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東峻出殯那一日,下了一場和命案當天一模一樣的大雨。雨水又重又厚,像是夾帶了很多冤屈和不服,不僅僅是莊東峻的,還有莊清泉和何麗華的。
橫西警察局隱瞞了命案的種種事實,包括遺留在現場的水果刀、莊東峻是被刺殺身亡、可疑的腳印等等。對外宣稱莊東峻是遭到橫西旅館周圍的野狗攻擊,整件案子以意外事故結案,並以橫西警察局的立場提供莊家喪葬費和慰問金等等多樣必要的協助,以表示橫西警察局對受害者家屬釋出的善意。
從殺人案演變成野狗攻擊的意外,這樣的結果讓村民們感到非常安心,至少他們不用再滿懷猜忌,不用再恐懼村裡是否住著殺人犯,也不用再害怕命案的發生,是不是與橫西旅館的傳聞有關。莊清泉當然不能接受這樣的解釋,雖然抱著激動的情緒幾度鬧上警察局,可是都只得到了謝承恩的無所謂,還有村民們的不諒解。村民們認為孩子死於意外是無可奈何的事,而且警方也願意協助莊家善後,不明白莊清泉為什麼還要到警察局去大吵大鬧?
在村民們的輿論聲中,橫西警察局的腳步站得越來越穩,而莊清泉和何麗華只能越來越沉默,任由收拾不了的傷心,凋零在殘風大雨裡。莊怡琳雖然不是非常了解偵辦的過程和結果,可是父母漸漸委靡的精神,她全都看在眼裡,多少也能從中明白,莊東峻的命案,處理得不是很好。
莊東峻的告別式進行得很順利,儀式也都差不多完成了,現在就等著把莊東峻的棺木送上禮車,再把一些瑣事安排好,就可以出發去火化場,進入下一階段的送行了。
莊怡琳怕干擾到現場的工作,和陳柏順兩個人穿著雨衣就站到了會場外,只是大雨下得又急又猛,雨衣的保護有限,時間久了,還是難逃渾身濕答答的命運。儘管如此,兩個人也沒有怨言,依舊安份地站在雨中等待。
陳柏順把莊怡琳額頭上濕黏的瀏海撥到一旁,然後用毛巾擦去她滿臉的雨水。莊怡琳頂著一張沒有表情的臉,從告別式開始到現在,她一直都是這種樣子,好像沒什麼情緒、沒什麼感覺,一雙眼睛永遠都是愣愣地在會場裡、在每個人的身上打轉,她究竟在看什麼,沒有人知道。
「陳柏順,東峻真的死了嗎?」莊怡琳問得很不確定、很疑惑。
陳柏順看著放在靈堂中央,那張莊東峻正在微笑的照片,「大概吧,我也不太知道是發生了什麼事。」
兩個九歲的孩子,因為理解不了莊東峻的死,所以也沒有辦法從這件事裡領悟一些悲傷或者難過,有的只是滿頭滿腦的疑問。
莊東峻只有七歲,為什麼死了?在橫西旅館的人是誰,為什麼要殺了莊東峻?莊東峻做錯了什麼,為什麼會被殺?而他們,為什麼又必須在這裡參加莊東峻的葬禮?莊東峻,真的死了嗎?
一點實感都沒有,對陳柏順來說沒有,對莊怡琳來說更沒有。
莊怡琳的視線也望向莊東峻的照片,「你說,東峻死了之後,他要去哪裡阿?」
陳柏順聳聳肩,不太肯定,「我聽我媽說,人死了之後會去天堂阿,東峻應該也是吧。」
莊怡琳皺起眉頭,「天堂,那是什麼地方?東峻有想要去那裡嗎?」
「如果東峻不去那裡,那他要去哪裡阿?」陳柏順反問。
這次換莊怡琳聳起肩膀,「好吧,就當作東峻想要去那裡吧。但是我猜過一陣子他就會回來了,因為他一個人去一定很無聊,他喜歡我陪他玩。」
陳柏順沒有說話,只是點頭附和。
就算只有九歲,也應該要知道人死了就死了,不會再回來了。
陳柏順是知道的,不過他不知道莊怡琳到底是真的不知道,還是裝作不知道?他怕莊怡琳是在假裝,假裝自己很堅強,所以面對莊東峻的死,一直不哭。可是莊怡琳的平淡和困惑,看起來又不像是假的,甚至表現出來的情感也很自然,或者該說……是過分自然了。
大雨還在下著,莊怡琳被撥到一旁的瀏海又吸滿雨水滑了下來,凝聚在一起的水珠從髮梢滴滴墜落,整張臉很快地又沾滿了濕氣和水氣。不過莊怡琳沒有去撥弄她的瀏海,只是在滂沱大雨中,專注地看著一個女人。
那個女人撐著一把花色雨傘,大步大步地朝著莊怡琳和陳柏順走來。大雨掩住了莊怡琳的視線,看不太清楚女人臉上的表情,可是光看她雙手強烈的擺動、雙腳有力的踏步,就不難感覺到她的憤怒。
只是,她是為了什麼而憤怒?
等到莊怡琳看見那個女人的樣貌,知道她是誰的時候,她們兩個人之間的距離,已經近到讓莊怡琳來不及反應了。女人揚起手,一巴掌使勁地打在莊怡琳的臉頰上,莊怡琳抵擋不住力道,一個搖晃就撲進了泥水裡,雨水和著泥水激起了大片的水花,全都濺在莊怡琳的身上。
陳柏順馬上抓住那個女人的手,驚愕地問:「媽,妳幹嘛?」
呂淑芬反手也給了陳柏順一個耳光,大聲叱罵:「陳柏順!你是把我的話當作耳邊風是不是?我說你敢再來找莊怡琳,我就打死你,你以為我只是隨便說說嗎?」
挨了一巴掌的陳柏順很不高興,也大聲地叫著:「我來找怡琳又怎麼樣?妳又不是不知道東峻死了,他們家正需要幫忙不阿!我只是來幫忙,這樣也不可以喔?」
「不可以!不可以!他們家需要幫忙是他們家的事,輪不到你管,而且我也不准我的兒子管!」呂淑芬氣得顫抖,轉頭看見莊怡琳臉上無辜的表情,更是面目猙獰,「我看妳根本就是故意把莊東峻帶到橫西旅館,然後親眼看著他被狗活活咬死,對吧?」
「媽!妳不要亂講,怡琳才不會那樣!」陳柏順又一把抓住呂淑芬,想要把她帶離莊怡琳身邊。
呂淑芬推開陳柏順,指著莊怡琳越罵越兇,「不然是怎樣?我看就是這樣阿!如果不是因為她的話,好端端的一個孩子會被狗咬死嗎?好端端的村子會出現這樣的事嗎?」呂淑芬看著陳柏順,警告著:「她連自己的親弟弟都能害,誰知道她現在接近你,是不是想要害你?」
這對母子的爭論聲引起了眾人的注意,不過大家卻都袖手旁觀,沒有人想要上前阻止或者是幫忙,因為他們聽見了談話的內容、看見了莊怡琳,聯想到了莊東峻的死。
雖然橫西警察局說莊東峻的死是一場意外,不過在村民們的認知裡,沒有人敢說莊東峻的死跟莊怡琳一定無關。猶豫和矛盾抑制了想要干涉的慾望,就結論而言,村民們在心理上,還是比較認同呂淑芬的說法。
莊清泉和何麗華沿著騷動聲從人群中竄出,看見莊怡琳倒趴在地上,又看見呂淑芬毫不客氣地指著她叫囂,夫妻倆就飛快地奔跑到莊怡琳身邊。何麗華跪坐在地上,心疼地把莊怡琳抱在懷裡,莊清泉則是擋在呂淑芬面前,盡可能地阻止呂淑芬再靠近莊怡琳。
懷中的莊怡琳正在顫抖,不管何麗華抱得多緊,都無法安撫莊怡琳的害怕和畏懼。
何麗華回想起前幾天從陳柏順口中聽見的事、在莊怡琳身上看見的傷口,那個時候還不知道事情的嚴重性,覺得只要莊怡琳忍耐、只要時間過了,人們就會忘了。可是從警察的消極、兒子無解的死因,到現在聽著呂淑芬和莊清泉一來一往的對罵聲、感受著女兒沒有盡頭的懼怕,種種因素的衝撞下,何麗華終於明白了……
終於明白,橫西再也不是他們一家人可以幸福生活的地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