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夜徹夜難眠,這天逐漸破曉,這是我回到祖厝後的第三天,早上七點,我睜開眼,沒聽到鬧鐘。
我花了好一會才從床上坐起來,頭還沉沉的,昨晚夢太多,醒來只剩一種不安的餘味,翻了個身,抓起床邊的筆電,強迫自己打開剪輯軟體。
這支企業形象短片我已經剪到快吐了。
業主是那種自以為懂「年輕潮感」的中年人,昨天LINE我說:「你那段光線太灰,有點..陰?」我苦笑,心裡想,那是我家院子的自然光,你不爽去找太陽理論啊。
剪到第十五分鐘時,我的胃開始咕咕叫。
走進廚房打開冰箱,只有滷蛋、豆腐乳和一罐沒喝完的麥茶。我泡了碗泡麵,拿去客廳邊吃邊看手機。
咕嚕咕嚕地吸麵時,我無意間抬起頭,看見穿衣鏡裡的我也在吃麵。
但我停下筷子時,鏡子裡的我卻還繼續咀嚼了幾秒。
我瞬間愣住,盯著那個「我」,像是等他也發現了我在看他。
祂沒發現..祂只是像我一樣坐著,但神情更平靜,幾乎沒有表情。
我大口吞下還沒咬完的泡麵,咳了兩聲,把碗丟回廚房水槽。
大概是睡不好吧。我用手機打開相機對著鏡子拍了一張。
照片裡沒有異常,就跟正常自拍一樣。
我又試了兩次一張有閃光,一張關掉濾鏡,每次照片裡的人,動作都和我同步,沒有延遲,但我還是覺得怪。
我試著繼續剪片,打開筆電,耳機戴上,畫面開始跑。
片頭是我以前拍的祖厝外景,紅門、老磚、那棵斜斜的茄苳樹,這些畫面本來對我來說只是「老屋感」,但今天再看,就有種說不出的壓迫感。鏡頭裡的一切都靜止不動,靜得像是某種埋伏。
剪到第七分鐘時,我點開了素材資料夾,看到一段舊鏡頭:我站在老牆邊對鏡回頭,鏡頭有點抖。
我暫停在0:14秒那裡有個模糊人影,站在我背後,應該只是牆的髒影…放大來看,對比後面的幾個Frame,那人影沒有改變過位置,就像是站在那裡看著我一樣,我不敢多想,繼續快速地進行手上的工作。
直到今天下午兩點多,我不小心在工作中打了個小盹。
那個夢又來了。
我站在冒煙的廚房裡,地上散著碎裂的碗,還有燒黑的鍋鏟。父親踢開門,衝進濃煙裡,抱起我。可他的手,不是在抱我,而是在拉住我左手的一節……斷指。
血滴在他軍裝袖口上,他低聲說著什麼,但我聽不懂。只有最後那一眼,我看到他眼神像在躲什麼,不是火,而是我。
我從夢裡驚醒,頭髮貼滿額頭,T恤濕了一片。
我喝了喝那罐冷麥茶坐在屋外,我想起小時候有一次大概是國小三年級吧我問爸爸那場火是怎麼發生的。
他頭也沒抬,只說:「瓦斯沒關好,沒什麼好記的。」
我問:「可是為什麼我手指有疤?」
他這才皺起眉,冷冷地回:「小時候你摔倒撞到的,不記得了吧?小孩子不要一直問那些不重要的事。」
他那天抽了很多菸,菸灰掉在木地板上,他也沒撿。
我記得自己那晚失眠了很久。
現在想起來,那語氣根本不像在安慰我,比較像……想把什麼埋起來。
時間快六點多,我不敢再睡,打開便當外送APP,點了滷肉飯。
外送員來的時候,我還愣愣地站在門口,直到他叫了我兩聲。
「先生?滷肉飯,您的單哦。」
我這才回神,連忙點頭。「啊……不好意思。」我接過便當。
外送員看了我一眼,有些遲疑:「你還好吧?你臉色……不是很好看。」
「沒事,昨天沒睡好。」我擠出一個笑容。
他猶豫了一下,像是還想說什麼,但最後只說:「那……早點休息,別太操了。」說完轉身離開。
我站在門口,握著那盒滷肉飯,直到聽見電梯叮的一聲,才慢慢關上門。
吃飯時,我順手打開筆電,翻出以前拍的那支還在學生時期拍的短片眷村題材但從來沒剪完的功課,我滿喜歡這部短片的,可以看到當初青澀的剪輯手法看到自己的進步。
那天我記得有個鏡頭,是我站在祖厝紅門前回頭的特寫。
可這次,我在畫面裡看到我背後多了兩個人影。
我放大重看,那人影模糊但輪廓清晰,其中一人左手五指齊全,而我,左手是少一節的。我肯定以前看過這段影片很多次。
以前,絕對沒有這東西。
思緒有點混亂,心情有點複雜,我起身走出去散步,想平復心情。
走到儲藏室時,我突然停住了。
那面牆,牆後面我記得爸曾說那裡不要亂動,是阿公當年留下的封磚。
我不再猶豫,回房拿出榔頭,一磚一磚敲開,磚塊掉落時,我手指都有點麻。
牆後藏著一個凹槽,一只木盒靜靜地放在裡面,
上頭覆著一張早已泛黃的紙卡:
李昀謙|1994.07.29(農曆七月初一)
重:3.0公斤 編號003
那一瞬間,我整個人冷到背脊發涼,那是我的生日。
但那不是我的名字。
我打開木盒,一截紅線纏住的手指靜靜地躺著,像是早已乾枯的骨節。旁邊還有一片破碎軍牌,模糊的刻字只有一個「謙」字還能辨認。
我想起那年樓梯摔倒,左手食指斷了一節。
醫生說我運氣不好,爸卻整夜沒睡,眼神像是在喪禮裡。
那晚,是不是我死了一部分?
還是……那斷下的,不只是手指,而是我本來是誰?
碎磚掉落時,我並沒有聞到灰塵。
反而是一股微微的……藥水味?舊式的紅藥水、混著濕木頭和鐵鏽。
牆後不是空心的。
我敲掉外層水泥後,露出一塊封死的木盒,像是密封櫃,又像一個被安葬在牆裡的櫃子。
我試著撬開它,木頭有點膨脹,可能是年久潮濕。
啪啦一聲,釘子鬆脫了,一角翹起,霉氣撲面而來。
裡頭放著一塊……包著紅布的小物件。
我遲疑了一下才伸手進去,摸到那包東西的時候,指尖瞬間發麻,好像碰到冰塊的感受,我才把紅布拿出來放到榻榻米上,小心地打開。
裡面是一個黑鐵盒,長約十公分,有點像收音機,但外殼完全密封。
盒子上貼著一張泛黃的紙條,像是舊報紙撕下來的某一角,上面用鋼筆寫著兩行字:
「血不能再滴第二次,魂也不能走回頭路。」
下方簽了一個名字,我看了好幾遍才辨認出來是我阿公的筆跡,因為以前在一本舊相簿上看過,陡然間...我像是又聽見了牆後有呼吸聲,但當我把耳朵貼上去聽時,什麼也沒有。
我不敢把那盒子打開..我只是一直盯著它。
但我想起一件事。
國中時,曾經有一次清明節返鄉,爺爺坐在門口曬太陽,手裡握著一個像收音機的東西,一邊搖頭,一邊喃喃自語:
「聲音不對……她不是……不是原來的那個……」
我當時以為他年紀大了說胡話,也沒在意。
現在回想,他手裡的形狀,和這個盒子……一模一樣。
凌晨兩點,我打開手機錄音,把盒子放在桌上,錄了三十分鐘。
它沒有聲音。
連房子的風聲都沒有錄進來。
我照理應該覺得鬆口氣才對,但我更覺得毛。
這個盒子像是在「吃掉聲音」。
我翻著紙條反覆看,那句話到底是什麼意思?
「血不能再滴第二次」第一次是什麼?我的斷指?
「魂不能走回頭路」那是不是意味著,有誰曾經走錯過?
我盯著鏡子,那張鏡子就在對面。
我坐著,祂也坐著。
但我把手舉起來,那鏡子裡的我……慢了一秒。
那不是光的延遲,是「意志」的遲緩。
像是祂正在思考要不要學我。
我把盒子重新包好,放進背包裡。
突然間,我有種強烈的直覺!!
如果我現在打開它,我可能會失去「某一段記憶」或者「失去控制權」。
我不敢打開,但我知道自己會有一天忍不住。
就像父親忍不住打開過這個盒子,爺爺也曾經開過。
這一條線,像是被封住又被遺忘的業報,從上一代..再上一代,一路滲進牆裡、鏡裡、我的夢裡。
只是,我還沒弄清楚,我到底是哪一個阿輝。
清晨四點多,我躺著沒睡,腦子像電線纏住一樣轉個不停。
紙條上的字像是燙在眼皮裡,
閉上眼也還看得見那句:「血不能再滴第二次」。
我開始想,有沒有可能,那場火災,不是意外?
不是我指甲被燒掉的那年,而是更早以前的那一場。
我記得很小的時候問過爸:「阿公怎麼死的?」
他當時正在修東風牌電扇,手也沒停,只說了一句:「被煙嗆死的,別問。」
我現在回想,阿公到底是什麼時候死的?民國幾年?幾歲?
我竟然一點印象也沒有。
甚至,我連阿公的照片也只看過一張,還是褪色得幾乎看不清五官的那種。
我突然想通了!我們家的歷史是被切斷的!是被「刻意割開的」。
天亮了。
鳥叫聲像是在提醒我「活著」,可我卻有一種不屬於這個世界的遙遠感,
我去書房翻找阿公的舊物那些父親一直說「別亂動」的東西。
書房有個老木櫃深處有一本破相簿,灰塵像厚重的皮膚。
打開後,照片都已經變色,軍服照、合影照、一些不認得的人。
但最後一頁,有一張和其他照片不一樣。
那張照片拍得很近,是一張滿牆的紙條,密密麻麻,像符咒,又像日記。
我用手機拍下來放大看,才看清那些手寫的字不是祭祀語,是一堆名字:
「李清泉、黃文成、簡雅蘭、張耀仁……」
名字一直列到最底,總共十三個,最後一行寫著:「第十三魂:不詳。」
我的心涼了一半。
那些名字我都不認識,但也許,我應該認識..但這是不是阿公留下來的名單?
中午,一個我完全不認識的男人出現在門口。
四十多歲,穿著泛黃的運動外套,拎著一個塑膠袋,袋子裡裝著兩瓶米酒和一包燒餅。
他一開口,我全身起雞皮疙瘩。
「你是阿輝?你阿公以前…是我老長官。」
我點點頭,警戒感整個撐起來。「那你…是?」
他歪頭笑了笑:「叫我阿昌就好,以前住隔壁那排十一號,現在人都走光了。」
他自顧自坐下,從塑膠袋裡拿出燒餅,撕一塊丟給我,像老朋友一樣。
「那面牆,你打開了吧?」他忽然說。
我心一震,燒餅差點沒噎住。「你怎麼知道?」
他看著我,眼神淡淡的才緩緩地開口。
「你阿公死前,曾說過『等他看到自己那張臉,這一局才會開始。』」
我愣住,幾秒內想過上百個可能,但一個字也說不出口。
「你不是第一個看到那面鏡子的人,」他說,「但也可能是最後一個。」
我全身冷了半截。
「你說…什麼意思?」
他低頭咬了一口燒餅,淡淡說:
「你阿公當年…是第七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