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其實並不想成為鬥士。」
說出這句話的時候崔珉豪的表情並沒有太大的變化,反而是金鐘鉉露出了疑惑的神情。
「很驚訝嗎?」崔珉豪微微揚起的唇角卻看似憂傷,「其實我一開始是想回韓國的。」崔珉豪笑了笑,那笑意裡透著一種不易察覺的酸澀,「比起鬥牛、比起任何運動,我更喜歡讀讀寫寫什麼的,就像你那樣。我想過回去繼續唸書,念完高中,考大學,也許會讀文學、社會學什麼的,哪怕只是坐在圖書館裡寫報告,我也會覺得比站在鬥牛場上安心。」他將臉埋進手掌裡搓了搓,像是在把那些記憶從額頭揉出來。
「但Uncle想得不一樣,他說我有天分,說我不該浪費自己,說有多少孩子求之不得都擠不進鬥士學院,而我只花了一年半就出頭了。他為我準備裝備、安排訓練,連住的地方、營養計畫都幫我打點好。我怎麼可能說走就走。」
「所以你就留下了?」金鐘鉉有些難以想像,眼前這個總是主導場面、令人難以忽視的男人,竟也曾那樣地壓抑自己的意願,只為成全一個人的期待。
「那時候我也還是個孩子,我媽死後還能跟著Uncle已經很幸運了,後來回到西班牙,人生地不熟。Uncle跟Seve是我僅剩能依靠的人,他越是稱讚我,我越是懷疑自己是否真的就該如此。開始訓練和比賽之後真的很忙碌,能想起回去的時間越來越少,雖然我還是想回去。」崔珉豪苦笑了下,舉杯灌下一口酒。
他用指節輕敲著酒杯邊緣,像是在敲一扇通往過去的門,聲音逐漸放低:「但我媽過世後,我跟韓國的聯繫就慢慢斷了。那些親戚啊、老鄰居啊…都只是禮貌地聯絡一下,很快就沒了交集。我那時候其實很想回去,哪怕只是回濟州島,把我媽的舊屋打掃乾淨,看看她畫過的牆角,走一走她帶我去過的海邊……小時候沒辦法,後來有能力了,但我一直沒回去。」
「為什麼?」金鐘鉉輕聲問。
崔珉豪頓了好一會,像在壓抑某種難以啟齒的情緒:「因為我害怕。我怕回去以後發現我根本不屬於那裡了。」他的聲音有些顫:「你也知道青少年多渴望群體認同,所以我很認真地學西文,學得像出生就是西班牙人,結果韓語卻退步了不少,甚至有時候我夢見我媽,她用方言叫我吃飯我聽不懂,跟她說話也說不順……我怕我回到她的家鄉,卻像個觀光客一樣格格不入,怕那片土地已經不記得我,而我也不知道怎麼記得它。」
那一刻金鐘鉉突然理解,崔珉豪說的「想回去」從來都不是一句輕描淡寫的話,那是某種深埋心底、永遠懸在彼岸的鄉愁,是被剝奪了歸屬權後卻仍舊眷戀的家國感。
「我有時候會幻想啊,」他自嘲地笑了笑,「幻想自己如果真的回去,也許會租個小房子,當個默默無聞的老師,或是去出版社做校對,每天下班去書店晃晃、假日煮點韓式家常菜。就這麼平凡地過日子。」
「但那只是幻想。現實是,我走了太遠,也付出了太多,想回去的那條路,好像早就被我自己一點一滴拆掉了。」
金鐘鉉沉默了一陣,終於伸手奪下對方手中的杯子,動作不大卻明確。
「別再喝了。」
崔珉豪一愣,眼神閃過一絲不悅,但看著金鐘鉉那平靜又帶著關切的表情,最終只是低頭吐出一聲:「好吧。」
他把下巴擱在交疊的手臂上,像隻不情願卻願意聽話的大狗般望著對方:「我剛剛是不是說太多了?」
「不會,我很高興你願意對我說這些,你是一個很勇敢的人。」金鐘鉉一字一句地說,「你不是沒有選擇,只是你選擇了不讓那個對你有恩的人失望,或是讓你自己的人生偏離原來的方向。這很難,但你還是堅持到今天。」
「你不會覺得我很沒出息嗎?」崔珉豪輕聲問著,眼神有些倦。「一直到現在我也只能用『想的』,就算只是看做一場旅行,我仍邁不開那步。」
金鐘鉉一直靜靜地聽著,他想伸手安慰對方,卻又覺得任何語言都顯得輕薄。沉默片刻後,他終於低聲說道:「如果有一天你真的想回去,我可以陪你。」
崔珉豪抬起頭,有些訝異地看著他。
「也許你不需要陪,但至少,不會是一個人。」金鐘鉉補充道,語氣溫柔而堅定。
崔珉豪看著他,那一刻,所有表情都褪去了玩笑和防備,只剩下最赤裸、最誠實的自己。他輕輕開口,聲音幾乎要被背景音樂掩蓋:「鐘鉉哥,我其實已經很久沒覺得自己…值得有人這樣說話了。」
「那你現在知道了。」金鐘鉉看著他,「我不是說說而已。」
崔珉豪垂下眼,將那句話藏進心裡最深的地方。他知道未來的路仍然崎嶇,但現在,他似乎不再是一個人孤身承擔,他曾一度以為,「歸屬」對他來說只是個過期的夢,但也許這份夢現在還能重寫。
之後,兩人間陷入了短暫而安靜的沉默,酒館裡的人聲如潮,笑聲、碰杯聲、拉丁吉他混著低語──這些原本對金鐘鉉而言只是背景噪音,現在卻像被抽成一層薄薄的幕,將他與崔珉豪包裹在一個與世隔絕的小宇宙中。他盯著眼前那張有些醉意的臉,心裡竟泛起了一種說不出的悸動。
不只是心疼,那太表面了,也不只是愛戀,那太輕飄了。
他突然意識到,自己對崔珉豪的感情遠比他原先以為的還要深,也還要複雜,像是怜惜,又像是一種對倖存者的敬意。
他看見了對方活過來的痕跡。
那不是單靠美貌、氣場、或場上英勇就能構築起來的光環,而是一種「壓抑過希望又仍選擇活下去」的堅持。崔珉豪不只是個鬥士,他是某種意義上的流亡者,在命運和家庭之間,一直試圖尋找自己的生存方式。
而金鐘鉉此刻才真正開始明白,崔珉豪那些時而熱情、時而退卻的舉動,其實不是情緒不穩、也不是「玩弄曖昧」這麼簡單。他只是一直在壓抑自我需求來取悅他人、活在他人投射中的人,他甚至不太習慣被人真誠地對待。
金鐘鉉記得他們在比賽中對眼那天,對方在鬥牛場外漫不經心地轉頭看他,那個眼神裡有光,但那光就像火焰外的反射,不是屬於內心的,而他終於摸到了那層光芒之下真正的溫度。
他也開始意識到,自己想留下來的理由不只是因為報導、也不只是曖昧的吸引,而是出於一種希望崔珉豪能真正被誰理解一次的渴望,哪怕只是一次,也足以讓他願意留下,繼續看他、陪他、保護他,直到他有勇氣重新選擇自己的路。
『我可以陪你回韓國』這句話不是他一時衝動說出口的承諾,而是在那瞬間,他真心相信的未來可能性。
一個,不再為誰而活的崔珉豪。
一個,不用靠流血與掌聲證明存在的崔珉豪。
那樣的未來裡,他希望自己能站在旁邊,哪怕只是安靜地見證,也好。
而此刻他坐在那裡,輕輕握住對方的手時,已不再只是出於曖昧或慾望,而是一種穩定而堅實的連結。
他想說點什麼安慰對方,但又知道語言太輕薄,只會破壞這份脆弱而真實的空氣,於是他只是靜靜看著崔珉豪閃爍著期待與落寞的複雜眼神,心裡一遍又一遍地想著:你值得更好的人生,而我願意走在那條路的邊上,只要你回頭,永遠看得見我。
天剛亮時,馬德里的空氣帶著一點潮濕與微冷,金鐘鉉是在涼意中自然醒來的,不是被鬧鐘、也不是因為什麼夢,而是身體慢慢浮出熟睡,眼前是酒店房間柔和的天花板線條。
旁邊傳來規律的呼吸聲,崔珉豪側身背對著他,整個人縮在被窩裡,髮絲略顯凌亂,耳尖露在外頭,隨著呼吸輕輕地一動一動。
金鐘鉉一時沒有動,只是靜靜地看著他背影。他知道自己應該起床、準備今天要去鬥牛場拍攝的稿件,也知道還有幾封未回的郵件等著他。
他來西班牙的這趟,其實只預計停留十天,而現在已經是第十三天了。
但他沒有立刻動身,他突然想起了前一晚珉豪說的話,關於韓國、關於對文字、對知識的渴望、關於幻想過的生活。
『哪怕只是坐在圖書館裡寫報告,我也會覺得比站在鬥牛場上安心。』
這句話在他腦海裡迴盪了一整夜。
他從沒想過,有朝一日會為了一個人,重新思考自己的日程、計畫、甚至人生方向,而這個人,竟然是在遙遠的西班牙遇見的崔珉豪,一個名義上是受訪者、實則逐漸侵入他日常與內心的存在。
他沒有立刻做出決定,但他知道自己已經不打算準時回國。
不是逃避工作,也不是單純迷戀某個人,而是因為他看到了一種可能性,一種『如果他留下來,也許能真正改變某些什麼』的可能。
他想改變,改變崔珉豪的人生軌跡,也可能是讓對方看見,他還有選擇,若未來某一天崔珉豪真的鼓起勇氣選擇放下鬥牛這條路,那麼,他希望自己就是那個能陪在他身邊、幫他撐著生活重心的人。
不只是情人,也不只是朋友,是選擇留下來陪你,無論你變成什麼樣的人。
想到這裡,金鐘鉉慢慢靠近崔珉豪的背,伸手從後擁住他。動作輕柔,像是生怕驚擾夢中的人。
他沒說話,只是把下巴輕輕靠在對方的頸後,閉上眼,聞著他身上的淡淡氣味。不是香水,是陽光和汗水混合的味道,還有他熟悉的呼吸聲。
崔珉豪在半夢半醒間咕噥了兩句,沒聽清楚內容,卻很自然地往他懷裡縮了縮,像是熟悉地找到歸屬一般地依賴。
金鐘鉉沒有笑,卻在心裡慢慢做出了決定。
——他會再留一陣子。
哪怕只是再多待幾天,哪怕什麼也不做,只是陪著這個還不知道該往哪裡走的男人,陪他走過這段難以啟齒的人生轉彎口,他也願意。
因為他心裡清楚,崔珉豪從來不是一個任性的人,他只是太早就學會了犧牲自己去成全他人。如果他能是那個告訴他『你不必再這樣』的人,那這趟旅程就值得了。
金鐘鉉並沒有向任何人正式宣布行程變動,只是默默地沒有改簽機票,也沒打包行李,他甚至還照常向編輯部交稿、報備進度,表面一切如常,但在那晚的擁抱之後,他已悄然將原定的「短暫停留」改為無期限的陪伴。
他開始更頻繁地出現在珉豪的生活場域裡,清晨比賽前送上一杯熱咖啡,傍晚鬥牛場外靜靜守候,偶爾還會在訓練空檔拿著攝影機拍些不那麼記者視角的素材,只是為了紀錄那些他覺得只有自己能看到的,崔珉豪最真實的樣子。
而崔珉豪,起初只是覺得有些驚訝。他一向不相信承諾這種東西,尤其是來自異國的短期記者,但當金鐘鉉連續幾天都準時出現,毫無催促地陪著他走完賽後流程,甚至主動詢問他晚上的胃口與想吃的東西時,他才開始意識到金鐘鉉真的在為他改變節奏。
這樣的被重視、被配合,對崔珉豪而言近乎陌生。他從小就是跟著安排走的,無論是生活還是比賽,從未有人問過他想怎麼過,更別說是有人會主動為了他留下、陪他看完一場比賽以外的自己。
而就在這份依賴逐漸醞釀成某種深層連結之際,Seve察覺到了不尋常的變化。
那天金鐘鉉帶著他拍攝的新照片到了鬥牛場,賽後準備與崔珉豪一同回住所休息,Seve卻在場館側門等著他。
『你有空嗎?』Seve用著明顯壓抑的語氣問。
金鐘鉉一愣,一開始是沒理解西語的意思,還沒開口詢問,就被Seve側身示意走到場外的一處空曠角落。午後陽光斜落在他們之間的石板地上,像是一道界線。
「你是不是該走了?」Seve第一句話開門見山,帶著一股毫不掩飾的排斥與敵意,他甚至放棄了用西語,是刻意用英語與對方對談的,他的用意明顯,因為這不是討論,而是強硬的逼迫,他要金鐘鉉一字一句清楚明白。
金鐘鉉沒有立刻反駁,他知道Seve不喜歡他,從一開始就很明顯。但今天的語氣,不再只是反感,而像是一種警告。
「我只是來完成我的採訪工作。」
「這樣的採訪還要持續多久?兩週?三週?還是你想待到整個賽季結束?」Seve眯起眼睛,語氣咄咄逼人。「還是說,你不是來採訪,而是打算留下來干涉他的生活?」
「我沒有干涉什麼。」金鐘鉉語調平靜,但目光堅定,「我只是想看看他,真正的樣子而已。」
Seve冷笑了一聲,忽然收斂了語氣,往前一步壓低聲音:「你知道他有多脆弱嗎?他不是你可以一時興起撫慰、然後拍拍屁股走人的對象。他從小被推上這條路,是我在旁邊一路托著他上來的。」
鐘鉉微微皺眉,但沒有插嘴,他感覺到Seve語氣裡的情緒不只來自嫉妒,更是一種某種失控的不安。
「你不是第一個讓他動搖的人。」Seve直視著他,「但你如果讓他開始相信有另一種可能,而你最後卻不打算陪他走完這條路,那我寧可你現在就走。」
金鐘鉉沉默片刻,眼神逐漸沉穩:「那你應該慶幸,因為我不是。」他輕聲說。
Seve一怔,那句話像是一記針,直刺進他最深的不安之處。他沒再說什麼,只是轉身走回鬥牛場,留下金鐘鉉站在原地。
回到住所時崔珉豪還在沖澡,金鐘鉉坐在沙發上,翻著那本他上週在街角舊書攤買給對方的韓文小說,書裡夾著一張摺疊得整整齊齊的紙條,是崔珉豪早前寫的便條,上面只有幾個字:『你什麼時候要走?』
他盯著那句話看了很久,直到崔珉豪換好衣服從浴室出來,見他還盯著那張紙看,有些心虛似地笑了笑。
「…那是我還搞不懂你要待多久時寫的。」崔珉豪擦著頭髮坐到金鐘鉉旁邊,「現在你還沒走,我倒有點習慣了。」
金鐘鉉放下紙條望著他:「那我多待一點,你會不會太習慣?」
崔珉豪看著他,一瞬間像是要笑出聲,但最後只是微微一笑,低下頭,將臉埋進對方的肩窩,悶聲說:「我甘願。」
金鐘鉉摟住他,緊了些,他沒告訴對方自己和Seve談過,也不打算說。他知道這份陪伴還會歷經更多試煉,但此刻,他已經做好準備。
這一次,不管要走多遠,他都不會讓崔珉豪一個人走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