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機突變
遠山如黛,雲霧繚繞,天地間一片蒼茫。兩道人影靜立於一座嶺頂觀台之上,如山中隱者,觀世間風雲變幻。
一人黑白道袍分襟,鬚眉盡白如雪,神情清冷若冰;一人紫袍高髻,氣機沉靜內斂,如深潭無波。此二人,非凡俗之輩,乃當世不出之高人,今夜特來觀此劍決。
「悲嚎劍出,不會有懸念。」紫衣道人輕語,聲音如微風拂竹,淡然而篤定。
「嗯,司馬君鴻神兵在手,天賦異稟,應不會有變數。」白眉道人緩緩點頭,眸中卻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憂色。
忽然——
天際忽有一道橫貫天穹、撕破雲霧的劍光斜斜劃過!那劍氣不似此世所有,既無殺氣,卻如開天闢地,橫貫萬念,似有洞悉天機之能。
兩道人的眼神齊齊一震,修為如此之高的他們,竟在這一瞬間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悸動。
紫衣道者眉心微蹙,低喃道:「……這不是此界之劍。此劍意,脫六道,遠五行,恐怕……」
白眉道人神色凝重,轉頭問:「道兄可曾見過如此劍意?與悲嚎劍有無關聯?」
紫衣道人輕輕搖頭,單手掐算天機,指尖泛起微光,卻又驀然收回,神色頓時凝重起來:「天機混亂,算不得真切。但此劍……似曾相識,彷彿是那般的氣息,卻又不同凡響。」
他們心中明白,乾坤五大神器早已出世多年,兩者之間的時間差距,實在是天壤之別。然而,這或許是一種預兆——
白眉道人沉聲道:「悲嚎劍,五行金之極,為祭乾坤五大神器之一。當世少有能壓其鋒者。如今若有異劍現世,恐怕非比尋常!」
「你可記得……祭乾坤五大神器之事嗎?」
紫衣道者眼神深邃,彷彿穿越時空,回到了那個血雨腥風的年代:「怎會不記得。那是末劫之時,對抗天策真龍最後的賭注。那時,七星亂武,真龍霸道,萬宗潰散,若非五器齊出,早已天地盡喪。」
白眉道人輕歎:「然五神器雖強,卻皆有隱患。悲嚎劍金性最盛,利則利矣,卻亦斷情絕義,誅敵亦誅己。此子持此劍多年,恐怕早已……」
紫衣道人語氣低沉:「五神器,五行所寄,當年可鎮一方,亦可毀萬族。如今祭器重現,恐非福音。」
白眉道人微微皺眉道:「那……天外來劍,是否與那段過往有關?」
「……或許,是來討債的吧。」紫衣道人語氣晦澀,語落不語。
沉默片刻,白眉道人忽轉話題:「說起來,歐陽世家這幾年太過安靜,反而讓人不安。」
紫衣道人冷笑:「你是指那支從不現形的旁支隱脈,還是世人皆知的主脈嫡傳?」
「兩者皆有異動。」白眉道人眼神銳利,「尤其是與合修會之間的往來……愈發頻繁。三教合一,本是好事,但早被世俗權謀所染,失了本心。」
紫衣道人語氣轉冷:「萬里黃沙不見僧,狂風暴雨掩儒生。三教原本道為首,如今卻與世俗勾結……合修會,初念雖善,如今只怕早非本意。道若淪為權謀,便再無'合修'二字可言。」
白眉道人一撇嘴角,神情間帶著深深的失望。
兩人同時沉默,彼此對望,皆若有所思。
白眉道人將目光轉向山下的決鬥場,低聲道:「那持凡鐵者…資質平平,根骨尋常,雖劍意誠摯,但終生恐難窺先天之門。」
紫衣道人點頭:「中人之姿,卻有赤子之心。他的劍雖無華彩,卻也無礙入心。只可惜,這世道,光有誠意,遠遠不夠。」
「光明正大,反而是弱點。」白眉道人搖頭,「江湖險惡,人心叵測,如此純淨的劍心,只怕……」
場中劍影如瀑、寒氣如潮。手持悲嚎劍者身法絢麗,悲嚎劍在他手中如活物般躍動,每一劍都快如流光,殺意如驚雷,如神人下凡,不可仰視。
而另一人手持凡鐵,劍法樸拙,招式簡陋,只能苦苦支撐。舉劍之姿,猶如仰望蒼穹的凡人,望著那高懸於天的星光,黯然神傷,無可企及。
「勝負已分。」紫衣道人淡然道。
然而,就在此時,場中異變突生!
手持凡鐵者忽然棄劍,任由悲嚎劍穿透肩膀,鮮血飛濺,卻未見半點退縮,人如烈焰燃燒。
司馬君實右手撫額,左臂平舉架勢拉開,正是絕招的前奏。指尖的紅光在空中留下隱晦的痕跡,司馬君鴻只覺得胸口一暖,那股貫穿心脈的悲意竟然被一種奇異的力量包裹著,慢慢抽離而出。
左手劍指往前一伸,招式卻沒有發出,那點紅光只是靜止在指尖之前,自主地散發著妖異的光芒。
但在場的人都是維持著相同的姿勢,一動也不動。
一時間司馬君實眼中時間與空間完全凝滯,身體維持劍指前伸的動作,魂魄出體,飄然行進。
兩位道者眼神同時一凝,卻也在這靜止的時空中,唯有意識流轉。
「這劍意……」白眉道人心神震撼,「與方才天際橫貫天穹的劍光莫名相似!」
「此子悟性驚人,但根骨太差。」紫衣道人神色劇變,「他竟然……悟透了五行相生相剋的本質!而且,這劍意境界之高,已非凡塵所能窺探!」
那道紅光雖微弱,卻蘊含著無盡的玄妙。不是殺戮之劍,不是征服之劍,而是……理解與承載之劍。
司馬君實的魂魄在時空凝滯中緩緩前行,指尖的紅光如絲線般牽引,將司馬君鴻心中的悲意一絲絲抽離。那悲意化作黑霧,纏繞而上,卻在觸及紅光的瞬間,竟如冰雪遇春,悄然消融。
司馬君實的意識在虛無中飄蕩,他看見了司馬君鴻眼中初現的清明,看見了那股被悲嚎劍侵蝕多年的心靈,正在一點點復甦。
「原來……劍不是為了勝負。」他在心中輕語,「劍是為了守護,為了承擔,為了……讓所愛之人,能夠重新做回自己。」
那道紅光愈發明亮,竟與天際的劍光遙相呼應。兩道光芒交織,彷彿跨越時空的共鳴。
「劍意雖誠,但仍未脫凡胎。」遠處的裁判搖頭,一筆作罷。
但兩位道者卻對視一眼,眼中都閃過一絲異色。
「此子……有大機緣。」紫衣道人緩緩道。
「可惜,生不逢時。」白眉道人嘆息,「此劍一出,天地動容,卻也……」
時空在這一刻恢復流轉。
司馬君實的劍指輕輕觸及司馬君鴻的衣袍,那道紅光悄然沒入,如春雨潤物,無聲無息。
他已力竭,重重倒下。
而司馬君鴻站在原地,胸口的悲意如潮水退去,多年來的痛苦與掙扎,竟在這一刻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安慰。
他看著地上的兄長,眼中的清明如初升的朝陽,慢慢浮現。
而台上立於風中的勝者,卻沒有一絲勝者的姿態。
司馬君鴻靜靜地看著地上的兄長,眉心微皺,胸口微痛。那種情緒很陌生,他從未感受過。
悲嚎劍落地,劍意散去,他像被抽離了什麼。
那股貫穿心脈、隨劍共鳴的「悲意」,多年來如影隨形,已成他內在的一部分。
如今,斷了。
那道劍意,如同某種柔韌卻堅決的繫帶,將那悲意輕輕抽出,再靜靜注入他體內另一處——像兄長曾經做過的事,不聲不響,卻令人無法忘懷。
他一瞬間站不穩,只得扶劍而立,目光隱隱濕熱,卻又不肯承認。
劍鋒映出的是兄長斑白的髮絲與蒼白的嘴角,那是他曾經看不起的身影,如今卻再無法仰視。
「哥哥……」
他想喚,卻開不了口。腦海浮現的,是幼時竹林間兩人共習三劫劍的畫面,是兄長在他劍勢失控時出手相護,是那句「我們是兄弟啊」,如此質樸,卻早已封塵。
那時的他,未曾珍惜。
此刻的他,只覺心如刀割。
不知名的情緒如潮水洶湧,壓得他呼吸困難。他低下頭,不願旁人看見自己的動搖。
心象
而在司馬君實昏迷之時,他來到自己的心象之中——那是一幅山水明月的畫卷,與他過往所見的潔白虛空迥然不同。
年少時,他如風中少年,浮躁、開朗、自信滿滿,像一柄不入鞘的劍,鋒芒畢露。
他的感情、喜怒與悲歡,被修煉的劍意一點點磨去,無人察覺,連他自己也以為那是邁向強者的代價。
直到與靈嘯月一戰,背負的眾劍盡斷,唯餘十二無敵,那場敗北,使他劍道崩塌,也令他第一次質疑:自己的劍,是為了什麼?
也是從那時起,他開始回望自己真正的初心。
「為什麼要揮劍?」這句簡單的自問,卻在他心中回響許久。曾幾何時,他以為答案只有一個——變強。
他為情揮劍,為守護所愛之人;他為仇揮劍,為報死去恩師之仇;他為恩怨揮劍,為替兄弟、朋友討回公道;他也為蒼生揮劍,只因有人要為這亂世承擔。
這些理由互相牽扯,彼此矛盾,壓得他喘不過氣。每一次出劍,似乎都在響應某個外界的期望,而不是內心真正的渴望。
「明明……我一開始,只是因為喜歡才揮劍的啊。」
劍聲自胸腔響起,仿佛回應:「若能只為揮劍而揮劍,是不是就能離自己的目標更近一點?」
他不知如何回答。
初次握劍揮劍的感覺是如此純粹的。只需專注地,一遍又一遍,揮劍。
那時的他,並不為誰而戰,也不為誰而證明。劍傷化為身體的一部分,汗水與劍意交融,少年尚未明白「強」為何物,卻在每一次出劍之中,看見了自己。
——只是「喜歡」,所以學劍。
但如今心象中卻是別樣的風景。
夜空高懸,非清冷月色,而是一輪沉重如鏡之圓月,輝芒肅穆,似映照他人「普渡眾生」之大願。
山岳突兀,高聳如鐵灰絕壁,鎖鏈如巨蟒纏繞,森然可怖,每一道紋痕,皆似高人悲嘆。
山岳下青竹林中,風聲不絕,低吟人生八苦之註腳,萬千聲音於耳畔囈語,似幽魂低訴,纏繞不散。
似幼時向府中西席習三劫劍之清鳴。
似自父親得祭乾坤五大神器之悲嚎劍悲鳴,讓他意外窺得五行劍陣之秘。
似儒門聖夫子傳四時江雨與君子風之諄諄教誨,溫潤如春,卻藏浩然正氣。
似靈山大嘆授剛猛如嶽之武學,每一式皆如對命運戲謔的悲嘆。
似被無忌天子強灌談無欲功力後每晚的反噬,劍理與本心衝撞,七零八落,幾欲迷失於無邊混沌。
似病劍叟傳八風劍,輕靈無形,化實為虛。
他才意識到——
這不是他的心象。
這是由他過往經歷拼湊而成的幻象。
是所有「他人」對他的期望與投影,是每一道傳承中滲透而來的「劍之執念」。
而他自己呢?他的劍,在哪裡?
他開始想起來了,那年在竹林中,他什麼都不懂,卻可以笑著一遍又一遍揮劍——
「如果有一天,能夠只為揮劍而揮劍……是不是就能更接近我真正想要的東西?」
正當他在心象畫卷中彷徨不定時,一聲突兀的呼喚打破了整個幻境。
「喂!你還要躺在那多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