小球的無形東西。她小心翼翼地捧出來,放到了一株仙人掌旁。在眾仙眼中,就如同捧出了一團空氣,甚至有點像是在惡作劇;然而那團空氣一放到地上,立時幻化出一株仙人掌,竟和原本的那株一模一樣,顏色、大小、形狀無不若仿。青絲默唸幾句,伸出纖纖蔥指,比了比默吶和自己,然後朝新的仙人掌輕輕一撥。
青絲眼睛都還來不及眨一下,眾仙突然朝右邊橫移到數百尺外,看不清楚是如何飛過去的。
她正想開口詢問,赫然發現遠方眾仙仍圍著兩人,不正是默吶和「自己」嗎?但默吶明明好端端地站在自己身邊,況且……驀地被圍著的兩個影子輕輕爆開,化做青煙,把眾仙嚇得向後倒退幾步,連忙四下搜尋。混沌最快發現了他們,大嚷了起來:「欸?咦?你們兩個怎麼一下子跑這麼遠去啦?是怎麼過去的?」隔得遠了,他的大嗓門也不再震耳欲聾。
青絲若有所悟,「該不會是……」
只見那株仙人掌逐漸變得透明,終至消失不見。青絲又小心翼翼地往仙人掌的位置一撈,果然摸著一物,她把那團看不見的東西放回錦盒,抬頭與默吶相視而笑。
眾仙飛奔回到他們身邊,無不又驚又喜,七嘴八舌地說:「就是這顆寶珠弄出來的對吧?再一次再一次!」
默吶不答,低頭問青絲:「妳知道該用於何時嗎?」
青絲想了想,點點頭。
「這《摩尼寶珠》是不是能幻化為任何事物,以殘影作為眼障,然後把東西瞬間移動到其他地方?」事情來得太快,思索了好一會兒她才明白過來,《摩尼珠》所移開的並非眾仙,而是默吶和自己。
「原則上是的。」
「那,那,」青絲忽然靈光一閃,「若是每每在敵人追抵之前,就用《摩尼珠》將洞天的一切全部轉移到其他地方,直到曇花花開、重建《俱滅之障》,不就可以免去這場大戰了?」
青絲想到這層可能性,不由得興奮萬分,向來淡定的她瞬間坐直了身子。眾仙一聽,也個個眼睛發亮,一齊等待默吶的回答。
「假如妳在祭出《摩尼珠》的短短一瞬間,能所有洞天裡的事物存於心中,一個不錯,這個方法確實可行。」默吶淡淡地說,「但是任何被妳遺漏的事物,哪怕是一草一木,都將留在原處,墜入萬海。」
錯過的都帶不走?……那根本不可能!
「原來如此。」青絲登時語塞,肩膀復又沈了下來,「且不說別的,我從未見過天帝,心中無以為據,就算真能搬走所有事物,也必定搬不了他。」失去天帝的洞天,存在又有何意義?
默吶望著青絲,良久才說:
「明白我將《摩尼珠》託給妳的用意嗎?六仙和天女們隔天就會忘了,但妳不會忘。因為妳已經成為人類,這顆寶珠也只有妳能使得。」
青絲又點點頭,心中五味雜陳。
「千萬記得:直到大戰開始,都不能讓李福平知道這件事。」
「默吶先生的刺青呢?」
豫樂吞了口口水,挺起腰肚。「這麼重要的東西我會帶來這種地方嗎?不在這裡。」
青絲也不著急,淡淡地說:「這麼重要的東西你當然隨身帶著,多半還拿來當背心穿吧?」隨手將他的小戰甲一剝,果然,氐人刺青被他貼肉穿著。
青絲正要伸手去揭,棟棟突然說道:「等等,默吶先生今早有特別叮嚀過我,你和福平絕不能碰這刺青。」不及變回人身,便直接伸嘴去叼,肥大的鼻子恰好頂在豫樂臉上。他這回雖然沒有刻意噴息,鼻孔間濃濃的餘味猶存,豫樂稍一吸氣,差點兒沒厥過去。
青絲一招得手,信心大增。轉頭再看戰事,見李福平的《四如境》雖然神妙,畢竟難攖飛劍之鋒,苦苦支撐,忽然心中有了主意。
田雞運使《非想非非想劍》,雖然始終佔了上風,但李福平的《四如境》攻敵不足,自救有餘,田雞接連變換劍叢陣勢,始終莫可奈何。正在籌思下一步,忽然瞥見豫樂在地面上,被一隻巨大的豬公和一個美麗的少女圍著。
「咦?好本事,什麼時候抓到他的?」
他聽豫樂說過青絲的事,猜想八九不離十就是這名少女,靈機一動,劍訣運轉,颼颼颼三柄飛劍射向青絲。
棟棟極為敏銳,猛地察覺受襲,仰天怒嚎,拼命撲向青絲,滾到一邊。豫樂更是嚇得不知該逃往何處,一個閃避不及,被一支飛劍釘趴在地,當場慘死。
棟棟堪堪避過攻擊,生怕壓傷了青絲,連忙跳起來,赫然發現自己剛剛撲了個空。
青絲仍坐在原處,身上中了兩支飛劍,動也不動。
「青絲!青絲!」棟棟驚叫。
卻見她輕輕爆開,變成一股青煙。
田雞原本只想嚇嚇他們,或是轉移李福平的注意力,誰知不小心一擊中的,甚至誤殺了豫樂和青絲,自己都大吃一驚。
「慘了,福平的馬子啊……玩過頭了這下……」
正不知該如何是好,驀地左腳吃痛,有人踩在自己的腳背上,抬頭一看,赫然就是青絲!
(鬼!)田雞這一下嚇得魂飛魄散,「妳妳妳……」
青絲伸一手抱緊木盒,另一手箍住田雞左手腕,使勁一扳。
除了給出《摩尼珠》,默吶從沒告訴過青絲如何使用、以及什麼情況下使用,就如同傳李福平《非想非非想劍》和《四如境》一樣,全憑個人心領神會。和李福平不同之處在於,知道了運使的原則,對青絲而言已然足夠,因為初為人類,雖然也開始承受諸般思慮紛呈雜沓的喜悅與衝擊,她畢竟仍存在一塊保有天女純淨與定力的心田;這使得她即使身處瞬息萬變的戰局,依然可以果斷行事,且做出天然直覺的應變。《非想非非想劍》和氐人刺青,是逆轉戰況的兩個關鍵,她從未懷疑;既然可以成功捉住豫樂,接著如法炮製便是。
只要可以移到田雞身邊,讓他的手離開鞘盒,一切就結束了。
但《摩尼珠》運使得再快,又怎快得過田雞心念電閃?雖然出乎意料地抓住田雞左手,就在手掌與木盒將離未離的那一剎那,用以托住木盒的那柄飛劍倏地向前鑽出,刺入了青絲心窩。
青絲抓著田雞的手一鬆,卻仍緊緊抱著木盒不放,和失去了支撐的田雞一起,自半空中跌落。
「青絲!」
李福平聽見棟棟悲嚎,循聲望去,正好看見下墜中的青絲,整顆心登時揪成一團,渾忘了天地何物。《四如境》脫手,跌落在地。
那一瞬間,百千長劍、飛沙走石,全都止在半空,載浮載沈,像是進行到一半的球賽遇到大停電,頓時茫然無依。
混沌身法如箭,搶到青絲身邊,在空中一托、二托、三托,減緩了她下墜的速度;伯夷拋下敵人衝上前去,奮力一躍,穩穩地將青絲接在背上,也不理會重重摔落在地的田雞,朝本營狂馳。歡三竄兩竄追了上去,跳上伯夷的背,用尾巴頂起了木盒,以更快的速度奔到李福平身邊,放到他面前。
「福平!福平!快,快結束它吧!」
歡沒有注意到,此時李福平悲痛莫名,眼中冒出熊熊怒火。他一見到木盒,想都不想就按上了木盒。
「不行!現在不行!歡,快拿開木盒……」
默吶的大聲呼籲已然太遲。沙土巨石盡皆跌落在地,飛劍群幻化成一道光芒飛回鞘盒,重又飛出,這次變成了無數血紅色的熾熱之劍,比起田雞片刻前用以擊殺鎳耳的紅劍,更是兇惡詭譎。在李福平的悲喊聲中,每一柄劍對準了一名六族人,有六柄劍指著地上人事不知的田雞。六族人無不驚駭,不少人紛紛拋下手中武器,高舉雙手。
「你-們-統-統-去-死!」
「福平!不可……」
每一柄劍,距離田雞、六族人的致命要害,僅有三指幅之遙。
他還真的伸出自己的手指,找了四、五個測量看看。像是預先設計好了似的,真的全都是三指幅。
若非繫生死於一線,這個狀況還挺有趣、也挺奇怪的。
更奇怪的是,飛劍就這麼不再前進了。用力推它,也是一樣。
六族人也不再稍動。不是不敢,也不是不能,他們就是沒再動了。
可以看見其中一部份人,面臨最後關頭時的驚恐神情;但大多數人,仍是憤恨猙獰、殺得眼紅,以為勝券在握,渾不知自己已在鬼門關前。
所以,都定格了是什麼意思?
不只是他們,眾仙也是。默吶也一樣。
半空中,三柄長劍正對準地面,恰好成了個「川」字,也蠻像是拜拜時的三支香。躺在那兒準備被屠殺的傢伙,不用看也知道是誰。摔下來後怎麼樣了?他問都不想問。
真正想問的是:現在到底是他媽的什麼情況?
所有東西全都定住了,包括時間。除了自己。
李福平茫然遊蕩在戰場上,遊望著一幅幅怵目驚心的畫面,腦中一片空白。空白的正中間有一塊他不敢碰觸的地方,儘管他知道,非得要去碰觸那一塊,所有事物才能恢復運作。
「天帝,是你嗎?」
不遠處,忽然又出現那株似曾相識的大樹,青葉黑花,形若紫牛。帝阿賴耶扶著樹幹,沒有五官的空白面具,正凝視著自己。
「為什麼?為什麼會這樣?」
「定住這一切的不是我,而是你自己。」
「我?」
「即使面對重大悲痛,殺與不殺的真正後果,依然在你的內心深處出現了權衡。」帝阿賴耶好似在說著天書,「如同布魯斯當年選用《見行無二》,以失準換取對手一絲餘地;以飛劍無堅不摧之能,你還是選擇了不殺,確實無愧為《非想非非想劍》傳人。」
李福平頹然搖頭,「不是這個……我是說青絲,還有豫樂,為什麼當時你不明說不能縱容豫樂?既然你都願意提示我了,為什麼不直說來避免這一切?」
「可以避免的是眼前的一切,但避不了相同甚至更嚴重的結果。」
「……你騙人!當時……」
「當時無論我說什麼,你都不會相信,」天帝說,「如同現在一樣。」
李福平心有不甘,卻啞口無言。
「只有當你停止相信每一件、你說服自己相信的事情,敞開心胸接受真實,才有可能改變這一切。」
李福平呆了許久,突然間撲跪在地,「求求你!請你救救青絲!」
帝阿賴耶默然片刻。「你看見她中劍的部位了?」
李福平一怔。額上似乎一陣微風吹過。
「戰事就要結束了,我可以帶她回人間!」
「好好地道別吧,別放棄這最後的機會。」
「什麼意思?如果不趕緊帶青絲到人間醫治,才是真的放棄機會吧?」
「你也明白她的傷勢,」帝阿賴耶搖搖頭,「何況,一旦你真的離開,就什麼也沒有了。」
「什麼意思?」
「只要你離開洞天,關於洞天的所有記憶,都會隨之消失。」帝阿賴耶說,「你已經離開過一次了。如今你在洞天,實際上是第二次來訪。」
「什麼?」李福平心頭大震,「我走出去過?什麼時候的事?」
「你第一次進來待了兩天,急著想回去。是默吶堅持請你留滿七天再離開,這樣你才能夠認識到,洞天的七天是人間的五分鐘。」
李福平已經在洞天裡呆得太長時間,經帝阿賴耶這麼一提起,記憶被一點一滴地喚醒,愈想愈是心驚;當初他進入溝渠之前,總覺得有些異樣,難不成那份異樣其實是熟悉感?又想起他聽到學校整點鐘聲之後半晌,看手機時卻已經過了五分鐘。莫非在那五分鐘之間,他已經來過洞天一回了?為什麼自己完全沒有印象?
摩托車!他想起來了。那輛消失的野狼一二五,並不是在短短幾秒鐘之間消失不見,而是在他不在的那幾分鐘,有人來騎走了的。
剎時之間,帝阿賴耶說的一切,都變得真切無比。「七即是五」,「既往不歸」,原來並非憑空出現,而是記憶的一部份!
「……我有辦法!」
李福平像是抓到了一條浮木,「我記得在溝渠外的時候,對一句話有鮮明的印象:『七即是五』,那就是洞天七天等於人間五分鐘的意思。這一定是我帶出去的記憶,所以,是有辦法保存我的記憶的,對不?」
說完,他等待天帝開口,猶如等候審判。
面具後的帝阿賴耶似乎微微一笑,連李福平都感覺出那一絲笑容的酸楚。
「刻印洞天裡的記憶,非必要不予行之。即使我們有這份能力,歷來進入洞天的人類,也都在我們的循循善誘下,放棄了這個權力。因為這不僅關係著你當下的執著,更關係著你的一生。
「當時先為你刻印了時間關連的記憶,是避免讓你為了相同的疑惑,不斷反覆進出洞天。
「況且,即便我們願意破例,也已力有未逮。默吶的氐人刺青離身,既削弱了穿梭諸界的力量,也幾乎完全失去了刻印記憶的力量。
「如今,我可以利用氐人刺青僅存的法力,為你刻印一份記憶,你將一生受用的能力。但青絲之事,很抱歉,我們無能為力。」
這就是最終判決了?
「我不需要什麼受用的禮物!我拿來換,換青絲……」
帝阿賴耶搖了搖頭。
「不要……可不可以不要……」李福平頹然倒地。
起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