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而會用我其他小說的角色寫寫小短篇,當作角色習寫 (character study)。
這是都市奇幻《倫帝尼慕傳說》的其中一章。
西奧做了一個有關克里斯的夢。
只是,那並不完全是她——不是他所熟悉的她。
他又再次成為一個大學新人,回到了牛津的舊宿舍。空氣中瀰漫著夏日塵埃與古老石材的氣息。他不曉得自己是如何回到這裡的,但在夢裡,這種事從來不重要。門在他指下輕輕一推,發出熟悉的吱呀聲。她就在那裡。
她轉過身,彷彿早已等待多時。
不是克里斯,不完全是——她的頭髮如今更長了,灰棕色的髮絲散落肩頭,像是理所當然地屬於那裡,隨著傍晚金光自鑲鉛玻璃窗潑灑進來而閃爍著微光。
她穿著一襲簡單的米白色長裙,細細的肩帶順著光勾勒過肌膚,讓她在極致克制中顯得不可思議地柔美。
她正在讀書,安坐在他書桌旁那張舊扶手椅上,雙腿舒適地交疊,一手輕輕托著書本。
西奧一眼便認出那本書——《瞧!人啊》。尼采。他的大學時期的藏書,那些自負歲月裡的自我縱容。當時他還相信,光靠閱讀就能洞悉世事。而她似乎並未取笑,只是那麼自然地翻閱著,彷彿她本來就該坐在那裡。
西奧忘了自己為何會在這裡,也忘了她為何會在這裡。
他站得太久了。
然後,他喚了她的名字。
「克里斯緹娜。」
他不知為何這麼叫,但唇齒間吐出的這個名字,突然間,就對了——不是克里斯,而是克里斯緹娜。在這樣的光線下,她顯得更柔和,更難以界定。也只有這個名字,才能貼合她此刻的模樣。
她從書頁上抬眼看他,微微一笑。
「有趣的讀物選擇。」西奧說。
她抬頭,神色自若,拇指輕輕夾住書頁作記。「這本嗎?我在等你的時候無聊了……」她的視線輕輕掠過他,又回到書頁上。「我在想——到底有沒有人真的讀過這本書?還是大家只是拿來——做做樣子?」
他眨了眨眼。「我讀過。」
「嗯哼。」她淡淡應了一聲,字尾拉得有些懶散,像是半信半疑。「當然啦。像你這種自認危險卻又得體可口的哲學系男孩,不都是這樣嗎?」
那句話微微刺痛了他,一種帶著懷舊味道的刺痛。
他走進屋內,夢境的重量無聲壓了下來,滿是牛津特有的靜謐氣息——書本、石牆,以及無盡堆疊的時間厚度。
「所以你讀過了?」他問。
「今天,讀完了。」
她俐落地闔上書本,夾在手肘間,隨即起身。「很……符合你的氣質。」
「真榮幸。」他道。
「我可沒說那是讚美。」她嘴角彎起,帶著一絲戲謔卻又輕柔的笑意。「但至少很誠實。」
西奧張口,卻又閉上。
她離他更近了。並非咄咄逼人,而是,真正地存在於那裡——比記憶中任何時候都更真切。
「妳說妳在等我。」西奧盡力裝得輕描淡寫,「等什麼?」
克里斯緹娜定定望著他。「這問題……你真的需要問嗎?」
他猶豫了。
本該輕鬆出口的俏皮話,機智的回應,任何能維持局面的措辭,此刻卻找不到。
在她那樣的注視下,一切技巧都失了效。
「不用了。」他低聲答道。
沉默在兩人之間蔓延開來,奇異地輕盈。
然後,她緩緩向前走來,腳下舊木地板輕響。
陽光勾勒出她髮絲的輪廓,像一場無聲燃燒。
此刻的她,已無任何防備——沒有鋒利,沒有防禦,只有那種一貫讓他不安的沉靜,如今柔和得幾乎令人心碎。
「我從未說出口,」她低聲道,「但我一直知道,你終究會回到這裡。」
「回到牛津?」
「回到這裡——回到你拋開所有偽裝,真正看待世界的方式。」她的聲音低緩而堅定。「還有,回到我身邊……即使只是,在夢中。」
他動也不動,但兩人之間的空氣卻改變了。
「那麼,」他幾乎小心翼翼地問,「當我醒來呢?」
她微微側頭,「那就取決於你了。」
「取決於什麼?」
「取決於你是否,願意記得。」
然後,她吻了他——沒有任何預告,沒有任何鋪陳。
只是那樣輕輕地,將唇貼上他的,如同呼吸自然,又如同某個被深埋許久的真相,終於破土而出。
他的手本能地攬住她的腰;她手中的書本滑落,無人理會。
那一刻,世界只剩下他們兩人——
不再有牛津古老鐘聲的滴答,不再有午後陽光下的靜謐。
只有這個吻,以及那種說不出口的感覺——彷彿他們本來就該在這裡。
那吻緩緩加深——不急促,不貪婪,而是深思熟慮,如同兩人都不願驚擾這脆弱的靜謐。
她指尖輕輕劃過他的下頜,他的手扣緊她的腰——既是扶持她,也是扶持自己,儘管他已能感覺到夢境的邊緣正慢慢溶解。
某處,一座鐘敲響了半點時刻。
她的氣息帶著記憶的味道——
像是他從未真正擁有過,卻又無法忘懷的某樣東西。
而她依然沒有退開。沒有微笑,沒有言語,沒有解釋,也沒有告別。
只是這樣吻著他,彷彿這一切,早已靜靜地等待在兩段人生之間的某個空隙裡。
直到——
光線變了。
溫暖從肌膚上退去,取而代之的是微冷的晨曦。
他睜開眼,房間已不復存在。
沒有老窗透進的陽光,沒有那張舊扶手椅,沒有克里斯緹娜。
只有清晨。只有沉默。
以及一種深沉的痛楚——清楚地知道,自己失去了什麼。
他久久地躺著不動。
睜著眼,安靜地呼吸,靜靜地回想。
最令他揮之不去的,不是那個吻——
而是那個如果他能再睡久一點,將會發生的——
未竟之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