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走進銀行的高大男人的鵝黃色襯衫熨得筆挺,雖已年過半百,皮膚仍保養得宜。稀疏的頭髮還是用髮膠整齊地分了線,看上去像是位溫文儒雅的學者。
「我想買一千元英鎊,面額由妳幫我搭配就好。」
男人遞給她存摺本,眼神直勾勾。和其他急躁的客人都不同,他好聲好氣,卻有種不知從何蔓延出的需索,讓她束緊神經。
「那麼五十元十四張、二十元跟十元都各十張好嗎?」
「當然好。」
「請問是要去觀光嗎?」
「要去出差。」
眼前男人堆起為人父親獨有的慈祥笑容時,她瞬間為自己的戒備感到羞愧,心想自己又多心了。
「請您在這裡用印。」
「妳幫我吧。」
簡短的四個字,卻比他眼角的皺紋更深長。她看他無名指上套著黃金婚戒的大手,從包裡掏出一顆石髓印鑑。厚實的手背上爬滿一條條蚯蚓似的青筋,向她靠近。當她接過那只沈甸甸的印鑑時,瞬覺那些肥大的蚯蚓都爬了過來。
「好的,沒問題。」
「這顆印章很大吧?」
「對啊,蠻重的。還給您,請您稍等,我去準備一下鈔票。」
「妳慢慢來喔。」
她刻意避開他的視線,卻感覺目光如鉤。蹲下身拉開抽屜時,設計得過於合身的制服裙在黑色絲襪上緩緩游移,她不願伸手去拉,只怕此地無銀三百兩。
「今天總共是兌換英鎊1000元,我點給您看。」她戴滿便宜銀飾的雙手,將色彩繽紛的鈔票一張一張在櫃檯上排開。
「妳的手真美。」這份突如其來的讚美,讓她羞得像朵隨風顫抖,欲落未落的櫻。頃刻有千頭萬緒在腦中奔騰,一瞬間甚覺這是份甜美之至的欣賞。
「五十元十四張、二十元十張、十元——十張。這邊都點給您了喔。」她喉頭發緊,加速了點鈔動作。但男人並不專心看鈔票。
「妳啊,是來交朋友的吧。」
「什麼?」
「何必在這麼辛苦的地方上班?不用這麼辛苦呢。」
那男人不疾不徐地說著,口吻像是個關愛女兒的父親,她卻感覺自己的呼吸已被困在胸口,無處可退。她厭惡自己發熱的耳根,卻覺心中長出的歉疚更加荒謬。
「結帳時有問題的話,可以再打給我。」
直至男人完全從視線中離去,委屈的感覺才如遲來的泉水湧湧。她終於大口呼吸,卻嗅到一股無法形容的噁心。她直奔廁所,在洗手槽前將手指上的戒子一只只快速摘下來。水流嘩啦啦,眼前那些有女人味的小飾品排在白色瓷面上,映出她怔怔的臉。默念著的「銀」,不知什麼時候,竟變成了另一個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