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說|殘暑見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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遊客總是懷滿過剩的愛,儘管他們自己早就愛過各種令人疲憊的東西。而這樣的風景總有一日會隨著我們靠近死亡而褪色。

遊客總是懷滿過剩的愛,儘管他們自己早就愛過各種令人疲憊的東西。而這樣的風景總有一日會隨著我們靠近死亡而褪色。





我在發呆的時候花笑已經全裸,她的一切都很巨大,並窮無盡地展開。

豐滿的腳掌,腿,臀部,胸部,乳頭,甚至是頭髮,陶瓷般的皮膚,還有那毫不在乎的注視。

她慢慢滑到舞台前方的半圓盆池(那是離觀眾最近的位置),在發著桃紫色光芒的地板上,撐起腰部,腦袋往後掉,質地粗糙的棕色髮絲垂落下來,脖子凹折。這個姿勢能展示她的雙腿之間,一個老人探頭去看,夢幻的色彩渲染了她的下方。

狹小的脫衣舞劇場在那一瞬,化作無比冷漠且廣闊的宇宙。霓虹照亮老人的面孔,像冬天一樣冰冷。

想必當時我的瞳孔,也映著那些桃紫色。

那是來日本的第五天,在東京池袋的小巷,進脫衣舞劇場之前,阿浚哥在簡陋的節目看板旁邊說,他沒有要看。

「想說放妳一個人進去就好。」他是不會隨意丟下我的,即便他總是包含了隨意以及丟下這兩種態度。他對我這突發的靈感有些訝異,甚至不是很認同我對這類場所的興趣,即便如此,他還是替我用最基本的日語,協助我購票入場。

「Nude!Nude!」票口大叔困擾地強調著。恐怕是我的臉或神情,一直維持著幼年的模樣。在一來一往破碎的溝通後,大叔終於在我手背上蓋入場章。

然後阿浚哥就要去便利商店坐著等我,票有點貴,他讓我使用自己的零用錢,可是我本來就打算付。

我便獨自走進這不安的空間,起初,我發覺自己瘦小得不可思議。

這裡是日本,我是個語言不通的觀光客,在劇場內,我東張西望的樣子早已暴露了生澀。奇怪的是,選定位置坐下後,這種異地的焦慮很快就消散,身體沒入黑暗。

舞者花笑穿著歐式晚宴服登場——不,應該說,那件裙子幾乎以俗豔五彩的蕾絲構成:綠、橘、黃、桃、白,如彩帶的薄紗掛在她腰間,隨兩手擺動,開始隨音樂,規律地搖晃著,那些薄紗底下,不時露出粉色荷葉邊內褲。

觀眾以中年以上的男子為主,各自帶著令人費解的神情,隨音樂舉起蒼白或枯萎的雙手打拍子,彷彿炒熱氣氛的行為不過是種義務。

不知為何我在這裡?為什麼要去看她?我對花笑一無所知,這輩子也不會和她有任何交集,但此刻彷彿穿透花笑的皮膚,與她的精神交會。

那還真是九月酷暑,一次暈眩失落的夜之旅。我像是從空中被擊落的鳥兒,思考著:最後就是這樣嗎?不甘的念頭在內心打轉。

這一切都是因為在阿浚哥身邊,那種精神被長久凌遲的氛圍導致的。

就在走進劇場前的幾個小時,我跟阿浚哥先去旅館放行李,他還未脫下外衣,便往後一仰,躺到床上一語不發,當時我剛掛好衣服,對著鏡子重新綁髮,化妝品零散落在桌上。

「我覺得我受不了了。」平靜地,他突然說,明明什麼事都沒發生。

我停下手上的動作,先是看了鏡子裡映出的他,再轉頭看著床上的他。

「什麼意思?」我問。

「有點想提早回去。」阿浚哥的上衣跟床單彼此擠壓成皺皺的模樣,背包被隨意丟在一旁,他將帽子拿下,頭髮變得鬆散。「我覺得妳還是比較適合一個人生活。」語畢,他從褲子口袋抽出手機開始滑。

我忍不住問:「你覺得我很無趣嗎?」同時放下手中的髮圈和梳子,突然意識到聲響有點大。

阿浚哥此刻的無表情,看起來像是充滿說的慾望,即使他一眼都不願意看我(似乎要說的是那種容易後悔的句子)。

接著,有些猶豫的語氣,他以一種不像是問題的方式說:「妳想回去嗎?」

這句話激怒了我,應該說,有點失落,一種微妙的什麼從胸口蔓延開來,使我誤以為那種強烈的東西是怒火。

「我不想。」我發現自己的聲音有點內縮,「我是因為你叫我來,所以才來的。」

「有一點我想不透,妳以前不是常常住我們家嗎?」阿浚哥說,語氣盡可能地輕鬆,他試著描繪自己的思緒,「妳也知道我媽很囉唆,不過,她一直在照顧妳媽,也借過妳爸錢。」

「是。」其實我並不知道伯母借過我爸錢。

「後來阿公過世了,我媽過世前生病時……」

「別說了。」我打斷他。「就像你說的,確實,我爸從頭到尾都置身事外,而且他很幸運,一直有人幫助他,他必須爭氣點,我也是。」

阿浚哥抬頭,維持著他一貫冷靜的表情看著我。

「如果妳是這樣想的,有必要花那麼多錢買衣服嗎?」說完,他閉上眼睛。「說到底,妳身上的日幣是我爸給的。」

我感覺快氣炸了。

在陰沉凝結的旅館房間內,發現無處可去時,一種幾近驚覺的強烈的不知道,深深地抓住了我,這樣的不明白感,像雲霧一樣湧現。尤其是因為我的堂哥就在眼前,他使我意識到自己不是一個獨立的個體。

這跟我從台灣出發前想像的不一樣。

就這樣擱置了剛才的對話,窒息而長久的沉默之後,我才慢慢開始整理桌面,綁好頭髮,起身背對著另一面全身鏡,將洋裝背後的綁帶束緊,披上新的薄外套,替嘴唇抹上顏色,反覆夾著睫毛。

我想著好吧,我可以獨自出門。檢查了左臉,檢查了右臉,嘗試對鏡子擺出一張熟練而甜美的微笑。

「走吧。」

後腦杓的方向傳來無奈低沉的聲音。

正當我專心且沉迷地看著鏡中臉孔時,視線一抬,阿浚哥早已站在我背後,坦白說我有點被他嚇到。

他高大的影子與我擦身而過,到門前去穿鞋。

阿浚哥是我堂哥,起碼大我十二三歲。我對他的印象是所謂的大人,而不是輩分相近的哥哥,只在過年、掃墓、喪禮等場合見面。

在我還小六時,他早是準畢業生,一個要出社會的人,並且,他的容貌從那時開始就一直沒變。那是正派之人才有的容貌,一種由於凜然而安全的價值觀、而不會被輕易摧殘的五官。

我的堂哥已在旅遊的繁瑣手續中展現了他的可靠,我一直信任,甚至臣服於他的成熟,也試著不要故作獨立。他無論哪個角度來看都是值得信賴的,阿浚哥永遠是個好人,但這就是我無法和他待在一起的原因。

令我困惑的是,這是場詭異的旅行。我說過,我和他是那麼遙遠。

關於真正交流,只能想起模糊片段:有段時間常去他們家住,平日放學後,總要待在一樓客廳寫作業。作為過於安靜的孩子,阿浚哥總是不厭其煩地問我要不要打電動、問我平常都在看什麼書。我曉得我的回應等同無效,反正他完全不明白我私人世界中的卑微嗜好。

他或許也沒特別想瞭解我的意思。

上高中後,我才勉強不是個醜孩子,卻還是一樣陰沉,他們說,我和我母親一樣害羞,或許是基於某種自卑,後來我很著迷於鏡子,經常透過反光的物體表面確認形象。

這使我想起,阿浚哥有次帶著意外的反對,問我為什麼要擦指甲油,我回他,沒為什麼。

他問我,妳覺得那個顏色好看嗎?我想了一下,搖搖頭。

「那為什麼要擦?」

無法分辨他的疑問中是否含有指責的成份。實在想不出我們之間有什麼,特別好的關係,只有微妙的對峙。硬要說的話,我總是獨自一人,而在如此漫長的孤獨中,雖然只有一段時間,但好像只要呼喚他,他就會出現。

母親上夜班時,我會被丟到親戚家,他會騎著破舊的摩托車出現在校門口。在後座的我不會主動說任何一句話。

高中畢業後我休了學,說要重考,但準備得斷斷續續。日子變得混沌時,我已經很久沒有讀書了。

阿浚哥突然問我想不想去日本玩,我便馬上答應。仔細想是莫名其妙,機票、伙食、交通,他一手包辦,而我只要尋找行程靈感或回答諸如,能否接受便宜旅館的問題即可。腦中出現了逃跑這個詞彙。

逃走、逃走、逃走,旅遊計劃使我整個人像是要飛起來一樣。

我的家人對於這件事並沒有太多想法,他們一直很沉默。結果,在搭往東京班次的的前一天晚上,媽跟我說,爸差點在熱到不行的廚房裡死掉。

我問,快死掉是怎樣?

媽說,整個人臉都黑的,差一點暈倒。店馬上關門。

回家後,媽把爸扶到床邊,但爸也不躺床,只是靠著坐在地上,頭低低的。他們當時沒叫醫生。我無法想像黑色的臉是怎樣的,無論怎麼詢問當時的細節,媽也講不出個所以然,矛盾的是她也沒隱瞞任何事情,只是語言極度貧乏,而我從來沒搞清楚家裏發生什麼。

我的體內,流著一種貧窮和責任的血,無論走到哪都是,成了觀光客也是,即便換上新買的衣服、讓眼睛吸入新的風景,藉此產生了新的記憶或身分,也不能竄改這樣的事實。

這個世界實在太大了,或許永遠待在台灣那個滴水的,充滿憂傷氣息的,凝滯的我父母所住的那個破房子也不會有任何改變。

起初我真是被沖昏了頭沒錯。阿浚哥提及關於家裡的事時,我隱約感覺到這場旅途有其代價,得到免費的東西,本身就是種罪惡。

但,我還是要不顧一切完成它。

走進那個逃離世界的旋轉門時,我感到冷。

在池袋,台上的花笑以生命,在黑暗中舞蹈。在台灣,爸爸的臉就是黑暗,他以死亡勤奮工作。

前半段的舞蹈秀,體感上像是耗了三四十分鐘。但花笑只褪去兩條紗帶,接著,就像是抵達某個時間點,她解開了馬甲,露出她平凡的內衣,與內褲成套的淺粉色。與我的不同,那是一具成熟完全的身體,色澤健康暗沉。

我發現我的裡面正有什麼在膨脹,特別渴望溫柔與觸撫。還有我相較下如此年輕,營養不良。

微微脫線、材質粗糙、附有一層黑色薄紗覆蓋的吊帶洋裝裡面,我像是無法發育,也不懂替嘴唇塗上紅色的意義為何。我穿幼稚的學生皮鞋,它是用塑膠皮做成。

我害怕勞動,我渴望擁有滑順的雙手,我害怕。

爸媽是如何思考他們的生活的?為什麼不去看醫生?

眼前隨之渙散,那些燈光逐漸變成墨綠池塘中飄盪的條狀生物,以及半透明的碎屑,紛飛著,墜落著。

花笑搖晃著走進舞台左側,黑色布幕後的更衣間,那簾子後側透出正常世界的白熾燈,令人感到有些出戲。那個有些灰白的空間,使原本五光十色的劇場也變得像是隨意搭建的。她在裏頭換了很久,我意識到那具身體正在切換著什麼。

音樂變了,花笑穿著白色半透明的洋裝重新登場,宛如聖女,台下再次響掌聲。

這掌聲越發熱烈。我想起我所謂的「初戀」,恐怕對她而言,不過是更衣間裡的笑話。表演結束後,她會裸著雙乳,一邊褪下手臂上的華麗布料,換上可以走到車站的普通短衫,在置物櫃深處的皮包裡數著一張又一張的小費。花笑小姐只有在收錢和拍照的時候才會揚起嘴角,嘴巴微張,露出一半門牙,我其實很羨慕她。

我則是連那個初戀的男人的名字都不記得、卻被永遠地改變了,真是可笑。

阿浚哥在旅館講的那些在腦海中再次浮起,為什麼他要諷刺我?真不想咀嚼這些話語。

另個聲音,刺一樣從體內長出來:我想回家。

要是我揚言要丟下他,獨自在夜晚的池袋街上遊蕩,我可能會死。即便只要用手機定位,就能找到該回去的地方。

但如果阿浚哥馬上收拾行李,我們狼狽地拖著行李箱回到機場,一語不發地坐在飛機上等待降落,我又覺得受不了這樣!

少女的實體在觀眾席,逐漸成為心跳本身。她在她的洋裝裡,化作一雙眼睛,跳動著,冰冷著,像雨一樣掉落著。

很快的,她的形象就要熄滅,她渴求的是終究會背叛的幻影。

隔天,搭新幹線離開東京,花了整天的時間逛金澤城,兼六園,一路上沒聊什麼天,後來又匆匆趕去京都,我腿痠,眼睛因飽覽庭園造景的雄偉而疲憊不已。

這並沒有預期的滿足,甚至產生濃烈的鬱悶。漸漸覺得,阿浚哥帶我來日本,僅是基於他有一種天性的雞婆、擅自認為他的堂妹毫無謀生能力,年紀尚輕過於可憐。我一直覺得大人看待孩子的方式,似乎總是用物欲或新鮮感來概括,認為只要給他們想要的東西,他們就會開心。

確實是的,過去我從未想過出國旅行。我的周遭一直都只能以渺小來形容、限制於如監牢般的家庭,一對唉聲嘆氣的父母,與依賴他人的苦澀。

我不曾幻想外面的世界是什麼樣子,彷彿旅行是有錢人才有資格做的事。是阿浚哥將這遙遠的體驗帶給我,若是錯過旅行,恐怕一輩子平庸下去。我不願像家人一樣。

可漸漸地,日本之旅彷彿幻滅之旅,除了不斷地四處觀看、走動以外,我更是在對這所有迎面而來的一切事物的恨意與悲傷中,產生一種混沌的情感。

那時,我試圖向阿浚哥敞開。既然我是如此不成熟,至少還擁有表達的空間。可是我向他說的那件關於初戀的事,彷彿變成一個玩笑。

我們在京都車站附近的喫茶店吃飯,桌椅和吧檯全是木頭材質,靠窗座位有綠皮沙發,坐在我前面的人一臉漫不經心的苦澀。我遲鈍地整理著背包,又把左手邊的面紙和壓克力立牌塞到靠牆處。

「學校如何?」

正當我內心凌亂不已時,阿浚哥的臉突然轉正抬起。後方客人傳來的香煙味讓他咳了幾聲。

「我沒有在上學。」我說。

沸騰的安靜。

窗外閃過突兀的粉紅色人影。過了幾秒後,又一輛腳踏車的形狀從眼角邊滾了過去。我忸怩地閃避著他的視線,開始觀察桌面上的彩色檯燈,喝了幾口味道中規中矩的咖啡。服務生端來裝在瓷盤裡的義大利麵,阿浚哥的塑膠水杯已經飲空了。我拿起抹刀,安靜地在麵包表面抹上餐附的奶油。

「那妳現在在做什麼呢?」他問,語氣像鳥一樣輕盈,乾淨的下巴線條。

我搖了搖頭。

他閉上眼睛,溫柔地嘆了一口氣。我明白他想收回在旅館說的話,但沒人想主動提起。離開東京後我們就沒說什麼,一路上氣氛沉重,我反芻著阿浚哥言語中傷及我的部分,還有旅行中被破壞的那些。從某個時刻開始,他講的每一句話,彷彿只為了確認旅遊行程的下一步,這使我痛苦。

而他已決定與我和好,突然間,一股難過的衝動湧了上來,不知怎地,我差點要被店內的暖棕色調、他換上的寬容語氣給弄哭。隨之而來,對著眼前並不親密的他,我產生了一種錯置的,傾訴的渴望。

因為他是個大人,所以我信任他,毫無別的選擇。熟悉的衝動。希望隨便誰也好,作為容器,承載我這些如水一般流過的,隱約的痛覺、欲望。

我明白這種信任是不理智的——這也和我將要傾訴的故事有關。

「我遇到了一個男的。」

「是追妳的人嗎?」

阿浚哥沒有動盤子裡的食物,但他從環住的面紙裡抽出刀叉時,發出了不鏽鋼的碰撞聲。

「不,只是一個男的。」我說,低著頭。

他似乎因錯愕而稍作停頓。「妳喜歡他嗎?」

我搖搖頭。我下意識地否認了這件事,或許就是哪裡不對。與其說喜歡,不如說,我從那男人身上感覺到了愛。

「有一天晚上,」我說著,「爸媽還在睡覺,我從家裡偷偷溜了出去,那個男人開車來載我,回到他住在萬華的家,那天晚上,我對他非常好奇。」

那天,雖然穿著睡衣,但還是化了淡妝,客廳很黑,陽台的地板很冷。媽躺著,我知道她知道我離開,但她沒有喊住女兒。沉默地,什麼也沒交換。就這樣我溜出去。

阿浚哥又沒說話了。在有開冷氣的喫茶店裡,我白色的背心,靠近腋下的兩側布料,卻感覺有點發燙似的,有點潮濕。

我看著桌上圓盤裡錯落的麵包屑和落單的銀色叉子。

那個「初戀」記憶中的男人,我對他知之甚少。到他家裡,隨意地做了那件事之後,他又將我送回老家去,他開著車,答應我了些什麼,他說的每句話都是腥甜的謊言。

在副駕駛座,我彷彿聽見滴血,從內褲裡脹痛的,斷斷續續的,那種感覺不會讓你叫出聲。

天亮了,到家了,他溫柔地碰了碰我的頭頂,把我放下車。與我的朋友不一樣的是,所有人都在體驗新的校園生活,而我在一無所知的情況下,被遠遠地拋在後頭了。

男人說,他可憐我,他投射我,他也想起他自己的十九歲,惺忪的雙眼告訴我一切痛苦的歷史,然而照顧一個我這樣的孩子,大概也無法填滿內心的凹陷,即便在厚厚的棉被裡,他抱著我就像是我從未被汙染過。我想,會不顧一切地感覺到,那種好像是真實的愛,恐怕只是因為他說我長得可愛。可愛,扁平而幼化的說法,彷彿我的生長是為了退後。

他的悲傷太龐大,跟我的自毀相較起來,過於龐大。我想我是無法理解的。他在想的也是我不能跨過去的世界,是無法剝離出來與我共享的,屬於那男人的脆弱。

我被這些話語、他特地花錢請的宵夜、為我特地鋪好的床,所感動得不能自拔。待在他的身邊,我像是進入另一時空門作了他家的小孩,閉上眼睛,重新體會正常的被好好對待的方式。

最終回到老家的破舊大樓外的巷子口,我請求他帶我離開這裡,但他說不可以。於是問他,我們是否還會再見面。他說:有空的話。

好,我相信你。我說。

他的紅色汽車消失在朦朧的清晨雨中。回家就像是審判。

記憶駛過腦海,描述描述著,在喫茶店裡似乎已過了許久,再度喪失了時間感,我察覺自己正以望著那台紅色汽車的空洞,注視著阿浚哥耳朵後方的沙發椅背。

回神過來,這則輕佻的故事使我感到羞愧。瓷盤裡的義大利麵已經少了一半,他的叉子尖端沾著肉醬的紅色,阿浚哥等著我把話說完。

我說:「當時恐怕只是,想找個人撒嬌吧。」

阿浚哥停頓了一下。「妳可以跟媽媽撒嬌啊。」

我將視線垂落至他粗大鎖骨下方平整的T恤圓領,沒有陷入沉思,只是生澀、直覺地應了句:「我辦不到。」

「下次不要再那麼做了。」他嚥下一口過燙的咖啡,聲音聽起來像是灼傷。

接下來,他幾度詢問我想去哪裡。我原來沒特別想去的地方,道路四散的徬徨淹沒了我。

造訪各種百貨公司、博物館以及神社後,腳掌一直是腫脹狀態,這些去處是多麼漫無目的。

可就算是我這樣不討人喜愛的後輩也知道,這趟日本之旅花的是阿浚哥的錢,他更沒有任何理由該帶我出來——甚至我還不是他最好的旅伴,即便如此,我應該得表現出一種對玩耍的熱衷,就像所有的孩子一樣。

並且將來,等到我再長大些,極有可能,我必須償還慷慨的阿浚哥,或是他的父母親,兄弟姊妹,未來的子女,否則就是忘恩負義。

可是我累了,那天吃完飯後,我直接在旅館睡了一整天。

這些對談的某個時刻,阿浚哥的情緒彷彿陷了下去。恐怖。或許他想懲罰我。也許他已經偽裝得疲憊到不行了,關於扮演一個負責任的大哥。

我跟他躺不同張床。他躺著時總是背對著我。而我,總是臉對著天花板。不知不覺中,我穿著外出服直接在床鋪裡睡著了。

但醒來時我穿的,卻是旅館提供的睡衣。

混亂的思緒中,想要獲得同情、第一次流血、離開我的男人、漂浮的生活、鏡子裡映照的我,虛弱的裸體、錢包裡整齊躺著的日元,它們全部攪在一起了。

我撐起上半身,發現阿浚哥已經不見,他的床鋪整理得潔淨無比,棉被摺得方方正正。

沒有開燈,黑暗中,我看見一台紅色的家用電話,獨自發著幽微的反光。我伸手去接電話。

我以為電話離我很遠,可一伸手,話筒就被拾了起來。

「有聽見嗎?」

是媽的聲音。

「妳怎麼知道旅館的電話?」

「阿浚告訴我的。」

「怎麼了?」

「妳爸過世了。」

沉默。

「怎麼死的?」

「妳爸已經很自由了。」媽平靜的聲音說著,「很多人幫助他。從此以後我們就相依為命了。」

「媽。」

「妳要認真一點,否則我隨時都有可能會走。」

嘟嘟聲……電話掛斷了。

隨即是刺破眼睛的光亮。我蜷縮在棉被裡,軀體被輕輕地晃著,壓在我臉頰底下棉被跟髮絲濕答答的。

阿浚哥收回放在我肩膀上的左手,看來是被他搖醒了。我看見使人安定的紫色鬱金香的壁紙圖案。

他說,我咕噥了一堆夢話。他將雙手交疊在彎曲的膝蓋上,目視前方。他輕柔地要我告訴他是夢到了什麼。

門口的電話是灰白色的。我很用力地揉了幾下眼睛,慢慢坐起身。阿浚哥看起來一副洗漱完畢,準備好要睡覺的樣子,他大概累壞了,眼皮看起來特別厚。我睡了很久,我不知道作夢時阿浚哥是不是一直醒著。

「可以關燈嗎?」我低著頭拒絕光。

阿浚哥把燈拉熄了,如此具體的暗,有著與夢中房間不同的氣息。我躺回去,把棉被拉起來,在裡頭將作為外套的襯衫脫掉,現在,我穿著那件今天外出的白色背心,感覺心臟貼這個世界更近。

他鑽回他的床裡頭,繼續那平穩的呼吸聲。

「我可不可以……」

「不。」我悲傷地打斷他,把頭藏在棉被裡,感受著從口中吐出的熱氣。我隱約聽見他翻身,床單摩擦的沙沙聲。

「我說,看著我。」

彷彿有什麼在他體內大膽了起來,於是莫名地,我接收他的呼喚,把濕潤的眼睛和鼻子稍微從棉被裡頭挪出來,空氣變得清晰了。

阿浚哥平躺,胸膛面對天花板,脖子扭了過來,頭側著靠在枕上,兩眼直直地望向我。沒頭沒尾地,或許是為了回應今早在喫茶店未完的話題,他也提起了他的過去。

我恍恍惚惚傾聽著,他的眼球彷彿流出藍色的反光,閃爍著某種不可明白的感情,這使他看上去不像我認識的堂哥,也使那扭過來的頸部呈現男性的僵硬。

「我曾有個女朋友,本來打算和她結婚。」

他說的女朋友我有依稀印象,矮小,屁股有點扁,但胸很大,頭髮染成咖啡色,眼線化得又深又長,導致我想起這個形象時,就快要只剩下眼尾那條黑色上揚的線,那是個彷彿有點虛榮的女子,又有點像城市裡的流浪貓。

問及女友的職業時,阿浚哥總含糊其辭。

「是嗎。」我淡淡地問:「你還愛她嗎?」

「大概三個月前,」阿浚哥說,黑暗中他的五官線條顯得十分清澄,「有次我自己叫了救護車,住院後,她來看我。」他敘述那時他一個人在地板上喘不過氣。

「為什麼後來不結婚了?」我將身體向他挪近,頭髮從床沿落下去。

「她後來嫁給一個四十幾歲的客人……客戶,已經結婚一陣子了,那個男的離過婚,還有小孩。」

「為什麼?」

「你覺得她拿我跟一個四十歲的人比較是合理的嗎?」阿浚哥問。

「不合理。」

我很快地回答,然後聽見阿浚哥的一聲輕笑,雖然是溫和的,但像是包著一層薄膜那樣,稍縱即逝。兩張床靠得很近,他的臂膀很長,溫潤的手掌即將覆上我頭頂的髮。

不知道為什麼,我忽然吐出這樣的一句話:「我覺得好可怕。」

他像是理所當然地,正等著我繼續說。

「你帶我來日本是因為伯父叫你帶我來,」我壓抑地說著,「我沒有辦法還你這些錢。」

他短促地「唔」了一下,有些錯愕:「妳在說什麼?妳不用還。」

「我就知道你會這麼說,但事實上你是個騙子,顯然你不知道自己是騙子。」

「笨蛋,妳不需要……」

「我爸就快要死了,」我的聲音無法停息地顫抖著:「等回台灣之後,你就會忘記你今天對我是什麼態度,你會變得像以前一樣恨我,你繼續說那些有的沒的,我們家狀況會變得更糟,我沒辦法去賺錢,我媽也還不起,這些根本不是我敢拿的,可是我來了,我跟你一起來日本,就像你講的,我為什麼敢花錢買自己想要的東西?」

語畢,我爆炸般地大哭起來,將臉埋進兩隻手掌心裏,什麼也不願意思考,整個世界像是變得又濕又溫潤,流逝的時間糊成一片。

阿浚哥的左手懸在半空中,還沒抵達這邊就收回去了。

我在自己的殘喘中恢復了平靜,一片狼藉的寧靜中,時鐘顯示十點半,我跌跌撞撞、極為笨拙地摸黑起身,背向我沉默的堂哥,自顧自地前往旅館附設的簡易澡堂。女湯內空無一人,散發著蒸氣和澡堂獨有的香氣。我坐在塑膠凳上,讓蓮蓬頭的水沖刷背部。

好累。

我的身形在滿是霧氣的鏡子被映出,像是模糊的不幸化身。不禁想起像花笑那樣一個徹底的女人,她的肉體像是為工作而生。發覺那是種無法企及的美,因此產生忌妒,她,一定也知道許多我不知道的事吧。

妳是如何,抱持著覺悟,使用僅有的身體呢?

她不會回答我。即便有人向我說,比起真正的童年時期,我的五官早已走出某種風格,已經像是在準備成為女人——我口乾舌燥,精神緊繃不敢妄自行動。一切都太陌生,但陌生,是如此令人著迷而恐懼。

關於家庭的那些事務,不會因為來到日本而消散,更不會被那些未見過的所淹沒。

我將自己清洗乾淨,將自己所有的肌膚清洗乾淨,直到它開始變得有些紅腫。我一腳踏進熱湯,慢慢地,我將所有的自己都浸到裡頭,皮膚有點痛。

關於阿浚哥的前女友離開的原因,婚姻、金錢,這些人們所重視的事物,我未曾明瞭,可它們就要迫近。在我不曉得自己的身體時,它就成長了。逐漸加速的活著,找不到跟這個世界的連結,儘管說到父親與死亡,能想到的只有自己的可憐。

帶著乾澀而紅的雙眼,小心翼翼地從澡堂走回房間。

在這種昏沉的絕望中,我想念那個不記得名字的唯一給過我擁抱的男人,於是在沉睡的廊道間,拿起手機翻找到他的社群帳號(資訊很少,用的也不是真名),恍惚中我傳了一則訊息給他。

我說,我想見你,我在京都,快受不了這裡了。

下一秒他便讀取了訊息,在還沒反應過來時他就回傳了。

「可以打給妳說嗎?」

可以,當然。

留有濕氣的毛巾還掛在脖子上,頭髮沒有吹乾,在黑暗中我快速地按著手機打字。手機震動了,按下通話鍵,我將螢幕緊緊挨著臉頰,霜的觸感如此真實,是他,是他,明明已經下定決心不要再連絡那個男人了。那些熟悉的、矛盾的記憶將我淹沒,我處在陌生的浪潮之中,快要站不穩腳步。

「我明天就走了,要見面嗎?」他的聲音輕輕的,就跟我在他的紅色汽車內聽過的一樣。

「好的,你在哪裡?」

我快速踏著木頭地板,回到房間,手裡拿著盥洗用品跟滾燙的手機,沒有理會阿浚哥,便開始收拾行李,把身體塞進外套裡,打算只帶了錢包跟手機就出門。

我想著,和阿浚哥最後一次的真正的對話結束了,就是這樣了。因為當時我是如此瘋狂地信任著那個給我希望的男人。

但是,那晚,阿浚哥抓住了我的手腕。

他叫我冷靜一點,可我只是帶著急著出門的心情,僵直地站在門前,因為那男人說:對不起,我之前太忙了,現在因為案子的關係正好在京都。妳願意原諒我嗎?所以我腦袋輕飄飄地對那男人說好。

阿浚哥的表情就像是在說我怎麼會那麼傻。「妳看起來不太正常。」他是這樣說我的。「妳需要幫忙嗎?」嘆氣,換上寬容的態度問道。

我搖頭。

我知道為什麼他會攔著我。雖然已經和那男人約好要在車站附近的商場見面——他會與我走一段路,聽我旅遊過程中的委屈及迷茫。但神奇的是,他握著我手腕的力道使我逐漸平靜下來了。

「不去了。」

我裝作有點在賭氣的樣子。一滴淚在臉上半乾。

一陣沉默後,他鬆手。「乖。」然後將靜止於門前的我摟入懷中。在他那像是命令的聲音裡頭,我一動也不能動,甚至無法分辨自己皮膚的觸覺,不能給予任何回應。他的體溫變得不似真實。那個擁抱的方式,彷彿是在哄嬰兒。

不能明白他的意圖,那種亟欲確認什麼的心情再度湧上,使我變得扭曲,悲傷且著急,因此輕輕推離了他。

半濕的毛巾落在地上。旅館附的睡衣和一條帶子落在地上。我卸掉所有遮掩的,只穿著內衣站在他面前,或許是以一種極度困惑的姿態。

「該睡了。」他稍頓了一下說。「明天的行程是妳排的,不是嗎?這是妳自己說想去的。」他將手撫過我的耳際。我們相互凝視了幾秒,接著,我主動挪開了視線,混合著失落和順從,我將睡衣蓋回自己肩上,默默鑽進棉被裡。

已經止息了,看著他也準備結束今日、上床睡覺,我似乎已經沒有任何惱羞成怒或更進一步的必要。現在想起來,這段時間裡我有太多不可預測的衝動行為。另一方面跟過去相比,我對阿浚哥更是毫不認識了。

這是妳自己說想去的,不是嗎?阿浚哥是這樣說服我的。

阿浚哥下了床,進入了我的床鋪。厚實的、隨呼吸起伏的他緊貼住我的背部再度擁抱著。也不知怎地,從每個動作裡,都能感覺到他過去既膚淺又專屬的傷痕——他輸掉的前女友。

「可以嗎?」

他讓我翻過身來,正面朝向彼此,他的體溫像是要把我殺死一樣,或說這炙熱的死亡就在我體內。

我感到一種詭異的幸福,終於,找到了那個男人的替代品。

在與阿浚哥的腹部終於重疊時,我訝異於這場旅行為我帶來的昏厥。

 這些夜晚將會不斷被汰換成新的夜晚,他的手指伸進我的髮中,想起在大伯家裡那些對話,或者眾多刻意為之的語言傷害,我逐漸成為女人時,他逐漸轉為閃爍而悲哀的眼神。

他摸過的地方最後會變成新的嗎?比如說,他手滑進我的胸口,我再次重疊起脫衣舞劇場裡的影像,雙乳突然柔軟起來,腰部也開始顫抖。覺得這好不像我,更像是一隻緊揪的蟲。

表演最後一個階段,花笑更賣力地跳著,做出更大膽的姿勢。她將整個身體拱起來,乳房自然往兩側擴張,在燈光下,她胸口的中央,滲出涔涔的汗珠。

台下的人將對折的鈔票遞給她。我在旅館的床上,模仿花笑一樣擺起無所謂的姿態來,去除了表情、多餘的衣物、以及我想像中她那既被瘋狂注視,卻又統治著觀眾的奇怪墮落。

阿浚哥還是恨我。他儘管吻或作些更糟糕的事,甚至再給我些零用錢,他也不會原諒我。

他的愛情是混雜著性慾與無法稀釋的過往悲慘的假象,就像我遇見的那個男人一樣。

「不行。」我試圖從他的憐惜,因而持續獲取的快感中,從這黑暗的夾縫裡將自己拔出來,但雙腿仍在半空中僵直地飛翔。

我無法克制地向他打開,但突然間,這房間襲來的冰冷,使我不再感受到任何東西。

在這樣如同死灰般的氣息間,阿浚哥在我上方的喘吁聲,他低等的慾望變得如同耳鳴,極致的安靜,聾,窒息。

很快地,他變得疲軟,毫無抵抗之力,有什麼已經消逝。

感受到我肌膚從阿浚哥的溫度中抽離的瞬間,我再度流淚了。意識過來後,小口小口地喘著。他將對我的一切惡意、愛情,全都殘忍地發洩掉了。

透過與他做,我痛苦地清醒。終於,在日本之旅中的這個照顧者、抑或哥哥的身上,我看見了失敗。

我看見我仍然脆弱與半熟的軀體,自卑與自憐,對他而言是如此誘惑。而這樣的誘惑,使我與他變得同樣可笑。

並且,在那刻如同復燃一般,我帶著報復且下定決心的態度,拒絕他事後的擁抱,「不行。」我甩開他的手。我甩開他對我的呼喚,獨自擦拭他在我身上沾黏的汗水和任何體液。那晚我們沒再講任何話。

儘管這樣的孤獨讓我頭痛欲裂——我還想再重複無數次那樣劣質的性愛,藉此遺忘許多事情——我仍把手機給關機,並決定在這段時間內不要去碰它,按照我自己排的行程,在回台灣前要去嵐山搭船。

任性地,我將熟睡的阿浚哥丟在旅館,就這樣自由行動去。

隔天早早到了保津川,在這種內心不算舒適的情形下,船啟動了,坐在最前方的老船夫悠哉地擺動船槳。

雖然頭上有棚子,但陽光恰好直射在我的右臉上,稍微抬頭就什麼也看不見,那光芒使人眩暈,像是被狠狠賞了一巴掌。

粼粼的河中飄著水草,夏日的峽谷展現著它晶瑩剔透的身體,每顆石頭都美得像是有名字那樣,遍布著大自然獨有的紋路與光影。

陽光幾乎要燒傷我的右臉頰和耳朵,但這樣灼熱的景色卻是一片寂靜,我因為目光的飽和而無法聽見後方遊客的驚呼。

老船夫承受著烈日,臉不紅氣不喘地講述著景點,視線朝下(我有時以為他快睡著了)。

按照導覽所繪的路線圖,將行經許多奇形怪狀的岩石:烏帽子岩、鏡岩、青蛙岩、屏風岩、圖書岩……我的想像力已提早枯竭,除獅子岩還能看出一點獅子的形狀以外,完全看不出來這些石頭有什麼差異。

行經湍流時,整艘船左右劇烈晃動,並往下朝更低處流。船夫又故意用槳打了幾下水面,水珠濺到我的眼睛裡。我緊閉著嘴不發出聲音,但其餘遊客尖叫著,後方又傳來了高呼「好刺激」的聲音。

對我來說只是晃動而已,不至於有趣到讓人尖叫的程度。但活潑過度的遊客們,還是要用盡全身去愛他們所經歷過的一切,去愛所有旅途中各種散落的元素,那怕是一片葉子,一片寫有異國文字的購物明細。

遊客總是懷滿過剩的愛,儘管他們自己早就愛過各種令人疲憊的東西。而這樣的風景總有一日會隨著我們靠近死亡而褪色。

我思考著回台灣,甚至是更遙遠的以後,這趟旅行,我所記得的,終究會像藏進抽屜那樣被掩蓋。

前幾天緊抓的,關於旅行的委屈感蕩然無存,此刻心中像是什麼也沒有,對於昨日的擁抱,也已經放棄了延伸它的意願。

平淡無奇的是,終究意識到那男人是不可信,而我的信任又是如此荒唐的。不過是從脫衣舞劇場那日起陷入的混亂,或搖搖欲墜的父母帶來的,毫無支柱、也難以掌握未來的這種無依感,加上逐漸與同齡人脫軌的生活,使得我傾向依附於一種想像中的愛情。

再一下就結束了,再一下。那天在脫衣舞劇場待了一個小時之後,我便離開。

票口問我會不會回來,我說我不會再回來了。

我在東京的那晚穿著最漂亮的洋裝。

門口抽菸的大叔竟向我微微鞠躬,講了一串聽來有些恭敬的話,我愣了下對他點頭,走到對角處等待阿浚哥。那時我才意識到大叔可能把我誤認為舞者了。

左邊就是賣電器產品的大樓,右邊則是粉紅色招牌的不尋常旅館,我看到女孩和穿西裝的老人從裡頭走出來。人變得越來越少,漸漸地,我開始覺得夜晚黑得可怕。那是一種開放的黑色。池袋的小巷裡還留有許多鬼火一般的光,每一盞燈都宣示著城市的荒涼。垃圾在地上滾動,菸蒂四散,經過的路人看起來都有毛病。阿浚哥找到了我。

他問我怎麼看那麼快,我說我在裡面待得想睡。我是說實話,脫衣舞劇場裡的空氣可能不太流通,令人缺氧。其他觀眾也開始昏昏欲睡,甚至開始低頭。

阿浚哥遲疑地問:「不好看?那為什麼有那麼多人走進去?」

我想,那些人應該只是想要待在裡面吧。

他們只是想要待在那裡,因為那裡很好睡。阿浚哥帶著不解的神情看我,不發一言轉身朝車站的方向走去。

我只好跟上他。

純潔的旅行,一塵不染的旅行處女的旅行,重生的旅行,大自然的淨化氣場的神的旅行。

沒有孤獨,沒有責任,沒有愛,我再也沒有,只剩下我自己,只剩下河面上幾近透明的波光,洗滌著層次分明的森林與高聳的峽谷與各種被過去的人所想像的形狀色彩各異的石頭。

船夫有時會講些什麼來逗乘客開心,我一點也聽不懂。如果阿浚哥在這裡,他將輕輕地,對著那些笑話勾起嘴角。

如果這一切記憶都將沉入河川,那就只能笑。

我們經過一個又一個湍流,每一次搖晃都讓船上的人發出聲音,船夫早已深黯此道。

其他乘客在船上擺動、笑著、像是暫時又贏了場賭局,像是在度過醜陋的童年之後,終於換回一點美麗的事物似的。

我感覺與他們相差甚遠,卻又些微相同。

畢竟我從未想過能夠擁有這樣的旅行,但對我這樣平庸的,即將回到日常的人而言,目睹這樣耀眼的瞬間還不夠嗎?

想起昨晚阿浚哥的手在我皮膚上滑行的方式,我心中浮現伴隨作嘔的複雜快樂:就將那顆心放入抽屜裡,隔絕城市的,高高的煙囪,柏油,水溝,塑膠,汗水,朋友的離去,家族成員,黑色面孔,破舊的房子,在台灣的濕氣中逐漸變皺,混亂的電視,自殺意念,十五層高的公寓大樓,老舊的區間車,紅燈區,汽油的黑,排水孔的黑,張開的雙腿,阿浚哥以袖子隔著的男性臂膀,紅色汽車,他的吻別的黑,行李箱,雨中佇立著他的高大影子,雨中佇立著的我的影子,尚未凝固的傷口,在後座,在他家裡,掌心在大腿間滑行,壁癌,發育失敗的乳房,瘀青,唇跟唇,白色的碎屑,幾近暴力地渴求著,而背後就是我灰色的,骯髒的家,胸前是早已忘記名字的男人,我說再一次,他親吻我的額頭。

列車從懸在高空中的橋上疾速駛過發出如震的轟鳴。

有幾次,山間的樹林中還能看見紅色的火車,還有其他艘小船從反方向滑過來,我們用力向著那些將要看見相同景色的陌生人揮手,揮的弧度很大,是為了讓那些陌生人看見我們。

他們以同樣的力道揮手呼應,直至小火車隱入林中、直至船尾隨距離變得越來越小,就深怕這裡的訊號——深怕我們曾經存在於此的證明,無法傳遞到遠方。

保津川已快游到盡頭,一艘滿載食物的船漂了過來,販售一些可以在船上食用的小吃。一個男人正在翻動烤魷魚,金褐色的表皮冒出濃濃白煙,旁邊是浮滿關東煮的高湯,熱騰騰的糰子,船上掛著五顏六色的旗隨風搖曳,那艘船,跟這艘船用帶子釦在一起,並行前進著。

船上遊客趨之若鶩,零錢聲音傳來傳去。

不久後,裝在小紙杯裡的白色甘酒,和一盤關東煮送了過來,紙盤上有一些白蘿蔔、灰色蒟蒻、黑輪,我拆開免洗竹筷,在極為艱難的狀況下努力維繫所持物的平衡。

我在心中驚呼,這蒟蒻實在是太好吃了。啊,這簡直就是我這輩子吃過最好吃的蒟蒻,而且我從沒想過蒟蒻可以煮出這種味道,日本,實在是太厲害了。

在吃到這麼好吃的食物之後,眼淚就要奪眶而出。

這趟船遊時長將近兩小時,重複性過高的壯麗景色使人疲累,頭也被曬得有點發昏。

於是在嚴暑高溫帶來的暈眩之中,我就這麼稀哩嘩啦哭了出來。汗浸濕了身體。

後來,我幾乎忘了保津川的景色。包括炙熱的右頰,也在與阿浚哥於機場分道揚鑣之後,逐漸冷卻下來。

過了一年,我始終沒和阿浚哥聯絡。就這樣,隨著往後幼稚且任性的、殘忍的新生活,我的旅行記憶、尚未釋懷的那些,似乎都拋到遠處去了。

我們最後一起抵達了機場,各自拖著行李箱的他與我,在一條長長的、人來人往的通道上,倚著冰冷的大理石牆。

他會替我把伴手禮帶回去給伯父,而我會離開這卷軸一樣在眼前攤開的新奇風景,美食,工藝品,日式庭園,山與河還有綿延不絕的森林,以及作為一名遊客的膚淺理解。

我沒有抬頭,只是像往常一般注視他耳朵後,延伸出去的機場的模糊空間,周遭的人影依舊起伏不清——卻莫名感覺他的視線裡尚有酷暑殘留的餘熱。

阿浚哥往這裡靠近了一步,我能清晰地察覺他將要吻我。我想像瘦弱的自己受到他強健的手所支撐,癱軟在他的擁吻中。

「再見了。」我趕忙說,扯了一下行李箱的手把。

「別走。」阿浚哥說。他那未完的,如今聽來是如此膚淺的情感,灼燙的聲音:我愛妳。

突然間,各種輪子交錯的噪音與不同語言的交談聲,海嘯似地掩蓋著一切。

彷彿這是種可怕的愛的權力,我拖著自己沉甸甸的行李,邁開步來,近乎暴力地轉身而去。


(完)

.

——本文獲二〇二四打狗鳳邑文學獎優選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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