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每日上工很辛苦,黑工還是有休沐。第一個休沐日,柳芷茵起床後坐在屋簷下放空,看著門外劉姨一早不知道去哪回來,手上拎著一籃東西,舉手招呼著她:「茵茵,看我買了什麼?」柳芷茵用手推了門檻,幫助自己懶懶的身體快速站起,她走上前去接過劉姨的菜籃,裡面蓋了片荷葉,劉姨笑著要她打開,她禮貌地笑了笑,輕輕用手撥起荷葉,下面是三塊黃白色的豆腐,豆香味十足。 柳芷茵搓搓鼻樑,不好意思地說:「劉姨,都怪我不認得路,每次找到都收攤了。」
劉姨拉著她的手走向灶房:「妳啊!這帳本的格子爬得比咱們家的拐角順呢!」把竹籃接下,穿起圍裙,揮著手說:「妳去外邊等吧!上次讓妳升個火,我這灶都快燒了。」她拿著木柴堆著,笑著回頭一看,只見柳芷茵窘得臉上一陣青一陣黃,乾笑著站在門邊。
午膳的主食便是青菜豆腐羹,劉姨給柳芷茵盛了一大碗,柳芷茵配著像饅頭的蒸餅津津有味地吃著,嘴角還微微的上揚。「這豆腐羹,我兒子也很愛的……」劉姨給自己也添了一碗,邊喝邊說著自己的過往。劉姨的丈夫前年才去世,生前是王府的小吏;兩人有兩個兒子,都去外地打拼了,逢年過節還指不定能相見。言及此,劉姨的眼眶有點紅,柳芷茵捧著碗,手上的蒸餅捏在手裡,捏成了片。劉姨還在低頭繼續說著兒子的事,說了會發現柳芷茵完全沒動作,她突然語氣一轉說:「哎呀!我都還有機會見得到面,沒事的。」用手推了推柳芷茵,試圖掩飾空氣凝結的尷尬。柳芷茵點點頭,擠了個笑容,繼續吃起來。這句「還有機會見得到面」,不知道是劉姨在安慰自己,還是要安撫自己。
結束休沐後的接下來這幾天都是同樣的行程:柳芷茵一早在布行搬貨、票據分類,傍晚到酒肆洗碗、拖地、理殘局,一氣呵成。隔了幾日,酒肆負責記帳的夥計喚柳芷茵過來,指著一堆草帳告訴她:「……你就下工前順便弄弄,隨便對一下就好,很簡單。」還一臉「我是賞識你,給你工作做,避免你被辭退」的表情,柳芷茵只能僵著笑臉接下,早就在心裡罵了個遍。這個順便和隨便,跟現代老闆半夜用通訊軟體,叫你隨便弄弄,隔天交件一樣輕鬆。
於是乎,她開始進行新任務,在酒肆打烊以後。
她坐在油燈下,挨著角落逐張確認那些票據是否都已送交登帳。果然,有幾張夾在破布堆裡,差點漏了。她盯著那些潦草筆劃看了半晌,呼出一口氣,心裡只剩下一句話:爛帳的藝術,果然跨越任何時代。
她攤開、吹乾,一張張夾進帳冊尾頁,沒註記、不留名,只讓它們「自然」地出現在該出現的地方。沒人知道她補了什麼,也沒人問她怎麼發現。她邊補邊冷冷想著:「有時候,知而未道,才是真知道。」知道歸知道,說出來又有何用?這世上從來不是靠嘴硬撐起來的,也不是靠揭穿別人活下來的。
歲末冬寒,北疆卻頻傳急報,三月內三次戰報至京。柳芷茵在酒肆的客人耳語裡聽聞,現皇帝雖仍掌局,卻察覺皇后親族操控內帑多年,稅銀流向混濁不明,而近日多次戰事,幸有寧王常年駐守邊關,然軍餉捉襟見肘,近日朝廷似乎會有動作。
果然不多時,藉軍費短絀之名,傳言皇帝親頒密詔:「九項貨稅,半年合審。」違者重懲。 一時間,京中帳房皆如熱鍋上螞蟻,整税小吏日夜奔波,怨聲載道。
柳芷茵原以為八竿子打不著自己,她每日領著黑工薄薄的十文銀,遠低於市價的可憐,哪有東西給查。可朝廷查的不是她,是她所待的布行和酒肆。本來店主擔心風頭正盛,怕雇了個黑工引來官差注意,想要辭退她。後來聽說是酒肆掌櫃力保,說她安靜好用,講得跟商品般,柳芷茵這才留了下來。
天冷夜寒,入睡前劉姨特地把火爐放得離柳芷茵近一點,明明劉姨自己手腳露出的地方已經變絳紫色,還拿著自己的被褥問柳芷茵:「冷嗎?」柳芷茵連忙把染著風寒的劉姨押回炕上,扯下她手中的被褥鋪好,讓她躺下,還倒了杯水給她,「劉姨,我可以照顧自己。」說得像要遠行似的。
劉姨喝完水後輕咳了幾聲,啞著聲仍跟她談起最近發生的事。劉姨的丈夫原是齊王府帳房的小吏,這本來收春秋二稅是正常的,這九稅包含了田地戶商稅以外,茶鹽、店鋪甚至過路稅都算。柳芷茵陪著聽,一邊記,也一邊比。她學了這麼多年的通識歷史課,甚麼以古鑑今她也不懂,也記不得哪朝哪代發生甚麼大事——就只記得了,如果國家倒,我的錢不保。亡國的國家萬萬稅,這話千古不墜。
兩人拉著手說了一晚,柳芷茵看著劉姨沉沉睡去,幫她蓋好被褥才鑽進自己冰冷的被窩,隔日一早天未亮,離開前她先添了點柴火,躡手躡腳地打開門,準備去上工。
柳芷茵並不清楚密詔細節,只依稀記得,前一晚最後劉姨低聲說了句:「風頭緊,別亂碰東西。」那語氣,有幾分像她在現代年底核帳時,秦姐遞給她咖啡,低聲跟她說『最近高層盯很緊』的味道。
寧王府亦不例外。
外院帳房翻檢帳冊,錯漏堆積如山事小,更多的是憑證散失殘破無法核對。幾名帳吏終於熬不住,趁午膳時溜出府,躲進巷口一家不起眼的小酒肆偷閒。
酒過三巡,桌下牢騷滿席:
「這回真是催命,帳多如山,還得自己出力!」
「府裡那群白養的僕役,不如抓來填溝!」
酒肆的掌櫃在角落慢吞吞擦著杯子,聽了半晌,忽然抬頭笑道:「客官若要找肯出力的,也不是沒人。」他語氣輕緩,像是酒香飄過虛渺,卻在落耳時換了低沉的語調:「城西布行有個小幫工,白日搬貨分類,夜裡也來我這兒幫忙過。心思細,手腳快,不愛多嘴。」
酒店掌櫃是知道的,這丫頭來沒幾天,就被推上去幫忙理帳。她也沒計較,但總可以在第二天翻帳時,翻到漏的單據已夾好,錯的也都調整好順序。這個新來的黑工,看著不起眼,手卻是細的,心也細,不像那些只會偷懶磨時躲工的庸人。但他什麼都沒說,只在心裡默默記下一筆。這丫頭,太安靜,卻用得放心。
帳吏們眉毛一挑。掌櫃見狀,語氣更淡了一層:「前陣子市坊鬧小稅糾紛,她幫布行翻了幾疊漏單,撿回半條命。不過這人沒甚背景,出了事也推得動。」最後一句話像是從杯縫裡順手漏出,並不重,但剛剛好,剛好到大家都聽見的音量。
前些日子,朝廷派來的臨時帳吏偕同衙役一起到酒肆裡翻帳,店主拉著掌櫃在櫃台後方咬著耳朵:「你說,這會不會查到那個黑工?」那話語中的不安像個點燃炸彈的引信,隨著每個字的迸出,都離火藥近了點,驚慌與害怕壓滿了掌櫃的胸口。回家後他忖了忖,這年頭,想保別人,可得先顧自己的飯碗啊!
幾位帳吏對望一眼,什麼都沒說,卻又什麼都明白。查得好,撿功勞;查出事,正好有個墊背。一個小小布行幫工,又兼著黑工,便宜、耐磨、扔得乾淨。
「叫什麼名字?」一人放下酒杯問。
「柳芷茵。」掌櫃淡淡道,拿起一個酒壺擦著,像在介紹酒的品項。在這城坊,布行與酒肆多為王府暗股,市坊之主與內府多有熟識,這類臨時借人,並不經官署,只看推不推得動。他不補一句話,不留任何情緒,只補了一盞酒,自己喝了。
他其實是欣賞那丫頭的。耐心、靈巧、做事不多話,比市井混帳好上太多。 可惜,這年頭靜的人用得起,保不起。
要怪,也只能怪她不張揚,太適合往火坑裡推。他飲盡那盞酒,像替她送行。
翌日清晨,布行後院的麻布還未點清,一聲冷厲打破寧靜。
「柳芷茵,可在?」
寧王府的公差持令而來,紅印鮮明,語氣不容抗拒: 「奉旨徵調,協理九稅帳冊,協查為主,別多問。即刻動身。」
那句「別多問」像是順手蓋上的黑布,把她心裡最後一絲光也遮了。
她愣了愣,旋即笑了。沒有掙扎,沒有辯解。她只是靜靜站直了身子,望著手中剛點完的布單,眼底劃過一絲薄笑。
「真是……被賣掉了,還幫人數錢。」柳芷茵並不明白官差為何找上她算帳,她只知道賣掉她的人絕不是劉姨就夠了。簡單的把手上的事物交代完畢,她在公差引領下走在清晨的集市中,經過的行人和攤販無不低頭或躲著窺視,柳芷茵無奈的笑著,沒想到遇到官差不是因為黑戶被抓,而是黑工當得好被抓。
晨霧蒼茫,她的背影單薄卻筆直。幾名公差簇擁著她,踏進寧王府高大森冷的門楣。
府門緩緩合攏,鐵鎖咔噠一聲響起,她不知道這場局多深,但她知道,這種被點名進府的方式,從來都不是為了省事,多半是為了省人。
她看看自己的雙手,用力站直身子,心裡像壓了一噸沉甸甸的帳冊。
她當然也想有外掛、有劇本、有隊友,但這就是現實。
沒有豬隊友,沒有系統錯誤,轉生很爛,但我還活著!
她笑了笑:帳還長著呢,得數完,才有下班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