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派約會（中）

某個平日傍晚，Emi在辦公室錄音結束後，走進剪輯間準備處理下一組素材。剛坐下沒多久，手機就震了一下。

是 Bonnie 傳來的訊息，一張照片，背景是便利商店的麵包架。

^{🐰：但為什麼我一直覺得看起來像妳？}

^{🐰：嚴肅外表 × 內裡柔軟}

^{🐰：妳是不是工作太久沒吃飯？去買點東西啦}

Emi看著那幾行訊息，無奈地笑了一下。

她盯著那張香蒜麵包的照片看了幾秒，又抬頭看自己投影在剪輯螢幕上的倒影，然後轉過身，真的出門去便利商店買了同一款麵包。

買完她拍了一張自己咬麵包的照片，傳回給 Bonnie。

嘴角沾了點奶油，但她沒發現。

兩分鐘後 Bonnie秒讀，回傳一張放大截圖，並附上一行字：

^{🐰：嘴邊那塊奶油是要幫妳處理掉還是留作標本（認真）}

Emi一邊擦嘴一邊搖頭，笑得像個無聲的標點符號。

那之後，她們的訊息頻率開始增加。不是整天都黏著，但幾乎每天晚上都會聊個幾句。

有時是 Bonnie在捷運上畫到奇怪的人，傳素描給她看；有時是Emi傳錄音室裡的怪聲音，要她猜是什麼（上次是錄音師的肚子叫聲）；也有時只是交換今天遇到的小事。像是 Emi進辦公室時把襪子穿反、早餐買到忘記加糖的豆漿；或者 Bonnie畫畫畫到筆芯斷了三次，最後改用鉛筆草草收尾。

某天傍晚，Emi提前下班，繞到 Bonnie公司樓下等她。兩人一起去吃炒粿條，在小巷子裡的鐵皮屋攤子旁吃到滿身油煙味。

她們在塑膠椅上坐著，肩膀靠得有點近。吃完後，Bonnie從包包拿出自己的吉他，靠在膝上彈了一段旋律。

「最近在寫新歌詞，但還沒想好旋律配哪種感覺。」

「唱給我聽聽？」

Bonnie看了她一眼，有點害羞地點點頭，低聲唱了幾句：

^{就算世界都轉得太快}

^{我還是想把時間放回來}

^{在沒說破的那些片段裡}

^{慢慢，慢慢喜歡妳}

Emi沒說話，視線卻變得不太一樣了。

她低頭喝了口瓶裝茶，想隱藏表情，卻還是被 Bonnie抓到嘴角那一點點上揚。

「幹嘛笑？」

「沒笑。」

「有。」

「那是嘴角肌肉自己跑出來的。」

Bonnie哼了一聲，彈了一下結尾和弦，然後認真地問她：「如果我真的寫完這首歌，妳會想聽完整版嗎？」

Emi點了點頭。

「還想收進錄音筆裡。」

Bonnie盯著她看了兩秒，語氣輕了一點：「我會寫得慢一點……這樣妳才會等我。」

可越是靠近，Emi越開始意識到某些細微的不安。

她在一個加班到深夜的晚上，照慣例打開手機，準備給 Bonnie 傳句話，卻忽然停住。

不是因為想不到要說什麼，而是忽然有個念頭竄出來——我們真的適合嗎？

她低頭看著自己桌上擺著的設備，耳機線纏成一團，資料夾標得極清楚，剪接的進度排到下週，像個有規律的機器人。

而 Bonnie 不一樣。她有情緒、直覺、創造力，每天都能生出新東西來。

Emi拍照，是怕忘記。

而 Bonnie畫畫，是怕錯過。

她們好像在同一條路上，但不是用同一種方式走著。

Emi合上手機，沒有傳訊息。

隔天晚上，Bonnie等了很久才收到她的回覆，只是簡單一句：

^{🎧：今天太累了，睡前再說。}

Bonnie沒多想，只回了一個小笑臉貼圖。

但她翻了翻前幾天的聊天記錄，忽然發現：

今天，是她們第一次「整天」沒有開啟任何話題。

她拿起那張還沒畫完的速寫，打算補上最後一筆。卻在畫到Emi的眼睛時停了下來。

她忽然不太確定——那雙眼睛，是不是最近看她的方式變了。

Bonnie將速寫本闔上，沒有畫完。她也說不上來為什麼，明明這幾天的互動像是往更親密的方向推進，可某個微妙的瞬間，就像風突然轉向，她突然不確定該不該再向前走一步。

「是不是我太吵了啊……」她小聲說，然後自己搖搖頭苦笑。

她也知道Emi的沉默不代表拒絕，但那晚的話，實在不像她平常的語氣。就像是刻意留白，怕被看見什麼。

週末中午，Bonnie一如往常到洽圖洽市集閒晃，買了一些筆芯和手工紙。她經過一攤賣復古生活用品的小店，看到一只老舊的鐵製便當盒，上頭還貼著褪色的漫畫貼紙。她立刻想到 Emi。

「很像她的風格耶……簡單、堅固、有一點年紀。」

她買了那只便當盒，裝進背包時，手機亮了。

^{🎧 ：有空見面嗎？我想把上次洗出來的照片給妳}

Bonnie看著那行字，沒有馬上回。她猶豫了幾秒，最後只是回了：「可以。」

他們約在市集附近的一家老咖啡館見面。木頭窗框被歲月曬成偏灰的顏色，櫃檯後的咖啡機是復古拉桿式的，還有一個迷你唱機播放泰文老歌，空氣中飄著奶油蛋糕和手沖咖啡的味道。

Emi比她早到，坐在靠窗的位子上，桌上放著她那台熟悉的銀色相機和一個牛皮紙信封。

Bonnie坐下時，輕聲問：「最近……是不是工作很忙？」

Emi點了點頭，神情有點疲憊，但還是努力對她笑了一下。

「對不起，前幾天突然不太想講話，不是因為妳。」

Bonnie搖搖頭。

「我沒有怪妳。」

Emi低頭拿起那封信封，遞過去。

「裡面是照片，還有……一張錄音的內容，我剪了下來。」

Bonnie接過紙袋，卻沒有立刻打開，只是抬眼看她。

「妳是不是在猶豫什麼？」

Emi沒有立刻回答，而是望著窗外那棵老樹晃了幾秒，才低聲說：「妳是很容易喜歡上一個人的那種人嗎？」

Bonnie愣了一下。

「我不知道耶，但我不會輕易開口。」

「那妳現在……」

Bonnie不等她問完，就直接說：「我喜歡妳，但我也不急。」

這句話說得很平靜，卻帶著無可退讓的誠實。

Emi垂下眼睫，指尖摩挲著手中的咖啡杯。

「我有點怕……我們差太多。」

Bonnie看著她，很輕地笑了。

「我們有差很多嗎？我只是比較吵一點，妳比較慢一點而已。」

Emi忍不住笑出來，那笑像是一道裂縫，終於讓緊繃的空氣鬆了下來。

「我還以為妳會說我太古板。」

「不會啊，我喜歡這樣慢慢來的節奏。」Bonnie抿了口咖啡，語氣輕巧卻認真

「妳現在還在怕的話，我們就繼續慢慢來。我可以等——因為我知道自己不是隨便喜歡妳。」

Emi低聲說：「妳這樣說話很像小說女主角。」

Bonnie眨了眨眼

「那妳要不要考慮當我下一篇小說的主角？」

Emi沒有馬上答，只是將那張信封又推近了一些，像是在用行動回應她。

「裡面的照片，有一張……是我拍妳畫畫時的背影。妳說過我總是看起來很安靜，但那張照片裡，其實妳才是讓我想安靜下來的原因。」

Bonnie咬著吸管，忍不住垂眼笑了出來。

「那我等下就要拿那張照片當封面了。」

她們離開咖啡館時，陽光從天井灑落，窗框在牆上投下格子般的陰影。

Emi側頭看著 Bonnie，忽然說：「等照片曬乾的時候，我想帶妳去一個地方。」

「去哪裡？」

「老地方，老東西，老故事。」

Bonnie歪著頭，笑得像早已猜中：「也是老派的？」

Emi頓了一下，點了點頭：「但我保證是第一次帶人去。」

Bonnie收到那張照片，是兩天後的事。

Emi用牛皮紙包裹得緊緊的，貼著膠帶，還夾了一張手寫的卡片，筆跡整齊卻略帶斜度，像她本人一樣拘謹中帶著個性。

^{「我其實很少拍人，怕記錯。}

^{但那天妳畫畫時太安靜了，像聲音剛好歸零的瞬間，讓我忍不住按了快門。」}

照片裡的 Bonnie，坐在木椅上，低頭畫著什麼，陽光從她的肩膀後方落下來，投在畫本上。一旁的牆面還有未拆的海報邊角隨風微卷，細節模糊卻有一種剛剛好的情緒。

她看著照片發了很久的呆，直到手指不自覺輕撫那張相紙的邊緣。

那天之後，Emi沒有再像之前那樣頻繁傳訊息。但她不是不見了，只是變得安靜。

有時傳來的是錄音筆裡剪下的片段，例如：

^{雨滴打在塑膠雨棚上的聲音，夾雜著鳥鳴}

^{單車經過石板路的輪胎聲}

^{自動販賣機掉下一瓶飲料的「咚」}

她從不附文字，只傳聲音。

而 Bonnie 也開始回傳照片，不是自拍，而是一些她「看到就想讓Emi知道」的瞬間：

^{攤販剛油炸完的香蕉片堆}

^{捷運站裡一個小男孩拿著卡帶機聽歌}

^{她桌上的速寫本，有一頁只畫了一個人的側臉輪廓}

她們像是在用彼此的語言，聲音與畫面交換日常的重量。

某晚，Bonnie終於收到一則不一樣的訊息：

^{🎧 ：週六晚上，有空嗎？想請妳來聽一個聲音}

那天傍晚，天氣悶熱，午後雷雨過後的曼谷街道蒸氣裊裊。

Bonnie依約到了 Emi 的公寓，是一棟老式公寓五樓，樓梯窄，牆上有著水漬與舊報紙的殘膠。

門打開時，Emi穿著一件洗舊的深藍襯衫，袖子捲起到手肘，一手還握著剛泡好的茶杯。

「我剛好煮了湯圓，不會太甜。」

「感覺是老派約會的標配欸。」Bonnie一邊笑一邊進門。

房間不大，卻極乾淨。桌上排著標好日期的錄音帶與便條紙，小音響旁還放著相片盒與幾張洗出來的底片。

牆角有個木頭書櫃，上面是幾本攝影集、錄音筆記、和她的速寫本。

「欸？這怎麼在妳這？」

「上次妳落在店裡，我拿回來了。」

「也不說一聲？」

Emi淡淡笑了一下：「我想多看幾眼。」

Bonnie笑著撇過頭，把熱茶捧在手裡。

「那個聲音呢？我今天可是帶了耳朵來的。」

Emi打開一台老式錄音機，按下播放鍵。機器運轉的摩擦聲像是老引擎啟動的預備節奏。

然後，是她的聲音。

「妳說我總是看起來安靜，但我想，或許只是沒人讓我願意出聲音。」

「那天我想了很久，還是想說出來。」

「我也喜歡妳。」

「不是照片裡的妳，不是畫畫時的妳，是整個，現在的妳。」

Bonnie低著頭，睫毛在燈光下投下細細的影子。她沒有立刻回話，只是握緊杯子的手不自覺微微發抖。

錄音結束時，Emi坐下來，輕輕地問了一句：

「會不會太老派？」

Bonnie終於抬起頭看她，眼神比平常更亮。

「不會。是剛剛好。」

那晚，她們沒有進一步的肢體接觸，也沒有標記關係的詞句。只是坐在小陽台上，一人一杯茶，看著對面建築的燈一盞一盞滅掉。

Emi突然從包裡拿出一個東西，是一個復古錄音帶樣式的胸針，金屬包邊微微泛著舊光。

「之前在洽圖洽看到的，一開始是想自己戴，後來覺得妳應該比較適合。」

Bonnie接過來，看了半天，才開口：「我剛剛差點以為妳要拿戒指出來。」

Emi笑了一聲

「那種東西，要更老派的時候才會拿出來吧？」

Bonnie把胸針別在包包帶上，然後說：「那我下次約會，還是會記得帶吉他。」

Emi點了點頭：「好，那我會記得帶錄音筆。」

她們坐在陽台時，風從樓下緩緩地吹上來，夾帶著夜市攤販炒麵的香味與碳烤的煙氣。斜對面的陽台上有一家人正在收衣服，小孩子的笑聲從鐵窗後傳出來，像一段偶然錄進去的背景聲。

Bonnie靠著牆坐下，將茶杯放在膝上。她望著 Emi，突然說：「妳平常都自己一個人嗎？」

Emi點了點頭

「大部分時間是。」

「那會不會太安靜？」

「其實還好。會錄音嘛。」

Bonnie笑了一聲

「所以妳是自己製造聲音給自己陪伴？」

Emi聳聳肩，算是默認。

「那我是不是……算是現在的額外聲源？」

「比我錄過的所有聲音都耐聽。」

Bonnie沒說話，只是低頭，嘴角偷偷翹了一下。

她環顧這個空間，發現客廳角落有一座小書桌，上面疊著幾本手帳與錄音卡夾。牆邊的書櫃分得很細，有標著「場景用聲音」、「城市素材」、「碎片對白」，還有一格是：「日常雜音」。

「欸，這區是什麼？」Bonnie站起身，走過去看。

「我分類時用的名字。」Emi也站起來，跟著走過去。

「日常雜音？」

「就是……沒辦法定義，但我又捨不得刪掉的聲音。」

「我可以聽一段嗎？」

Emi點點頭，打開其中一盒，選了編號「12-F」的錄音筆播放。

聲音傳出來——是一次未剪接的錄音片段：

有人在輕聲哼唱不成旋律的旋律，然後有水壺咕嚕咕嚕煮滾的聲音；再來是窗戶被風吹動的一聲「啵啵啵」；中間還有個女生的笑聲，很短，像是不小心被逗笑——

Bonnie聽完愣住了。

「這個……」

Emi點點頭

「是我們第一次去河邊畫畫的那天。我把錄音筆忘記關，放在包包裡錄下來的。」

「妳為什麼留下這個？」

Emi想了一下，語氣比平時輕一點。

「因為那天我沒有拍妳的正臉，只有聲音。」

Bonnie低頭看著手裡的錄音筆，心跳忽然加快了。

「妳記得的，比我以為的還多。」

Emi沒說話，轉身到廚房拿了糖水湯圓過來，換了個話題。

「吃吧，涼了會不好吃。」

Bonnie坐回陽台，喝了一口，忽然笑了。

「這個甜度比我預期的還剛好耶。」

「我不是說了不會太甜嗎？」

「那我可以要求下次加一點椰奶嗎？」

「下次？」

「對啊，我現在是固定聲源了不是嗎？」

Emi盯著她看了一會兒，像是在等她收回這句話，但 Bonnie看起來一點也不打算改口。

「我會繼續出聲的。會唱歌，會聊天，會畫畫給妳看。」Bonnie邊說邊伸手將錄音筆放回架上

「那妳就繼續……留下來吧，這些雜音。」

Emi看著她站起來時背影的剪影，心裡突然湧上一種溫柔得有些酸的念頭：原來有人不是為了記錄妳，而是想一直待在妳的背景聲裡。

當晚 Bonnie搭車回家，坐在公車上，燈光昏黃。她翻出那張照片，細細看著紙張上的紋理與光線。

手機忽然震了一下，是 Emi 傳來的訊息：

^{🎧：剛剛那段錄音，我會標上名字。}

^{🎧：叫做「有聲日常，一人以上版本」。}

Bonnie看著這行字，一邊笑，一邊飛快地回了訊息：

^{🐰：那我也要幫妳命名一段}

^{🐰：「像麵包一樣的姐姐，溫熱又耐放」}

過了一會，Emi傳了貼圖過來，是一顆吐司旁邊躺著一罐奶油的圖，什麼字也沒有。

但 Bonnie知道，那是她聽過最軟的一句情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