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仙頭一回見識到《非想非非想劍》的威力——事實上即使他們從前見識過,也必然回想不起來——無不驚嘆萬分,轟然叫好。豫樂更是看得目瞪口呆。
「有這樣的神兵,咱們還怕它六族什麼?贏得勝利、趕跑敵人只是遲早的事。」
怪不得豫樂說,在六族眼中人類是「戰神」。先前來到洞天的人類,所得到的武器即使不是這柄劍,威力必也絲毫不讓;甚至是李小龍的《見行無二》,也絕不是電視上所見的雙節棍這麼簡單。連李福平自己都震攝於飛劍神威,這份足以毀天滅地的力量,便在自己心念飛梭之間,更令眾仙赫赫顯威的陣法相形見絀。他從未想過有這麼一天,久久不知該作何反應。天帝和那棵樹,後來是怎麼離開的?他一點印象也沒有。眼睛一睜,人就在原地了。但要說是夢嗎,昨天晚上的每一句話,都如鑿刻在心上一般牢牢記得,和大多數的記憶一樣,是確切發生過的往事。否則,也解釋不了自己怎麼忽然開竅了。
細細回想,來到洞天後的諸多疑惑,一一獲得了解答;但於此同時,又引發了更多問題。
這樣的戰爭將把洞天帶往何處?戰事息了,一切就都回歸原貌嗎?
「無論如何,只要能成功護衛洞天,終究是好事一樁吧?」李福平這麼告訴自己。
他望向默吶,卻見默吶眉頭微蹙,不發一言。
李福平奔到約定好的地方,青絲靜靜地等候著。他躲在樹後悄悄端詳,青絲淡然的神情裡,看不出一絲興奮,或是一絲著急。她究竟期不期待見到我呢?李福平不禁疑惑。
清了清喉嚨,故做瀟灑地從樹後現身。青絲看見他,臉上不自覺地流露出歡然。
這份出於內心的喜悅,李福平讀得懂。
他鼓起勇氣,上前牽住她的手。青絲依舊微笑著,沒有說話。
「想去哪兒走走嗎?」
「都好。」
「洞天裡的各個角落我都走過了,唯獨一個地方我還沒去過。」
「嗯?」青絲認真聽著。
李福平沒說話,只是往頭頂上方指了指。
青絲會過意來,「好,我們去。」
李福平大喜過望,「教我,怎麼做?」
「你用力跳看看。」
李福平一驚,「用力跳?那不會飛向萬海嗎?」
「有我在,不用怕。」青絲微笑著說。
這一笑,給了李福平無比勇氣,別說萬海,這下就算是油鍋他也跳了。
「來囉!」
雙足一蹬,身體像是頓時失重,又像是有條鋼絲在將他往上拉,開始不停上升。他正要呼叫,忽然上半身一沈,鼻間一陣幽香,青絲飛了上來,挽住他的手臂。
「咱們逛一逛先。」
兩人在半空中盤旋,《俱滅之障》看似近在咫尺,又彷彿遠在天涯。到了一定的高度,屏障上的諸般色彩便清晰可見,不再是矮丘上的專利。
「八天女,是哪八位啊?」
「紅霞、綠漪、藍煙、黃涓、紫映、橙暈、白露,這七位姐姐加上我。」
「咦?妳怎麼會記得名字?」
「今天早上紅霞姐姐跟我們說的。」
李福平點點頭,正想往下說,忽然察覺到青絲眼中閃過一絲,許多女孩子常有的、卻不該出現在青絲眼中的頑皮光芒。
(該不會?)
「青絲,其實,這些名字你記得好幾天了,對不對?」
被識破心思,青絲臉一紅,吐了吐舌頭,「我這樣會不會很古怪?」
「好難回答,」李福平歪著頭想了想,「對於人間來說,這樣很正常;但對於洞天來說,能記得東西、講別人沒長記性的事情,是挺古怪的。」
「就像你和默吶先生一樣啊,你們是洞天裡最古怪的人。」
「我?」
「是啊,就是好像什麼都知道。」
李福平哈哈大笑。他知道這是青絲發自內心的讚美,然而自己在人間裡狗屁不通,什麼都不懂,來到這裡竟成了無所不知,這未免……太不健康了。
「青絲,妳覺得自己現在和以前,有什麼不一樣?」
「我也不記得之前是什麼樣子,」青絲邊想邊說,「現在嘛,總覺得身體有些負擔,飛得不像七位姐姐那麼高,幻化回《俱滅之障》時也沒這麼靈活了……」
李福平愈聽愈擔憂,臉上卻盡可能不動聲色,回以一貫的微笑。
「……然後,只要闔上眼睛,常常就會感覺有人來教我東西。」
這點倒是大出李福平意料之外。「教你東西?是洞天裡的人嗎?」
「感覺是,但看不見他,他也不透露自己是誰。那人告訴我許多洞天古老的往事、器物,比較重要的,他還重複教了三次。」青絲微微一笑,「其實說完一次,我已經記住了,但他非要說三次,我就想也許有別的什麼意思。」
(難道是帝阿賴耶?)
「像是什麼事?」
青絲眼神飄來飄去,「都跟你有關,像是你在人間,小時候追女孩子的好笑事情。」
李福平隨即會意,(是必須守密之事。)「……怎麼可能?這種事情幹嘛講三次啊?」
青絲笑了笑,正要接話,忽然,四周色彩翻動,產生了變化。
《俱滅之障》一大片的紅色逐漸轉變,從半透明的紅色,變成了粉紅,然後鮮紅、血紅、深紅,最後彷彿所有色塊凝結在一起,開始四散剝落,化成輕煙。兩人目睹這個變故,吃了一驚,連忙退回地面。李福平拉著青絲的手奔到矮丘,仰望《俱滅之障》,過了許久,原本的紅色屏幕,有如龜裂一般,開始透出絲絲幽暗的藍光。
那是萬海的顏色。
青絲轉頭望著李福平,眼眶有些濕潤,「紅霞姐姐走了。」
李福平牽住她的手,輕聲安慰,自己悄悄地望向矮丘。
矮丘上依然光禿禿地一片。
「默吶先生呢?」
不等眾仙發問,李福平率先朝外一指,歡「喔」了一聲,飛奔出去。不一會兒又奔了回來,「那邊的樹下躺了兩個人……其中一個應該就是,默吶先生?」
兩個人?李福平隨即料到,另一個除了豫樂還能是誰。這傢伙愛搗亂慣了,這次竟膽敢跑去默吶旁邊胡鬧,也真是一絕。他用力搖了搖頭,釐清思緒:記得這回枯枝的形狀是「八」,但這幾天和青絲相處,不小心忘卻了晝夜,現在並不能確定默吶是哪一天入眠的。
該不該叫醒他呢?
《俱滅之障》上的紅色徹底破滅之際,降下了十幾片鮮紅色的花瓣、一株花莖。在青絲的提議下,李福平集中了花瓣,埋在矮丘之下,留下了花莖。
為花瓣掩土的同時,青絲不由自主地啜泣起來。這是李福平第一次看見她真情流露。
「妳怎麼了?」
「我……我只是忽然想到,如果有一天,你也像紅霞姐姐一樣,那……」說著,眼淚更是止不住。
李福平心中感動。這是他第一次被女孩子如此關愛,只覺得無以回報,就算是天塌下來也願意替她擔住。他輕輕拭去青絲臉上的淚痕,在她的臉上輕輕一啄。
沒想到弄巧成拙,這下子青絲哭得更起勁了,摟著他不願放開。李福平還來不及收回臉紅,只好輕拍她的頭,安慰她別哭。
這時候,他看見了。
「咦?」李福平驀地一驚,「青絲,妳先別動!」
青絲好容易止住了抽泣,乖乖地定住身體,兩眼骨溜溜地望著李福平。
李福平兩手輕梳,撥弄著青絲秀髮。青絲頓覺臉頰發熱,正想開口,李福平似乎從她頭上取了什麼東西,將手掌攤給她看。
「……怎麼會……」
青絲始終含情脈脈地望著李福平,捨不得移開,忽然聽他語氣急迫,這才慢慢地將目光轉到他的手心上。
銀光閃閃,是一根長長的白髮。那是她的頭髮。
青絲從未有過白髮,一時之間反應不過來,過了好半晌才終於恍然,「啊」地叫了出來。她雖然不明世事,這根白髮所代表的意涵,她卻十分清楚。
「我……我……」
突然間,她感覺到頭暈目眩,感覺呼吸急促,感覺心裡千百種滋味開始翻攪狂湧……全然陌生地,她「感覺」。她甚至注意到,胸腔裡似乎有一團東西,開始節奏地跳動,力量之狂野巨大讓她既難以承受,又精神飽滿;身體更隨之一會兒熱,一會兒冷。
凝視著那根白髮,青絲心中百感交集。良久,她抬頭,見李福平一臉擔憂地望著自己,勉強笑了笑。「我是不是,快要跟你一樣了?」
他點了點頭,接下來的話卻令她如夢初醒。
「《俱滅之障》要崩毀了。」
青絲會過意來,大吃一驚,還來不及答話,林中突然傳出一陣慌亂的叫聲。
「福平!李福平!快來這裡!」
兩人對望一眼,跳了起來,攜手跑向樹林。
眼前的景象讓李福平如墮冰窖。
眾仙正圍著默吶,議論紛紛,見兩人奔來,便讓開一條通道讓他們過去。只見默吶睡眼惺忪,一臉茫然,他的左邊肩膀卻一大片血肉模糊;那幅人魚刺青,竟被整塊連皮帶肉割掉,不見蹤影!
這一幕太過震撼,李福平甚至不知該作何反應。青絲迎上前去,仔細審視默吶的傷口,好一會兒後,輕聲地說:「這是天女眼淚。」李福平吃了一驚,上前細看,但見切口平整,是以鋒利的刀刃精準割開,將繪有刺青的部位整片取下。作案人顯是在刀刃上抹了些許《忘塵》,加上默吶睡得過沈,全無疼痛感覺,才會被神不知鬼不覺地剝走大塊皮肉,直到被眾仙看見。
李福平又驚又怒,久久才問:「是誰?」
眾仙面面相覷,無人能答。一旁的青絲問:「豫樂呢?」
這句話宛如一只巨槌,重重地打在李福平心口,急忙四下搜尋。果然沒了豫樂的蹤影。
「他跑不遠,追!」
歡二話不說,立刻竄出,朝《俱滅之障》的破口飛奔而去,混沌的速度更快,先化身為十二,在洞天幾個角落飛梭搜尋無果之後,重新合而為一,追上腳程飛快的歡。青絲挽著李福平的手,飛上半空,不一會兒卻「啊」地一聲,兩人重重地跌落下來。李福平連忙穩住身體,扶起青絲,此刻他心中雪亮,「妳留在這裡照顧默吶先生,我過去看看。」向伯夷一招手。伯夷幻化成真身,讓李福平騎上他的背,放蹄朝破口馳去。
來到破口岸邊,順向的海風凜冽,帶著濃重的腥味,卻是住在洞天裡不曾體會的感覺。只見二仙神情沮喪,跌坐在地。歡看見了李福平,伸手指著萬海。
「在那裡。」
但見一塊孤木在半里之外漂流,上頭坐著的正是豫樂。他手持一片形狀奇特的布料,權當風帆,在海風吹拂下鼓得飽滿,更快地駛離洞天。李福平不用猜也知道,那塊布料就是默吶身上的皮。
剎時間意念飛梭無窮。雖仍不願相信,但豫樂過去的種種特異行徑,對照眼前的景況,瞬間都有了合理的說明。
當時,帝阿賴耶問過自己:「你還有其他疑問嗎?」莫非指的就是豫樂?自己當時為什麼沒有疑問,為什麼從未懷疑過這個外人?「宿命」二字沒來由地在他心裡浮現。細思前因後果,李福平很難不承認:或許正是自己的個性,決定了這些必然。
莫非這些,也全在天帝的算中?可是,如果帝阿賴耶早已預知所有事情,為何還眼睜睜地任其發生,並不出手改變?
奔回原處,青絲正一邊摘下自己髮絲,替默吶縫合傷口、敷上草藥,一邊問:「默吶先生,還好嗎?」
默吶疲憊地點了點頭,「不是要害,沒事兒。」
李福平調勻呼吸,向默吶約略說明了破口所見。默吶不語,抬頭看了一眼李福平,「你回不了人間界了。」
李福平搖了搖頭,示意暫時別想這個。青絲替默吶細心照料好傷口後,將李福平拉到一邊,盡可能壓低了聲音。
「《非想非非想劍》呢?」
李福平如夢初醒,一摸身邊,登時臉色慘白。
剛才在豫樂乘坐的浮板上,依稀看見一個木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