１
跨年那日晚上，她沒有進入詠晴的夢域。她很慶幸沒有，否則她該如何面對詠晴啊？
新年假期一整天，她都坐在自己的床上思考未來。
雖然終於對詠晴說出了真心話，但直到聽見詠晴的回答，她才知道自己有多麼不想失去詠晴。怪罪詠晴不夠主動，希望她再更靠近……一切都只是自己的貪心而已。既想得到詠晴的陪伴，又不想太努力付出，她怎麼這麼自私呢？
詠晴確實不像其他朋友一樣「主動」，但詠晴會做其他事情，只有詠晴做得到的事情。只有詠晴能創造出那樣的夢域；只有詠晴能在那樣的夢域中和她聊天；只有詠晴會在教學時露出那樣溫柔的表情；只有詠晴會在談到運動時露出那樣怕麻煩的表情；只有詠晴會寫卡片祝福她比賽得第一；只有詠晴會對她露出那種惡作劇般的笑容，在泳池觸碰她，在夢域搔她的癢，在自己的房間邀請她一起躺在床上，在街上牽她的手……
一旦回想起來，就會發現詠晴做了多麼多事，而她又把這些事的細節記得多麼清楚。她想和詠晴當何種程度的朋友？她之前的覺悟一直都不夠。是一輩子的朋友，一輩子都在一起，一輩子都不會分開，一輩子都能分享快樂、分享失落、互相陪伴的朋友。
從小到大，她交過許許多多朋友，經歷分分合合，卻從未有過這種深刻得如燒灼著骨肉般的感情，她和詠晴也不過認識半年左右而已啊？但時間不是重點，她已經無法放下了，遠遠比起剛認識詠晴時還無法放下。當時的她只是想珍惜特別的緣分，而現在對她來說，詠晴本身已經是更、更、更特別的人了。
但是要怎麼做？她該怎麼辦才好？她好想緊緊靠在詠晴身旁，但詠晴並不追求著如此親近的關係，她會嚇到她的……或許這種事早已發生過不只一次了。她要克制，要克制……但感覺上只要眼神有一刻離開詠晴，她似乎就會變得非常遙遠。詠晴有時熱情、有時冷淡，有時親近、有時疏遠，她知道詠晴很需要個人空間，但一定要如此捉摸不定嗎？就不能……就不能把心情再表達得更明顯一點嗎？
至少她必須知道詠晴什麼時候對她膩了……會不會其實詠晴一直以來都有感到過厭煩？她常常闖入夢域，會不會其實給詠晴帶來了很大的困擾？距離第一次進入詠晴的夢域已經過了半年，直到此刻她才在反省，實在是太差勁了。她想起詠晴曾經說過自己是什麼完美超人，怎麼會呢？她有好多事都做得太失敗了。
結果煩惱了一天，她只得出了「要努力不讓詠晴感到困擾」這個結論而已。大腦剩下的位置依舊是一團混亂，像是各色毛線纏繞交織，她都想直接放棄，就照這個樣子一路織成成品了。
新的一年第一個早自修，班導宣布要來換座位，和上次一樣選在奇妙的時間點，或許這就是班導的特色吧，她總覺得從下個學期開始就會習慣了。
大家按照慣例輪流抽籤，尋找自己的位置，偶爾和其他同學交涉結果。走回座位的途中，她忍不住在心中嘆息，和詠晴坐在隔壁的日子就要結束了呢……班導頻繁換座位的用意，大概是讓她們可以認識新朋友吧。但新朋友現在對她來說是其次，還有三個學期可以慢慢認識其他同學，但是只有詠晴，只有和詠晴相處的時光，她每一分每一秒都不想錯過。
她搬出抽屜的書時，逼迫自己盡量不要去看隔壁的詠晴，她的心中現在有很多難以承受的情緒，那些在看到詠晴時很可能會一口氣爆發。然而，詠晴的視線實在是太明顯了，從她整理物品、背起書包、再抱起一整疊書，整個過程中詠晴都直直地盯著她，她想不注意到都難。
就在她邁出離開的第一步之前，詠晴突然朝她一個跨步，一下子就站在她的身邊，同時手掌輕輕拍上她的肩膀。
「妳坐在哪？」
——說話就說話，為什麼要碰她呢！她驚慌地跳開，一種絕對不是厭惡或排斥的情緒在胸中打轉，使她的心跳加速，全身皮膚似乎變得敏感不已。為什麼？只不過是被輕輕碰了肩膀而已，為什麼她會想起詠晴牽起自己的手時的觸感？
「為、為什麼要問這個？」
她勉強轉頭，回話時看著對方是基本的禮貌。但這麼做果然是錯誤的，詠晴的臉上帶著若有似無的笑容，雙眼炯炯有神，讓她感覺自己像是受到刺眼強光照射，全身動彈不得。
「因為我想坐妳旁邊。」
這是詠晴嗎？這個人真的是詠晴嗎？這不是在她的夢境中嗎？
雙腳明明穩穩地踩在地面上，她卻覺得暈眩。詠晴的話讓她好開心，好難為情……她要回應才行。但雙脣似乎融化了，她怎麼也找不到開口的方法。然後——
「千華！妳坐在哪裡？要和我們一起坐嗎？」
說話的不是詠晴，而是其他同學。她在短暫分神過後回頭一看，發現詠晴已經默默地消失無影蹤。咦？不會吧？剛才那些不會真的是夢吧？
「……我、我再看看。」她愣愣地回答。那名同學揮了揮手便離去。
接著，詠晴的身影再度出現在她身旁，依舊站在距離她很近的位置。
「那……妳想跟誰坐？」
她抬頭看見詠晴正直勾勾地盯著自己，那眼神太過認真、太過炙熱，讓她承受不住。現在究竟是什麼情況？為什麼她突然就面臨一道選擇題？誰來救救她？她感受到比任何一場考試都還要驚險刺激的煎熬。太難了，她才不要選。她對詠晴搖搖頭，但視線已經低垂在地板上，所以她完全不知道詠晴的反應。然後她快步逃離現場，找到正往新座位坐下的瑞雪。
「瑞雪！妳可以和我換座位嗎？拜託妳和我換！」
她著急得像是剛發現一個定時炸彈似的，說起話來氣喘吁吁。
「欸——」瑞雪嘟起嘴。「我都搬好了，妳早點說嘛。」
「對不起！但是情況緊急……」她轉頭張望，詠晴和剛才找她的說話的同學暫時都不在附近。「總之我不能坐在原本抽到的位置。拜託妳，等一下我會去改黑板的。」
「好啦。那妳可以幫我搬一半的書嗎？」
「嗯，當然。謝謝妳！」
最後，她的新座位是在教室正中央附近，詠晴則在靠窗那排偏後的位置，兩人離得很遠。她鬆了一口氣，並不是不想和詠晴坐得很近，而是因為這樣她才能冷靜下來。她發現自己像是剛跑完一百公尺短跑一樣，心臟怦怦怦地跳得很大力，大腦也似乎在渴求著更多氧氣。還好能冷靜下來，這樣她才能好好上課，不然以剛才那樣的狀態，她實在不知道自己該怎麼度過九個小時的學校時光。
但開始上課之後，她稍微有點後悔。
上課中途，她一直覺得往左邊看就可以看見詠晴似的，習慣性地不停朝左方偷瞄，然後才想起自己已經換到新座位的事情，接著隨之湧起一股失落感。下課時間，無論她身處教室的何處，總會不自覺地想往詠晴新座位的方向看過去，但如果真的看了，也只會看見盯著窗外發呆的詠晴而已。
她是怎麼了？她在期待什麼？她其實也很想要和詠晴坐在一起吧？她其實很希望詠晴也在看著她吧？自己從對方身邊逃開，卻又希望對方主動靠近，她其實是個沒救了的人吧？
２
夢域課畢竟還是一堂課，所以也有期末考，時間比其他科目再早一點，準確來說是在兩週後，也就是下次上課時。所以現在，位於人工夢域中的我們正在聽老師講解期末考的詳情。
今天的夢域是一片寬廣的室內空間，雖然各處都設置著明亮的燈光，但從地板、牆壁到天花板，全都以純黑色地毯或石面鋪設而成，使我們像是飄浮在一塊陰暗的虛空之中，某些同學走路時甚至會搖搖晃晃的，以為自己就要向下墜落。
對於常常在夢域或是夢境中飛行的我來說，這裡倒是有點無趣，畢竟依舊像是現實世界會存在的地方。如果是真的虛空或宇宙空間的話，我大概就會既興奮又害怕吧。
在這片黑色空間之中，還放著許許多多個「箱子」——長、寬、高都約為三公尺的全透明立方體房間。期末考的內容，就是在這個箱子裡變點東西出來，自己也可以進入箱子裡面，無論是靜態展示還是動態表演，以及展現的方式和主題全都不設限，只要展現得越豐富，分數就越高。
而老師也特別說明，即使是什麼都變不出來的人也不必擔心，只要平常上課都有到，就至少會有及格分六十分。
說明完畢之後，每人就各選一個箱子開始練習。但大家似乎還是很擔心，無論是夢域能力高或低的人，全都一臉嚴肅地盯著箱子看，蹙緊眉頭或是揮舞手腳。這所學校的風氣似乎不允許得過且過的心態，大家還真是認真努力的好孩子啊。我雖然也不是那種「反正有及格就好，隨便啦」的心態，但我認為要懂得接受事實，我就真的什麼都變不出來啊，有什麼辦法，與其在這裡浪費力氣，不如好好休息，然後把精力拿去讀其他的科目。
於是我完全無視我那空空如也的箱子，跑去找千華。
從跨年以來，我真的很努力主動去找千華。
雖然心中還有未解的困惑，但千華似乎沒有討厭我，只是希望我更主動一點。只要知道這些就夠了，只是這樣而已的話就好辦了，我可以慢慢地努力、慢慢地嘗試，一點一滴地靠近她。
只是我想，像之前一樣的混亂事情可能隨時都會再發生。但在真的發生之前去想也沒有用，我根本不可能有辦法預測千華的行動，所以就把握當下吧。至少和她待在一起的時候，我是真的都很開心，雖然想起她的事我就會靜不下心，但她真的在眼前時又會感覺到一種平靜、一種淡淡的喜悅，不用特別做什麼，不用特別說什麼，光是和她待在一起的事實，就能讓我的舌尖嘗到微甜的滋味，我就是這樣地喜歡她。
我以為只要找到最熱鬧的那個地方，就會是千華所在的位置，但實際上千華身邊沒有任何人，真是少見，看來大家真的都很專注地在練習，沒有群聚聊天的餘地。那我是不是放鬆過頭了點？但我不覺得練習就會有用耶，最根本的原因沒有解決的話，我在夢域還是沒有辦法做到任何事。
千華盯著眼前的空箱子，站得直挺挺的，雙手垂放身體兩側，像是在發呆一樣，這也好少見。我悄悄走到她的正後方，厚厚的地毯幫了大忙，完全吸走了我的腳步聲。雖然本來想嚇嚇她，但我想起她可能會大叫一聲，就像在游泳池的時候那樣，雖說這裡空間廣闊，但氣氛靜謐得像是美術館，大家的交談聲都相當細碎零散，好像並不適合害她大叫。
雖然很遺憾，但也只能另尋機會了，於是我改為普通地走到她旁邊。
「嗨。」
「——哇！」
結果她還是嚇到了。為什麼啊，我有壓低說話的音量耶。
她雖然叫得並不是很大聲，但還是很快捂住嘴巴，並且張望四周，確定沒有打擾到其他人。
「這次換妳教我囉，魔法師。」我半開玩笑地說。
「妳為什麼在這裡？」
「呃，我就說這次換妳教我了。」
我的聲音傳到她耳中有延遲時間嗎？她又愣愣地看了我兩秒，表情看起來有點驚慌，接著才以一副突然回神的模樣問：「妳是指期末考的事情嗎？」
「對啊，我什麼也變不出來，想看魔法師先示範。」
「嗯，好……」
她似乎有話想說，但還是先依我要求轉向箱子。真是個善良的人，我的千華真是優秀。
我想起暑期輔導那次夢域課，那好像是千華在夢域課時最引人注目的一次，之後她就沒有再那麼高調過了，其實有點可惜，那時候的魔法很漂亮……如果是在現在這個黑色空間施展的話，一定會再絢麗個幾百倍吧？
我盯著透明箱子，等了又等，但沒有任何光芒或色彩出現。我轉向千華，只見她的視線左右飄移，雙手在空中無措擺動。然後她抬頭看我，滿臉的尷尬與歉意。
「不好意思，我不知道為什麼……」
「沒關係啦，慢慢來。」
被人看著就會很難發揮真正的實力，我懂的。而且夢域能力是種很不穩定的東西，突然之間做不到就是做不到，就像我曾經想為千華打造客製化的夢域一樣，這種事情還是想想就好。
所以，我也不可能反過來進入千華的夢域吧。
她擺動手掌，做出「請」的姿勢。「那，換妳了。」
「換我什麼？」
「換妳練習了。我好像都沒有看過妳展現夢域能力。」
「因為我沒有能力啊。」我的語氣不帶自嘲，而是中立客觀。「我剛才就說，我什麼也變不出來了。」
她蹙眉。「那妳期末考打算怎麼辦？」
「就，交白卷。」
「妳真的不試試看嗎？我相信妳做得到的。」
「為什麼？」
她吸了一口氣。「妳的夢域那麼漂亮，那麼有想像力，可以在水裡呼吸或是飛來飛去，還可以自由變換場景，這些都很厲害啊！妳一定做得到！」
「……還好吧，就普通程度，變換場景只是運氣好，也沒有那麼自由。像妳那樣可以進入別人的夢域才比較厲害。」
被誇獎的感覺讓我很彆扭，於是我一一否定。我真的不認為自己很厲害，如果她是誇獎我的課業成績，那我還能接受，至少有考試排名作為證據。但夢域？我只是個什麼都做不到的普通人罷了。
然而，聽見我說的話，她的眉頭越皺越深，臉上寫滿了不贊同，雙眼幾乎可以說是瞪著我。我大概是第一次看見千華生氣的模樣。
「真是的！妳總是這麼消極、這麼不懂得欣賞自己！明明我那麼——」
她自己中斷話語，應該是和我一樣意識到我們成為同學注目的焦點了吧。千華並不是平時在班上會大吵大鬧的人，所以現在的場面對大家來說想必相當新鮮。
而對我來說則是「又來了」，不妙的預感在心頭盤旋。前一次她變得激動的時候，逃離了我身旁；再前一次則是我的心情波動，因此夢域崩塌……
……咦？等一下，但是現在她無處可逃，而且無論我的心情是好是壞，這個人工夢域都不會受到任何影響，也就是說同樣的事都不會再發生。
好，這次我要主動抓住她。
「對不起。」我輕抓她的手臂，不小心從物理方面抓住她了。「我期末考的時候會努力試試看。」
她像蠟像一樣整個人僵住不動，看著我的表情從原本的不滿染上困惑，逐漸轉變成驚訝與慌張，最後她的雙頰染上紅暈，低頭避開我的視線。
……什麼啦，這個反應是什麼意思啦。她害我覺得我好像做了什麼不得了的事，跟著害羞地放開她的手並撇開頭。
「……嗯，妳一定可以的，加油。」
「嗯，好。」
好奇怪，我們之間的氣氛好奇怪。這又是一個前所未有的新狀況，難題不會太多了嗎？這個世界就和期末考一樣，永遠會出現教科書上沒有的題目耶。
不過，期末考要努力點什麼？她說我總是太消極，好，那我就在期末考上變出點浪漫的東西，積極地向千華告白吧！
——怎麼可能，我的膽子才沒有大成這樣。連這種事都做得到的話，我早就主動去交很多朋友了。
結果我的期末考硬生生多了一項科目要準備，距離考試時間還有兩個禮拜。
３
期末考將近，凝重的讀書氣氛再度降臨教室。但因為是學期尾聲，已經擁有先前兩次考試累積的知識，加上寒假很快就要到來，大家雖然依舊認真準備考試，下課時間還是能聽見放鬆的歡聲笑語。
這樣張弛有度的氛圍確實很不錯，但我這個人似乎就是永遠學不會合群。我在主要科目的期末考上幾乎沒放什麼心力，這次說不定會拿不到第二名。不過這些都無所謂。
對我個人而言，最重要的期末考是名為千華的考卷，雖然根本看不懂題目，連評分方式都不曉得，但還是必須作答。話說回來，我明明才剛慶幸可以慢慢地嘗試，慢慢地靠近千華，為什麼現在卻變成必須在夢域課期末考之前努力想出點花招來給千華看的情況？都是因為害怕和她之間的關係又鬧僵，害我不小心做出了根本做不到的承諾。
——但，我是真的做不到，還是懶得做？千華對我莫名地肯定與信任，如果我不拿出全力試試看，是不是很對不起她？
這幾天晚上，我都在自己的夢域裡做預演練習。
但我的夢域裡當然沒有透明的大箱子，有的只是能呼吸、能自由飛行的一片深海，還有些不能吃的魚和純裝飾用途的氣泡。期末考到底要做些什麼？有什麼是我能做到的事？結果實際上我就只是無所事事地到處飄浮，內心胡思亂想各種亂七八糟的事情。不就和平常一模一樣嗎，搞什麼啊我。
到了這種時刻，我才認真興起想和千華學習的念頭，但她有好一段時間沒有進入過我的夢域了。上次是什麼時候？該不會是……夢域莫名變成我房間的那幾天吧？從那之後她就沒進來過了嗎？邀請她一起躺床果然把她嚇得不敢再來了吧？
不過話說回來，所以她到底是怎麼進入我的夢域的，還是沒人知道答案。仔細想想，這是一切的開端，如果不是她偶然闖入的話……
……如果不是她偶然闖入的話？她大概就不會想找我說話吧——對啊。我突然醒悟，好像撥開遮蔽雙眼許久的迷霧，如同解數學題時找出正確答案般的電流竄過。
一切的開端，是她闖入我的夢域，是她在廁所和我搭話，是她在夢域中不厭其煩地和我聊天……而我僅是坐著，等著，待在原地，接收一切她的好意。如果不是她，我根本不會認識她，不會和她變熟，不會喜歡上她。都是因為有她做的這些事，我才會是現在的我。她真的給了我好多東西，相比之下，我很明顯地一點也不「主動」。啊啊，這才是「主動」真正的意思啊。
既然我感謝這一切，既然我珍惜這一切，既然我喜歡她，那麼，就不該讓這一切都只是偶然般的相遇，我要親自踏出去，親手抓住渴望的事物才行。
既渴望，又害怕受傷，像是追逐著荊棘叢彼端的花園，以前的我總只是眺望，但是現在，即使會面對重重障礙我也要前進。
因為是千華。
所以我決定，我要進入千華的夢域，以及向她告白。
我回到現實世界，捧著手機徹夜查詢進入別人夢域的方法。
我把各種語言都用上了，每個論壇都不放過，為了查看某些非公開討論區還辦了不少新帳號。如果怎麼查都還是沒有結果的話，我打算以「只要我相信自己做得到，我就做得到！」的心態來嘗試進入，畢竟夢域課的老師是這麼說的。
——結果還真的什麼有用的方法都沒查到，搞什麼。
不過我看到一個關於原理的解釋，有不少人都表示贊同。這個理論表示，每個人都有各自的「頻率」，雖然頻率是獨一無二的，但在非常稀少的情況下，世界上會同時出現頻率相近或相同的兩個人，此時這兩人就能進入對方的夢域。
這個情況，就和世界上可能會有兩個毫無關係、容貌卻長得驚人地相似的人一樣，因為實際上確實有不少例子，所以這個理論能讓人接受。
假如真的是這樣的話，雖然還是不知道方法，但至少證明了我也可以反過來進入千華的夢域。一定要進去，我要告訴她，不是只有她，我也很重視這段關係。我要告訴她我至今為止所有的心情，誠實坦白到她聽不下去為止。
熬夜的隔天，我在學校睡了一整天覺，看來我的期末考真的岌岌可危。幸好這次沒有人來問我課業，連千華也沒有。好寂寞啊，我的千華能量見底了，需要補充。
正好，當天晚上我早早就洗好澡爬上床，迫不及待要睡著然後進入千華的夢域。好緊張啊，心臟跳得都快爆炸了，但緊張之中又帶著興奮，因為我就要見到千華了，而且還能見到千華的夢域，不知道別人的夢域都是長什麼樣子？
我關燈躺下，過了好一陣子，理所當然的完全睡不著。
除了心情亢奮之外，也是因為白天在學校睡得太多了。後者才是主要理由。太蠢了吧我。
想了想，我又打開燈，決定傳訊息給千華。畢竟是形同要到人家家裡去嘛，還是先說一聲比較有禮貌。
現在是晚上九點多，她可能在讀書之類的，或許會打擾到她，但不管了。我打開 TIME，發現上次的訊息停在千華的「妳為什麼這麼有精神？」，讓我笑出聲來。我現在正好也很有精神，讓這句話變得好像穿越時空的疑問。
我決定開門見山，省去浪費時間的問候。我輸入「我想去妳家」，送出。
「現在嗎？」
回覆來得很快，難道她都把手機擺在旁邊讀書嗎？這樣會不會很容易分心啊？我覺得她應該是那種，每隔三分鐘就會收到一則朋友訊息的人才對。
「等妳睡著之後。」
不知道這樣她能不能懂我的意思。不過，雖然我的本意只是想說笑，但也有可能只帶給她困惑以及浪費她的時間而已，人際交流還真是困難啊。
然後電話鈴聲再度響起。又打來啊，朋友多的人好像都比較喜歡講電話。我呼出一口氣，躺倒在床上，在內心默數到十之後才接起電話。
「我現在方便講電話唷。」我說。
「……那真是太好了。」她聽起來有點無奈。
我忍不住傻笑。千華帶給我的快樂，或許可以壓過我對電話的厭惡。
「所以……為什麼突然那麼說？妳想來我家？」
「我是指夢域啦，抱歉沒說清楚。」
「咦？妳……想來嗎？」
「想哦，而且現在就想，所以妳準備一下。」
「現在……難道妳找到方法了嗎？」
「沒有，完全找不到。但我會進去。」
她沉默許久，中途有好幾次都試圖開口，但又自己收回話音。我閉上眼睛，靜靜等待。
「……謝謝妳。」
她的道謝太正經了，讓我聽了莫名害羞。
「那就請妳在夢中等我吧。」我打算用這句話結束通話。
「可是……我很難創造夢域，所以有可能……」
啊，有可能會失敗嗎？不要這樣啦，難得我今天奮發向上，丟棄會往壞的結果想的那一半大腦，結果居然是她比我還要消極嗎。
「……不，我也會努力的！我們在夢域裡見吧！」
她很快又突然改口。不愧是我的千華，真是閃亮啊。
「嗯，那就晚安囉。」我把手指放在掛斷的按鍵上。
「咦，妳是真的現在就要睡了嗎？對我來說還是有點太早了……」
「我要花很久的時間才能睡著，所以妳大約——我看一下——十點半之前睡就行了。」
「那還是有點……不、不對，好！我會努力的！」
「加油。」我說完就掛了電話，免得她又把話題延續下去。
電話掛斷之後，我不免還是鬆了一口氣。這種事需要慢慢來，不可能一下子就會習慣。
等一下就要進入她的夢域裡了，如果她想要和我聊天，可以儘管聊，聊到天荒地老都不是問題。
不過在那之前，我有件事一定要先做。
我深呼吸又深呼吸，在心中做起告白的練習。
４
一開始是一整片的白。
不是純潔美好、散發耀眼光芒的白，而是如同迷霧般，混濁、含有雜質、變化莫測的白。
它沒有展現出強烈的排斥，而只是以迂迴的前路與扭曲的視野，試圖引導人遠離，阻止他人探究它的核心。
我最討厭看不清真實面貌、不斷變化的事物，所以我從不會主動撥開迷霧前進。我厭惡冒險，喜歡永恆與安定，希望熟悉的美好能永遠凝滯、永遠凍結，希望過去、現在與未來都位於同一條筆直的線上。
但世界上沒有這樣的事物存在。
無論是我或是千華，我們都會改變，我們的關係都會改變，就算否定、就算無視，也不能改變現實，現實會以我無法承受的高速飛掠，然後我永遠只是旁觀、只是目送，目送我無色無味的人生列車就這樣駛過，沒有乘客，沒有留下任何痕跡。
所以現在，我要打破這一切。
我在千華的夢域中找回意識。這裡看起來比任何一個夢域都像是心靈創造出的虛幻世界，我在空無一物的混濁白色中飄浮，全身像是被枷鎖束縛一般，緊繃又沉重。我努力轉動身體，在某個方向看見了千華。
她穿的是居家服，呈現躺姿停滯在虛無的空中，雙眼緊閉，絲毫沒有移動的跡象。
……不會吧，難道她在自己的夢域中沒有意識，也就是俗稱的「殭屍」狀態嗎？我好不容易真的進來了，結果卻是這樣？
完全無法接受。我奮力揮動手腳，試圖靠近千華，到這個時候才首次意識到在夢域中自由飛行是多麼困難的事情，我的腳底既不會噴火，也沒有任何物質可以讓我利用反作用力前進，我像是個溺水的人，徒勞無功地掙扎。
靠近千華就是這麼困難的事情吧，就和在現實世界中一樣……嗯？這樣一想，似乎就沒有那麼難受了耶。我從最初不敢主動靠近她，在每次談話時都感到尷尬與彆扭，到漸漸習慣她的存在，喜歡上她的耀眼光芒，之後開始試著主動做更多事情，一路以來也不是安逸順暢的。如果以為能夠輕鬆地得到想要的未來，那才是天真得可笑。
所以我繼續前進，沒有任何事物能夠阻擋我。雖然很微小，但我確實一點一滴地靠近她。要怎麼把她喚醒？難道我要大聲喊出愛的告白嗎？又不是在拍戲，太浮誇了吧。
在最後的距離，我用力伸長手，碰觸到她。那一瞬間，全身的枷鎖似乎被解除，我找回在自己夢域中自由飛行的那種感覺，含有光芒的各色絲線以我為中心展開，就像千華在夢域課中做過的那樣，如魔法一般盤旋飛舞。
但我沒怎麼在意那些東西，我一心一意地凝視著千華。
「早安，起床囉，不要再睡了。妳再繼續睡下去的話，我就要說囉？我只會說一次哦？」
我的噪音攻擊奏效了。她的頭部朝我的方向微微轉動，接著猛然睜開眼睛。
「……詠晴？啊——！」
她急急忙忙地改變姿勢，讓自己和我正面相對，動作非常靈活，不愧是在她自己的夢域裡面，飛行果然不是那麼困難的事情嘛。
「妳真的進來了啊。」她露出真心的笑容，我瞬間像是被電到。好可愛，好想收藏，為什麼夢域沒有拍照功能？
「打擾了打擾了。」
「嗯……」她環顧四周一圈。「很抱歉什麼也沒有。不過，妳身旁這些顏色……」
「我有話要說。」
如果繼續拖延下去，我很有可能又會失去勇氣，所以我搶先出手，把自己逼得沒有退路。
「好、好的，請說。」
她似乎被我的氣勢嚇到，挺直了身體，認真地準備傾聽。
要來了，我要說了。我準備好的台詞是什麼？全忘光了。我就是屬於會事先寫好整篇講稿，事前排練到背得滾瓜爛熟，結果到了正式上場時卻莫名變出完全不同套的那種人吧。沒辦法了，就這樣上吧。
「——我喜歡妳。」
簡短，樸素，毫無新意，但毫無虛假，這就是屬於我的告白。
她的雙眼眨了又眨。「……妳、妳說的喜歡是……」
「就是喜歡，非常非常喜歡，比起世界上任何一個人都還要喜歡的那種喜歡。雖然妳希望我主動一點，但就是因為喜歡，所以我才更害怕靠近，因為妳太過閃耀，和我一點也不同——但是，但是現在我知道了，我才不管那些，我就是喜歡和妳在一起，所以我會努力，無論妳是想傳訊息還是講電話，想在夢域還是校外見面，我都會努力，因為……我喜歡妳。」
我把一口氣吐到完，不小心就變成長篇大論。我看著她的表情在困惑、驚喜、慌張、感動、害羞之間變換，就好像我身旁那些顏色一樣多彩多姿，不，千華遠比任何的色彩都還要動人。
……然後我也後知後覺地感到害羞。好想找個枕頭把自己埋進去，我還需要很多冰塊來讓腦袋降溫。
接著，我遲來地意識到一件事，非常重要的事。雖然我向千華告白，但我並不是要她回覆我什麼內容，我不奢求那種事，我只是想讓她知道我的想法而已。萬一她拒絕我的話……想到這裡，恐懼的心情再度膨脹，我要告訴她這段話不需要回答才行——
「……我也很喜歡妳哦。」
在我開口之前，千華的聲音就傳到我耳中。她緩緩抬頭，直視著我，神情毫無掩飾，相當純粹，讓我知道這絕對不是場面話。
「我很喜歡妳的冷靜，妳偶爾會露出的微笑，妳教學時溫柔的語氣，妳出奇不意的幽默，妳傳訊息的方式，妳看我的眼神……我一直很喜歡妳的夢域，無論哪一個場景都是。還有妳現在創造出來的這些色彩也很漂亮，我很喜歡。」
她雖然雙手無措地移動，雙頰染著紅暈，但還是認真地說出每一字每一句。字字句句都像是在我內心敲響鐘聲，讓我被震撼得無法反應。
我們就這樣凝視著彼此。在夢域中應該不會感受到溫度才對，我卻覺得空氣熱得像是隨時會燒起來。
……她、她說她也喜歡我。嗯，我喜歡她，她也喜歡我，太美滿了，真是幸福的世界。嗯……咦？然後呢？
「……所以現在……」我的雙脣和聲音都在顫抖，是一種興奮的顫抖。「現在要怎麼辦？」
「咦？現、現在……那個……對、對了，謝謝妳進來我的夢域。」
她低下頭朝我道謝，順便讓我們暫時都能避開一下對方的視線。不過為什麼要避開？因為太害羞了。為什麼光是看著對方就會害羞？只要是上學日，我們在學校每天都能看到啊。
但還是不夠，我還想要更多，更多相處時間，更多獨處時間，聽見她說更多話，看見她更多笑容。
「以後也可以再進來吧？」我忍不住問。
她連連點頭。「嗯、嗯，當然。我也會再進去妳的夢域的。」
說到這裡，我們兩人才同時吐出一口氣，終於稍微放鬆下來了。然後我沒有抑制傻笑，千華也露出有點無奈卻又掩藏不住喜悅的笑容。
我們轉為肩並著肩坐下——先不管在虛空中坐下是什麼感覺，總之我們就是維持一種放鬆的坐姿。
「我可以問妳一件事嗎？」她率先開口。
「當然，想問幾件事都可以。」
「跨年的時候……為什麼妳突然逃跑了？那個時候妳在想什麼？」
「……呃……」
好難承認，我居然必須對喜歡的人承認這種事嗎。但我也並沒有隱瞞的意思，我只是需要點時間做好心理準備。
只是她看我支吾其詞，表情逐漸變得不安。一看見她這副模樣，我立刻把羞恥心拋到腦後，坦白的解釋之詞就這麼衝出口。
「妳那個時候不是回牽了我的手嗎？我、我……覺得太幸福，幸福到窒息，所以才不得不逃跑。」
說出這段話也讓我很窒息，我覺得整張臉都在發燙，感覺可以煎蛋了。而她居然還在我移開視線的時候，把頭探過來，讓我不得不正視她的雙眼。
「幸福到窒息？妳也太誇張了。」她笑了幾聲，接著露出類似滿足的表情。「不過，原來是這樣……原來妳也會害羞啊。」
我當然會害羞，我又不是機器人。看著她的笑，我有種不甘心的感覺，決定換我提問了。
「那妳上次換座位的時候又在想什麼？」
「換座位……啊。」
她抿起嘴，笑容瞬間被羞恥所取代，眼神又開始四處飄移。這樣的千華真可愛……咦？我想看到的是她的笑容才對吧？但是這樣真的很可愛。
「我……反應不過來嘛，誰叫妳突然說那種話……」
「哪種？」這麼說來，她曾經說過一句話讓我很在意。「我會說哪種話，又會做哪些事？」
她蹙眉看我，這種帶著小小不滿的表情也很可愛。
「很多啊！比如說……妳那時候為什麼要戳我的臉頰？」
「欸……」
我還真的不知道為什麼。因為她就近在眼前，所以就戳了？
「因為妳很可愛。」我選擇這樣回答，反正我也不是第一次說她可愛了。
「可愛……」她露出不太能接受的表情。「那……那如果我也想戳妳的臉頰，代表我也覺得妳很可愛嗎？」
「……蛤？」
這個邏輯不太對，但邏輯不是重點，重點是她說了些什麼。
而說著說著，她居然就直接下手了。她用右手食指輕戳了我的臉頰一下，然後很快地收回。行動力真強，但我其實沒什麼太大的感覺，她大可以再戳得更用力一點的。
「這是報仇。」她說。
「我還以為是禮尚往來。」
「嗯……也可以這麼說。」
什麼啊。我搞不太懂我們現在在做什麼，但我好像又開始傻笑了。
「……所以，」她把臉埋在兩膝之間，只從側面偷瞄我。「妳會做那些事情全都是因為……喜、喜歡我嗎？」
「嗯，對啊。」
哇，我承認得還真是自然大方，畢竟這就是事實嘛。看來，以後我對她說些這樣那樣的話的時候，就可以再加上一句「因為我喜歡妳」了——唔，好像有點害羞，但我想她聽了應該會開心，只要能讓她開心就好。
「……這些顏色也是為了我而變出來的嗎？」
聽她一問，我把注意力轉向我們周遭。這個空間依舊是一片不純粹的白，從我身上散發出來的那些絲線已經擴展到遙遠的地方，變成淡淡的色彩，像是煙火綻放過後餘下的火花。這麼說來，我們沒能一起看到煙火，這算是補足了當時的遺憾嗎？
「一定是。」我看著她，因為放鬆而自然而然地勾起嘴角。「為了妳我才能做到這麼多事。」
「那在夢域課期末考的時候，妳再做一次給我看吧！」
「欸。」
確實我答應她要在期末考的時候努力試試看，但是我都已經成功進入她的夢域，還向她告白了耶，應該已經夠了吧？
她的雙眼閃閃發亮，好像真的很期待看到我在考試上大顯身手。真是的，期末考成績怎麼樣都無所謂啦。
「我才不想讓其他同學看到，我只想給妳一個人看。」
我用這種漂亮話當藉口，或許其中也蘊含著我的真心，或許。
而她再度因我的話而動搖，雙眼游移了好一陣子才恢復冷靜。恢復冷靜之後，她說的第一句話是道歉。
「抱歉，我只是順著氣氛……我並沒有要逼迫妳的意思，妳就照著最放鬆的狀態去做吧。」
「好耶。」
我隨口回答一句，其實在我的想像中，這個時候應該要抱過去，然後說句「最愛妳了」之類的，但我們之間好像還沒辦法做到這種程度。
我們是好朋友……互相喜歡對方的好朋友。嗯，真是複雜的關係。這樣的關係究竟該如何定義，就等到期末考之後再慢慢去想吧。
對我來說最重要的，是今後也能繼續和千華在一起這件事。
５
結果，我在夢域課期末考的時候什麼也沒變出來，穩穩地拿了六十分，離場之前還被老師安慰不必氣餒。
如果千華問起的話，我一定要說我的能力是為了她展現的，所以只有在她的夢域中才能發揮出來。我本人也如此相信，大概吧。
而千華則是用如煙火般五彩繽紛的光芒填滿箱子，贏得滿分與全班的喝采。這次我沒有對她被人群包圍讚賞的景象感到刺眼，也沒有出現那種整個世界似乎只拋下我一個人的感覺。我只是平淡地心想，千華果然做得到，這就是她。
在這之後還有幾天的空檔，才是各科目的筆試測驗時間，全校無論學生老師都把握學期最後的時光，竭盡全力傳播知識、吸收知識。我也因為受氣氛感染，外加沒有其他事情要忙，而天天捧著教科書和筆記本讀讀寫寫。忙碌的生活讓我在學校依舊沒有和千華交流的機會，連晚上也沒能進入夢域，我甚至首次覺得那些如電影般精彩的夢境很煩人，希望它們可以先暫停，等寒假的時候再繼續出現。
雖然和千華沒有什麼互動，我卻心情平靜，已經不像之前好長一段時間那樣，一直有種某件未解決的事卡在心頭般刺刺癢癢的感覺了。
我知道我隨時能主動去找她，而她也隨時可能主動來找我，這種信任與安心構成淡淡的幸福。我終於不再煩悶，不再自卑，不再因自我矛盾而掙扎，原來這就是主動靠近千華之後會看見的景色……我們雖然不是時時刻刻都在一起，但心是貼近的哦！像是這種感覺——但是有點噁心，還是算了。
總之，我們已經明白彼此的心意，今後就算有衝突……或許還是會有衝突，但我一定會努力跨越，就算做不到也要讓自己做到。
為期兩天半的期末考終於結束，凝重的考試氣氛被一舉翻轉，我們在一片歡聲笑語之中前往禮堂參加結業式。一個學期又過去了，高中三年的時間其實意外地會過得很快。我在國中畢業時並沒有這樣的感覺，這代表現在的我，過得比那個時候還要快樂吧？
回到教室之後，千華身邊一如往常地圍繞著許多朋友，我不喜歡在沒事做的時候久留在學校，正想著要用手機傳訊息還是親自走過去找她，我就和抬起頭的她遠遠對上了視線。
不知道為什麼，我明明沒說話，只是在心裡想著晚上夢域見，她卻對我露出微笑，輕輕點頭。我莫名地相信我們接收到了彼此的意思，或許是因為我們擁有能夠進入對方夢域的相近「頻率」吧——雖然我們兩人的性格差得非常多就是了。
我踏著輕快的步伐走到腳踏車棚，一路哼著歌騎回家。接下來的時間，我一點也不著急地整理行李、發呆、滑手機，雖然很期待晚上的到來，但不會因此而感到緊張、焦慮、胃痛、或是全身骨頭好像被拆成一塊一塊，環繞在我心頭的只有喜悅。
夜晚，我們回到了熟悉的那片海底。
她穿著制服，我穿著居家服；她坐在懸崖之上，我站在底部平原。一切都和以前一樣，讓我有種久違了的懷念感。而我的身體依舊輕盈，只要意念驅使，就能輕易地飛越我們之間的距離。唯一不同的是，這次在前往她身邊的過程中，我既沒有尷尬與焦躁，也沒有會令我爆炸的緊張。我甚至看見曾經出現過的那些極光再度布滿背景，如同我在她夢域中散發出來的那些光芒一樣繽紛。
這讓我確信自己是怎麼擁有像那樣揮灑色彩的能力，我可是還記得極光第一次出現時的情形。
我在她身邊降落，而她帶著微笑迎接我。千華就在我身旁——這個事實讓我突然好想抱緊她。我好像動不動就會想抱她，我是不是有點糟糕啊？
「那些光好漂亮。」她的雙眼映著七彩，渾身散發出的魅力不輸這片景色的任何一處。「我很喜歡。」
「我也很喜歡，喜歡妳。」
她手握成拳，直接朝我的手臂捶了兩下，軟軟的，一點也不痛。
「妳真的是動不動就會說出這樣的話……」她輕聲抱怨，低下頭。
「我不是亂說的。」我裝得一本正經來掩飾害羞。「這兩件事情很有關聯，因為之前也出現過這些極光，是在……是在我發現我喜歡上妳的那天。」
她立刻直直盯著我，看起來非常有興趣。「那是哪一天？」
「歌唱比賽的時候。我一聽到妳的歌聲就……像是被雷打中，然後我發現妳對我來說有多耀眼、多特別，我就……我就迷上妳了。」
我發現她聽著聽著，眉毛逐漸垂下，眼裡染上失落。怎麼了？我心慌起來，一團細小的氣泡從我身上竄出。
「妳說的那樣……」她的語氣顯得很悲傷。「是類似崇拜的感覺嗎？」
什麼嘛，是這個問題喔。我因為放心而差點笑出聲來，嘴角忍不住勾起。
「不是。」我斬釘截鐵地說。
如果是崇拜，我就不會想在游泳池捉弄她，不會想和她單獨出門，不會戳她的臉頰，不會為了她而去吃火鍋，不會牽她的手，不會想接她的電話，也不會和她告白。我對她的感情，絕對不只是崇拜，這點我非常確定。
她抿起脣。「怎麼樣不是？」
千華老師又在出難題了。好，那我就直接用行動證明給她看吧！
我傾身向她，雙手把她攬進懷裡。坐著的時候我們的身高差異沒有那麼顯著，所以我的嘴正好就在她耳邊，我開口說：「我喜歡妳。是這種喜歡。」
糟了，好害臊。我的手臂開始顫抖，她一定能感覺到。不過我也感覺到她的手足無措，她身體輕顫，雙手在我身上四處游移，最後停在我的背後輕輕回抱我。
「……我本來還不太確定……」她在我鎖骨附近低喃，聲音又小又含糊。「……我也……我也喜歡妳，但我不確定這樣的喜歡……是什麼樣的，和妳所說的喜歡是不是同樣的。但是現在……」
啊。我意識到千華正在表達的意思。之前那次告白，她說的很有可能只是朋友角度的喜歡，我也有料到這種事，不過我不介意，我不奢求更多。可是現在……
現在，我是真的也被千華「告白」了。
她繼續把頭埋在我胸前，但語氣變得清晰了點。「我也喜歡妳……是和妳一樣的喜歡。」
啊啊。啊啊啊啊。我會融化。
我把她抱得更緊。現在的表情不能被她看見，太害羞了。
「謝謝妳讓我發現這件事。」她更加堅定地說，接著就同樣緊緊地擁抱我。
我們聽著對方的呼吸與心跳，靜靜感受彼此的溫度——對，夢域裡是不會有溫度的，但我就是能感受得到。我能感受到她的熱度、她的害羞……還有她的喜歡。好幸福啊，我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過了許久，我們才終於冷靜下來，緩緩放開彼此。
「那妳呢？」我看著她，語氣歡快得像是隨時要唱起歌來。「妳是什麼時候喜歡上我的？」
「咦，我嗎？」
她看起來不是疑惑而是驚慌，看來是心裡早就有答案了。我連連點頭，直盯著她，她立刻又像是受不了一般別開了視線。
「我、我也不知道……」
「是嗎？我覺得妳看起來知道。」
「……妳好壞心。」
我居然被用「壞心」來形容，真是前所未聞。我不但不覺得生氣，反而覺得很有趣。
「是發現我很壞心所以喜歡上我的？」
「……嗯，也可以這麼說。」
居然是喔。我什麼時候壞心過了？是打籃球的時候故意只認真防守她，在夢域和她玩搔癢遊戲，邀她躺在床上還戳她的臉頰，主動牽她的手並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還是沒有經過她的同意就用力抱緊她？嗯，隨便想想就有一大堆例子。
「也就是說，我今後可以繼續壞心下去。」
「……果然很壞心嘛。」
她對我鼓起臉頰，但很快就恢復原狀，大概是覺得做出那個動作太害臊。所以說為什麼夢域沒有拍照功能？實在是太遺憾了。
「話說，我從明天開始要回鄉下外婆家住。」我一轉話鋒。
「啊，是嗎。要住到什麼時候？」
「開學前一天。」
「……咦？那不就是整個寒假都不在的意思嗎？」
「是啊，所以沒辦法約出去見面了。」
除非她要大老遠地跑來找我，或是我大老遠地跑回來找她。前者也未免太誇張，後者則是不可能發生。人不是會改變得如此迅速的動物，我並沒有一下子就變得很喜歡出遠門。
不過——
「那我們就像現在一樣，在夢域見面吧？」她帶著比從海面上方透出的陽光還要閃耀的笑容說。
我點頭回應。「我也會再進入妳的夢域的。禮尚往來。」
「嗯……我會等妳的。」
氣氛突然被我們搞得很正式。我為了平復呼吸而抬起頭，極光依舊在遠方閃爍，澄澈的海水與偶爾飄過的氣泡反射著七彩光芒。
我突然想起我們未能完成的事……再來試一次吧。
「要不要再去看一次海平面上方？」我問。
「嗯，好啊！」
我看著準備起身的她，鼓起勇氣，牽起她的手——
她在一瞬間的驚訝過後，露出有點害羞的笑容，這次用力、堅定地回握我的手。
這次，我們凝視著彼此。這次，我們不會再放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