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件禮服,合身得過頭了。
昨晚,王后的侍女將它送到我的房間。布料被細緻地包裹在柔紙之中,放進一只盒子裡,輕輕擱在桌面上,接著她無聲地退出房間。
沒有字條。沒有留言。但我幾乎聽見王后的聲音,清晰得勝過任何一句命令:
妳會穿上它。其餘的,就順理成章。
於是,我在這裡。
妝容完備,衣袍加身,被人陳列,就像某件剛拋光完畢又重新擺上架的東西。
今晚的舞廳,不屬於高庭。沒有公爵,也沒有大貴族。只是一屋子的次級貴族、年輕軍官、富有的小官員與名不見經傳的宮臣──那些懷有野心、卻血統不夠純正的男人們。為了往上爬一階,他們什麼都願意試。
王后把我送進這個房間,像餌一樣。
而他們也照單全收。
我走過時,目光接連而至。談話聲停了一拍,又重新開始──聲音壓低了,彷彿我的名字,是某種毒藥,或是祈禱。
這件禮服是李子紫的絲絨,自胸衣貼合而下,領口露得恰好,足以讓人誤以為只要能證明你配得上,我就會有興趣。布料緊貼著每一道曲線,繡金在光中微微閃爍。我能感覺到它的重量,熱度沿著脖頸向上爬。
我不是沒被展示過。但這次不一樣。
這像是一場試煉──終將判決我是否有本事能留在這賽局裡,抑或是該回到下區,從此被遺忘,再度成為一種可有可無的存在。
這不是退縮的時候。
我昂首行走,姿態沉穩。優雅的抬手,從一個經過的托盤上取過一杯酒,假裝沒看到那群在舞池邊悄聲竊語、目光不時掃向這邊的年輕軍官。
同時,我捕捉到了另一種動靜──或者說,是靜止不動的存在。
迦然。
他站在門邊,全副制服軍裝,脊背挺直,劍懸於側。他監看著──並不是我,而是整個房間,正如他職責所在。
但我知道他在看,什麼都沒錯過。這讓我產生了某種難以命名的感覺。
我們的目光短暫交會。他的表情沒變。
但我知道他看見我了。
我胸口一陣緊縮,腦中正閃過某種不知如何啟口的感受...
突然,整個房間的氣氛縱變。
一陣窸窣。一道沉默。像霜降般落在每場對話上的某種重量。
音樂消退。
人群泛起波紋。
接著──他出現了。
國王。
馬德里克國王沒有宣號,也無需頭銜。他的現身,僅靠門框間的身影與隨之而來的本能靜默。
他像巡視自己領地般走入──因為這確實是他的地盤。他的目光掃過全場,未發一語。他看似隨意地遊走於人群之間──
直到他停下。離我不過幾步之遙。
一拍。
兩拍。
他的視線劃過我的衣袍、妝容、站姿、與這一場戲。
然後,他以一種像在評論天氣般的語氣道:
「妳離我當初找到妳時,遠了不少。」
音量剛好讓最近的人聽見。又足夠輕柔,讓其餘的人不得不傾耳細聽。
隨即,他就那樣轉身,走入側門,彷彿什麼都沒發生過。
但沉默還在延展。他的話語如薰香般,縈繞在我裙擺的邊緣。
我沒動。
直到音樂再次響起。
整個房間像是偷偷地呼出一口氣。一些膽大的廷臣開始用寒暄填補空隙。氣氛慢慢復甦,就像一支舞曲在中途重新找回節奏。
只是,再也沒人靠近我了。沒人敢。
而我明白。
片刻前,我還是一件賞心悅目的擺設──也許頗具資格,一個可被考慮的對象。
現在,我被標記了。被一道皇室目光觸碰,卻無人能解讀。成了一個麻煩。
自然地,沒人想成為下一個碰觸它的蠢蛋。
我移向角落,假裝啜飲早已溫熱的酒。腦中已經在計算下一步該如何退場:
很好。我已從獎品乳牛轉身成為受詛咒的遺物。被衡量、被測量,然後──被隔離保存。如果我能夠在此安靜地保持隱形,撐到這一切結束──
「那場面可真夠壯觀啊。」
我眨了眨眼。
一名男子忽然出現在我身側。深髮,衣著優雅,舉止間隱約帶著幾分放浪形骸的餘韻。
「我從沒看過有人能在宮廷裡製造出那樣世紀級的尷尬靜默。」他說,「妳一定……非常與眾不同。」
我挑起眉。「而你若不是非常勇敢,就是非常愚蠢。」
「也可能只是──非常仁慈,」他愉快地說,「我想來陪妳撐過這場形同酷刑的狀況。值得一提的是,妳不孤單。我對被社交死亡也頗有研究。」
「哦?」我斜看他一眼。
他朝我的禮服點點頭。「上一次我看到這件衣服,是在另一人身上。我沒想到這麼快又會見到它──尤其是在這樣的情境裡。」
「哦,」我低喃,「你就是那場醜聞當中不該被提及之人。」
「沒錯。」他咧嘴笑,幾乎是自豪。
我開始仔細端詳他。
看起來……很正常。太正常。
「你的模樣不像那種活得不耐煩的人,」我說,「身上沒有詭異的刺青或古老符文,額頭也沒被烙上什麼詛咒記號。」
他笑了。「我藏得好。」
隨後停頓一下:「妳很特別。我從沒見過哪個宮廷淑女,講話像妳這樣。」
「你還沒聽說嗎?」我一挑嘴角,「我根本就不是。」
「那樣一來,妳就更有趣了。」他說。
「我認為,」我佯裝優雅地旋著杯中酒,「這件禮服遠比我本人更值得探討。而你顯然知道好些我不知道的事。那麼,請說吧。」
他輕笑。「要不我說點別的──同樣精彩,也同樣充滿了醜聞興味?宮廷裡這類故事多得滿地,隨手撿都是。」
於是他開始講了,還對我那些忍不住脫口而出的荒唐問題照單全收。
片刻間,舞會的喧囂彷彿被他語調的節奏給沖淡了。
與他交談很輕鬆。他不黏人,不流裡流氣,也不把宮廷當成講壇或戰場。對他來說,這一切,不過是場戲。
而他,演得極好──一抹笑,一杯劣酒……與眼神中那麼一絲讓你摸不清的戲謔。
這種感覺……近乎舒坦。
而這,當然也就是它危險的地方。
時間過得太快了,音樂緩下來。一轉眼,就是最後一支舞落幕。
人群開始散場──告別的笑聲,禮貌的點頭,天鵝絨拖曳石地的聲音。
我看向門口。
「好吧。該是我被悄悄送回小塔,再也不見天日的時候了。」
我轉向他。「謝謝你陪我。當真是從地獄中救了我。」
他淺淺一笑,溫文而有魅力。「榮幸之至,伊瑟妲女士。」
「而你早已知道我的名字。也許這一切根本就是某種針對我的陰謀。」
我輕嘆:「那麼──晚安,勳爵……?」
「哈爾巴德,」他道,睫毛垂下,像在分享一個秘密,「不過我更喜歡被直接稱呼──塞里克。」
然後,動作出奇優雅的,他自然而然地執起我的手。
將它抬至唇邊──
而就在此時,如一陣煙霧、如風暴將至前的那種寂靜,迦然現身了。
他站在我身旁,像一道守衛的身影,帶著那種不容置疑的氣息,彷彿他原本就屬於那裡。
「伊瑟妲女士,」他說,聲音平淡,「我奉命護送妳回房。」
塞里克停下。
他嘴角一挑──緩慢、刻意,如同一隻知道自己不受歡迎的貓。
然後還是親吻了我的手。
「晚安,伊瑟妲女士,」他低語。
他將目光轉向迦然。對視。略長了一瞬。
「希望我們還會再見。」
接著,他便離去。
我什麼也沒說。迦然也一樣。
但天啊,我們之間的空氣,已經頓時凝結。
完全的緊繃。
那些不可言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