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川府南坊內巷,清晨未至午時,陽光尚未曬滿巷道深處。
地面仍濕,牆角垂掛的破布上,水珠正緩緩下墜。
李宏朗站在一座斑駁舊屋前,衣袍略微捲起,目光冷峻。他手中握著阮承讓送來的一封簡短書信,上頭寫著:
「南門內偏西,有一宅久廢。近日有雜腳頻入,恐有外人潛藏,宜調查。」
李宏朗命兩名隨行捕快守在巷口,自己則獨自跨進屋中。
門扇搖搖欲墜,推開時一聲乾響。
陣陣腐草與灰藥混合的氣味撲面而來,牆縫積塵,院中雜草比人還高,腳一踏入便沙沙作響,像是有人耳邊在悄聲低語。
李宏朗步履不急,他察看院中痕跡,發現草叢下似曾有人踩過,斷裂之處還露出一角陶片與木屑。
沿破門進入北側主屋時,他的目光先掃過窗牖裂縫的灰光,再落在室內橫七豎八的布匹與藥包上──有幾包外觀已發潮,卻仍保持整齊,顯非無主之地。
他依照地圖記憶,一步步穿過舊廳、東廂、西屋,終於站在北屋廳中,地面一角的塌陷處被磚板粗略遮掩。他蹲下身,指腹觸過那磚角,能感覺到下方仍殘存些微濕氣與餘溫。
這裡確實藏過人。
李宏朗站起身,環顧四周,他知道這裡的情況意味著對方早已撤離。
不論是臨時遷離還是早有策畫,但此處確實已無人。
阮承讓給的線索,只是揭開冰山的一角,而水下的部分,深得難測。
他踏出廢宅,站在那扇重新關上的門前,長久地望著門縫透出的微光。
靜默片刻,他從袖中取出一小張簿紙,寫下一行字,折好,交給門外守候的捕快:
「回署後呈副使:舊屋已查,現已人去樓空,疑有地道與組織出入。」
捕快領命而去。
他轉身再次看向那扇門,眉心微蹙。
李宏朗腳步放緩,一步步重新踏入北屋的內室,門扇內一片死寂,唯有他靴底與塵層摩擦的細響。
這裡原為廳堂,現已被改為儲物之所。
地上凌亂地堆著破簾、油紙、麻袋與幾隻乾裂的木箱,像是刻意營造出的「廢棄感」。
他未說話,只彎腰取起其中一塊麻布,用指背蹭了蹭,竟帶出極細的粉塵——是新撒的石灰,試圖掩去氣味。
他心中微動,沿著屋角的擺設前行,在牆邊舊櫃旁蹲下,注意到牆根的磚面略微鼓起,一角有極細縫隙,似乎有人曾經撬動過。
他取出腰間小刀,試探著撬開最外層的磚石。
隨著磚石被掀起,一股陳年的濕氣從縫隙中湧出。
他順勢移開數塊磚頭,底下果然露出一道橫向地洞,洞口僅容一人屈身而入,四壁以土磚簡單支撐,明顯是臨時開掘,但走向極深。
李宏朗未即入,只用火摺照進去一探,火光在狹窄空間中晃動時,他看到洞壁還殘留著抓痕與急促踏出的鞋印,有些地方甚至還掛著未乾的布絲與腳印碎泥,顯示近日有人頻繁出入。
他退身封回磚口,長長吐了口氣,面色沉如鐵。
這裡不只是藏人。
這裡,是據點。
他站起身,走回廳外,又在西側斷牆後方發現一個遮掩過的鍋灶,灶台下層挖空,可置炭火。
旁邊散落著數片雞骨與半截乾硬的饅頭,還有半片女式鞋底,污黑但裁剪細緻。
不是普通逃犯,也非流民。
他此刻完全確信:這幢屋子,曾長期藏有人群——甚至有女眷與孩童。
李宏朗站在陰影中,沉默片刻。
他抬頭望向屋頂殘破的棟樑,那些被煙熏過的木條正隨風微微顫動,像是見證過什麼,卻始終保持沉默。
這時,牆角忽有沙沙聲響,他立刻轉身,發現一隻野貓竄出斷縫,黃眼一閃,躥出門去。
他並未追,只低聲喃語:
「只是狸奴啊......」
他再度俯身,把發現地道之事草草記錄在手冊中,然後離開廢屋,回身望了一眼那座殘破門樓,眉心凝得更緊。
為什麼這座廢棄的宅子沒有登記在案?要不是收到信,根本沒人注意到這裡......
李宏朗沒有再想。
他疾步走回巷口,吩咐守在外頭的捕快立即回署稟報,並親自前往副使蔣廷嶽辦公之所。
—
午後日光微歪,落在阮府後園那片空曠小院上。
樹影交錯,枝頭葉間透出碎金般的陽光,灑落在地面,與中央畫出的那道圈線構成靜謐又緊繃的邊界。
衛無咎正站在圓圈中央,雙手負背,眼中帶笑。
他的腳邊是一道以桂枝繞劃的圓,粗可容一人轉身,寬約三尺。
圓外三步,阿冷神情平靜,雙手已繫好袖帶,髮束緊貼,臉上乾淨如鏡。
她今日未帶木劍,而是雙掌空空,只綁了腕繩,看似無備,卻已整裝。
花枝、小蠶、雲雀三人坐在石桌旁觀,神情既興奮又緊張。
「真的要跟衛爺爺打?」小蠶眼睛瞪得圓。
「是要逼他出圈啦,不是真打死打活啦。」花枝小聲糾正。
「但……也不太可能成功吧。」雲雀說著,眼中閃過一絲懷疑與佩服交錯的光。
另一旁,沈如蓉與阮琬已在亭中觀坐,杜嬤嬤與四娘侍立左右。
四人神色皆自持端莊,卻不難看出眉眼間掩不住的興致。
「一炷香時間。」衛無咎語氣輕鬆地說,腳尖在地一踏,香盤已由小蠶送上,由花枝點燃。
青煙升起,一線幽香浮於風中。
「來吧,冷丫頭,」他挑眉看著阿冷,「看妳能不能逼老夫出圈。」
阿冷沒答話,卻在一瞬之間沉腰、起步、踏影——
風從她足下刮起,未帶兵器的雙手劃過空氣,直攻面門。
衛無咎不退,只是側身。
第一擊,落空。
但阿冷沒停。
她不如前些日子練習時那般規整有序,反而招式略顯野蠻。
衛無咎仍未動腳。
琬姑娘雙目緊盯著場中動作,每當阿冷出手時,她眉梢便微揚一寸;阮夫人則一手拈帕,笑而不語,似在觀好戲。
就連一向穩重的杜嬤嬤,此刻也不時側首低語兩句;四娘則時而捏拳、時而輕聲驚呼,像是忘了自己平日的穩妥模樣,「冷丫頭真厲害!」
一旁的雲雀緊張得捏著手帕,小蠶則屏息不語,花枝驚呼:「她會不會急了?」
果不其然,在阿冷第六次進攻時,因聽見花枝驚呼聲而略顯分神,出手略重。
衛無咎單掌擋下,略一借力,阿冷被卸至圈外半步。
香已過半,局勢未變。
「手再快,心一動,就破了。」衛無咎語聲沉穩。
圈內一靜。
衛無咎忽地雙手抱胸,腳跟輕敲地面,歪頭看著阿冷,語氣帶著幾分作怪的調皮:「怎麼?這就沒招了?老夫身子都還沒熱呢。」
他往圈邊退了半步,又故意停住,眼神一挑,「允妳拿劍,妳那兩根小木條不是一直隨身帶著麼?長的短的都行,全用上來也不嫌妳欺負老人。」
說著,他朝腰間拍了拍,一臉邀戰的模樣,簡直像個急著鬧事的街邊老頑童。
「幼稚。」雲雀翻了個白眼,手中帕子都拍了兩下。
「真的幼稚。」花枝一臉嫌棄。
「他是想被打吧?」小蠶小聲補一句。
衛無咎耳尖,瞥了三人一眼:「你們這些小丫頭啊,看戲哪有嫌棄戲子的。」
說罷,他大笑兩聲,把雙手背到後頭,站得筆直。
阿冷沒接話,在笑聲中緩緩抽出那兩根木劍。
一長一短,無鋒無刃,卻與她的手掌與肩距契合如一體。
她低頭看了看木劍,再抬眼時眼神已靜下來。
這次,阿冷沒有急攻。
她先在圈外繞了半周,步伐微碎、眼神沉靜,雙目始終鎖在衛無咎身上——不是盯著眼,也不是盯著手,而是看他肩口衣襟輕顫、腰側長衫垂落的幅度。
風往哪裡吹,布便往哪邊動。
人未動,氣先行。
下一瞬,她撲身而上,長劍掃腰,短劍破腕,兩劍如影隨形、前後交錯!
衛無咎不閃不避,待兩劍逼近時方才一轉肩、一退膝,像一片落葉貼著風邊轉,險險避開,卻仍被短劍劃過衣角,衣擺微斜。
「好!」亭中有人驚呼。
花枝猛拍石桌,小蠶高聲叫起來,連沈如蓉也罕見輕喃一句:「這孩子……出手真快。」
阮琬握著帕子,目不轉睛地看著場中,眼中閃著異樣的光。
阿冷沒有停,這次不是狂攻,而是沉穩地逼近,每一招每一劍都有觀察、有預測,沒有一絲亂動。
而圈中的衛無咎,在閃躲之餘,也終於正色起來,腳下的步伐漸漸穩定,從原本的退讓轉為試探應對。
衛無咎挑了挑眉,嘴角微揚,語氣仍似玩笑,卻藏著考校的鋒芒:「先觀形再破行,這點很好——但,若無形可觀呢?」
語聲未落,他的身影猛地一閃。
原本悠然如風的步伐驟然變化,轉瞬間宛如破竹狂瀾。他每一次閃避不再循線,而是以橫斜、墜落、繞行等難以預測的方式逼退阿冷,衣袍飄動如亂風過山,掌影劍意交織如殘光碎影。
阿冷一時無法適應,視線追不上對方動向,只覺眼前之人竟似忽而前、忽而後,身形快得近乎模糊。
她的動作也因此遲滯了,劍勢未亂,但明顯慢了一拍。
衛無咎的聲音陡然變得冷厲:「料敵機先,本意是先觀再破。若敵人強過妳、快過妳,妳連看都看不清——還如何破?」
阿冷腳下一頓。
她一向信賴自己的觀察與節奏,方才甚至有些自得,但此刻卻像被人一掌打碎了節奏。那種被現實壓倒的力道,使她腦中一瞬空白,身體動作微微滯住,劍尖浮動未定。
她不自覺地皺眉,內心湧起一股難言的不甘——
努力了這麼多,觀察了那麼久,到頭來竟還是無用?
衛無咎看見她眉頭一沉,立時一聲怒喝:
「這就道心不穩了?妳可知,這會要命的!」
聲如驚雷,震住阿冷。
她猛地抬頭,看向圈中的老者,對方身影未動,氣勢卻如山如海壓來。那一瞬間,她忽然明白了——
這不是她被否定。是她自己否定了自己。
她咬緊牙,收束那絲遲疑,雙劍再度揚起,劍風陡然銳利。她不再刻意預判方向,而是改以感官與身體記憶調整攻勢,用最自然的節奏逼近。
一次、兩次、五次、十次。
每一次交手都讓她更熟悉那看似無規可循的「無形」,她逐漸在對方的亂中找出節律,在破綻浮現前逼近一寸。
衛無咎眼中閃過一絲讚賞。
場邊的花枝張大嘴巴,小蠶已緊緊抓著雲雀的手。
就在阿冷一記短劍欲刺、長劍誘封的同時,花枝忽地驚呼:
「一炷香到了!」
時間的聲音如同暮鼓晨鐘。
阿冷與衛無咎幾乎同時收手。
空氣凝住。
阿冷氣息微喘,長劍落下,她低頭望向衛無咎腳下地上的圓圈,仍舊完整,但他的腳尖,已逼近邊緣。
只差一寸。
香爐煙絲已盡,庭中熱氣未散。
三名小丫環率先打破沉默,歡呼聲幾乎同時爆開。
「衛爺爺太厲害了!」花枝手舞足蹈,眼睛發亮。
「阿冷也好厲害啊!」小蠶雙手緊握,一臉驚嘆地望著她。
雲雀則激動得臉頰微紅,喃喃說著:「我剛剛都快看不到她們怎麼動的……」
三人一邊說、一邊湊成一團,雀躍之情溢於言表,連額邊細汗都因熱氣與興奮泛起微光。
就在她們你一言我一語之時,亭中身影微動。
阮夫人已由簾後緩步走來,阮琬隨侍一旁,雙人衣袂飄動,在日影斜落中如同落霞行雲。
她們在衛無咎身前三步外停下,阮夫人盈盈一禮,語聲不高,卻極為誠懇:
「老先生手下留情,晚輩銘感五內。若非您盡心教導,阿冷那夜恐怕難以應對……小女平安無恙,全仗您一番心血。」
衛無咎見她行禮,略一側身避開,語氣仍帶著他那慣有的調笑:「夫人這話說得,倒像是我救了誰似的。真要論功勞,是那丫頭自己掙的。」
一旁的阮琬也輕聲開口,聲音帶著真誠:「謝過衛前輩。」
衛無咎聞言微怔,眼神一閃,沒多言,只是點了點頭。
站在側邊的四娘見阿冷額角泛汗、氣息未穩,立刻上前半步,低聲問:「身上可有傷?若覺不適便先回房歇著,這種比試別硬撐。」
阿冷搖頭,神情平靜,眼中卻有一道火光仍未退去。
四娘見她無恙,剛欲開口安慰,便聽身後一陣嬉鬧聲又起。
「衛爺爺再教一次好不好——」小蠶已忍不住扯著花枝手臂,兩人又想衝上前。
「衛爺爺說出掌如風,那是真的風欸——」
「別吵了。」四娘轉頭冷聲一喝,杜嬤嬤也適時補上一句:「還像什麼樣子!成何體統?」
三個小丫環乖巧地縮了縮脖子,雖然嘴上不吭了,臉上那興奮的紅潮仍未退,眼中還閃著光。
衛無咎原本還帶著幾分笑意,正想和三個小丫環鬥嘴,忽然臉色微變,眉間一動,像是被什麼無聲地扯了一下。
他側過身,手按胸口,只覺氣息翻湧如潮,胸中一股熱流直衝喉頭。
喉頭一甜。
他強忍著,想將那股腥意壓下,卻終究壓不住。
身形微晃之際,一口鮮血忽地自口中噴出,染紅了他面前的石地一角。
場中頓時一靜。
「衛爺爺!」雲雀驚叫一聲,花枝與小蠶也顧不得禮數,驚慌地湊上前。
四娘與杜嬤嬤已快步來到,四娘扶住他手臂,皺眉道:「怎會……」
衛無咎抬手擋住眾人攙扶,喘了幾口氣後擺手道:「無礙,舊傷而已……教得高興了,忘了收力,倒是讓你們這些小丫頭見笑了。」
他的聲音帶著沙啞與虛弱,但目光仍明亮。轉頭望向站在原地、神情震動的阿冷,他露出一個淡淡的笑:
「不錯了……丫頭,妳現在的模樣,老夫也有些期待——」
他心想,也許那第五問,能問出個答案來。
說完,他舉袖隨意抹了抹嘴角血痕,眼神卻在餘暉中沉靜如山。
而阿冷站在原地,看著那灑在地上的血痕,一時說不出話來。
她忽然意識到,眼前這個老人,或許,沒剩多少時間教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