屍體的指尖,動了。
我全身僵住,呼吸幾乎停頓。
那根手指極慢地蜷起,像被看不見的線牽著。「林..林芷瀅———」我的聲音沙啞,幾乎破裂。
沒有回應。樓上傳來一聲「嘎吱」,或許是她還在移動。
我不敢眨眼,盯著那具屍體———
它的手臂在發抖,胸口輕微起伏,像..像是還活著。
一滴金屬色液體從他嘴裡滑落,落在我鞋邊。
液體接觸木地板的瞬間,空氣裡傳來極輕的鐵鏈聲卻沒有任何東西在晃動。
我猛地往旁退,整個人撞翻了椅子,牆壁傳來沉悶的震動,像是另一邊有人同時敲擊。
—————
一樓比我預期的空曠,只有幾個翻倒的櫃子和散亂的紙張。
牆壁被人刻劃過,粗糙的筆劃像倉促間留下的符號。
我蹲下,指尖沿著刻痕摸過去。
符號中央,嵌著幾個日文漢字———「次段」「北口」。
北口?
我腦中迅速拼湊出地圖:兵工廠坑道的北口早在官方記錄裡封閉,
連坐標都被塗黑,但這裡的標記卻指向另一處,而且刻痕新鮮,
這可不像幾十年前的東西。
有人最近來過。
有人,不想讓這段歷史被發現,也不想讓我們活著出去。
我的目光掃到地板角落,一張被踩髒的紙條露出一角。
上面匆忙寫著幾行字:
「不是心臟病———有人…」
字跡到這裡戛然而止,被墨跡抹開,看不清下文。
第三者。
我心裡迅速下了判斷,將紙條和符號的照片存進筆記本,
但沒有打算告訴江靖川,至少現在不行。
「林芷瀅——!」
江靖川的喊聲忽然從樓上傳來,帶著顫抖和恐懼。
我立刻拔槍衝上樓。
樓下,江靖川滿臉冷汗,整個人蜷在牆角,椅子倒在一旁。
陳木河的屍體仍吊在半空,但手臂垂落得更低,指尖幾乎碰到地板。
「他..他動了…」靖川聲音顫抖,盯著屍體,「我看見他手指…手指收縮…」
「屍斑已經固定,不可能動。」我冷聲回應,
眼睛卻不自覺掃過那具屍體指尖位置,的確和剛進門時不同。
空氣裡的金屬味更濃了。
「先下去一樓。」我壓低聲音,迅速將筆記、紙條收入外套口袋。
江靖川還想說什麼,但我強行拉著他往門外退。
當我們跨出木屋的瞬間,背後傳來一聲細長的「嘎吱———」
像是吊在梁上的屍體,慢慢轉過了頭。
木梯在我們腳下嘎吱作響,聲音被空曠的屋子放大,
像是在提醒樓上的「某物」我們還沒離開。
下樓的瞬間,鼻尖的金屬腥味更濃了。
地板上除了我們自己的鞋印,還能隱約看到另一組已被拖過的痕跡,
從後門一路延伸出去,彷彿有人曾經搬運過什麼沉重的東西。
我壓低聲音:「江靖川,你剛剛看到什麼?」
「液體…跟兵工廠裡一樣的液體。」他咬著牙回答。
「那是血吧。」我語氣依舊冷硬,卻明顯在說服自己,「燈光反射。」
但他打斷了我。
「那不是血。」江靖川搖著頭,目光落在牆角。
那裡有一片被撕掉一半的舊報紙,上頭的日期顯示是十多年前,而上面潦草地寫著一行字。
「別進十三號」。
我蹲下查看,眉頭微皺,指尖掠過報紙邊緣。
就在這時,樓上傳來第二聲嘎吱,比剛才更近、更重,像有人踩在斷裂的木板上。
我們對視一眼。
我默默將報紙折起收好,示意江靖川別發出聲音,
我緊握著腰間的槍枝,兩人一前一後退向門口。
走到門檻時,我下意識回頭,
樓上的屍體已經完全轉向我們的方向,脖子詭異地扭成九十度,張著嘴,
嘴角似乎有一條金屬色液體還在不停滴落。
滴落聲,就像跟著我們的腳步,一路延續到門外。
—————
我們倉皇跌出木屋,海風猛地灌進肺裡,鹹味與血腥味交織在一起。
我伏在牆邊喘息,手裡的筆記被我死死攥著,紙張被冷汗浸濕。
林芷瀅背對著我,握槍戒備,視線死死盯著木屋的大門。
她的呼吸極淺,像怕驚擾裡頭什麼東西。
「說。」她低聲開口。
我愣了下,「說什麼?」
「你在裡面看到了什麼?」她的聲音沒有情緒,
卻像刀子一樣壓迫著我的後背,「還有你拿走的東西。」
我下意識把手縮進口袋,指尖壓在那本筆記的邊緣。
腦中閃過陳木河嘴角流下的金屬色液體,還有那句用日文寫下的「嘗試」。
「只是一些…重複的東西。」我努力讓語氣聽起來鎮定,
「坑道裡也有過類似的痕跡,我想先確定是不是同一批。」
「坑道的事,你到現在還沒全部說完吧?」林芷瀅偏過頭,目光像要把我看穿,
「江靖川,我查過你的背景,你父親不只精神異常,還曾在戰後短暫消失過三個月,連戶籍都差點除名。」
「你知道這代表什麼嗎?」
我心臟狠狠一縮。
她逼近一步,低聲道:「如果你父親曾經參與兵工廠,你一定知道比我更多的事。」
「妳覺得我在隱瞞什麼?」我抬頭迎上她的目光,聲音發顫卻固執,
「你以為我不想知道真相?我媽死了,我爸瘋了,我什麼都查不到,妳以為我不想知道為什麼嗎?」
短暫的沉默。
只有海浪聲在拍打岸邊的礁石。
林芷瀅沒有放下槍,但她的眼神稍微鬆動了一瞬。
就在這時———「嘎吱———」
我們同時轉頭。
那棟木屋,樓上搖晃著的屍體,不知何時已經不在視線裡。
風聲瞬間靜止。
下一秒,一陣低沉的摩擦聲從屋內響起,
像是鐵鏈被什麼力量生生拖拽,沿著木板劃出刺耳的聲音。
「退後!」林芷瀅立刻舉槍指向門口。
我剛後退一步———
轟!
木屋猛地一震,一股熱浪衝天而起。
屋內像是有人同時點燃了數十罐汽油,火光在窗縫裡爆開。
烈焰的亮橘色映在林芷瀅的臉上,她瞪大眼,身影在瞬間被火光切割成鋒利的輪廓。
火勢擴散得極快,卻沒有聲音———沒有木頭燃燒的爆裂聲,
沒有煙霧翻騰的轟鳴,只有一種詭異的「咝———」聲,像某種看不見的東西在吸取火焰本身。
我死死盯著火光,忽然看見———
那是一雙腳。
應該是一雙腳,從燃燒的房屋中緩慢踏出。
但那不是陳木河的腳。
細長,扭曲,皮膚像被剝離過一樣泛著濕潤的光。
它踏過泥地,卻沒有留下任何痕跡。
「跑!」林芷瀅一把拉住我。
我們衝向停在不遠處的車子。
身後,火焰的顏色忽然從橘紅變成了金色———
那是坑道裡見過的顏色。
海風吹起焦黑木屑,帶著腥味的熱浪在夜裡尚未散去。
我們蜷縮在車後,靜靜看著那棟木屋燃盡。
火光照亮半邊漁村,炊煙捲入灰濛濛的天空,像是一場過久才結束的葬禮。
沒有任何人影衝出。
沒有尖叫聲。
只有鐵鏈在火焰中被燒斷的「叮」聲,像是誰在宣告一段歷史被抹去。
我緊緊抱著口袋裡的筆記,汗水濕透襯衫,腦中反覆回放剛才那雙「腳」。
我不確定是不是陳木河。
那雙腳看起來也不像人類。
林芷瀅靠在車門旁,槍還握在手裡,卻沒有收回去。
她的眼神落在燃燒的屋子上,表情緊繃得像一張薄冰。
「你還要隱瞞多久?」她忽然開口,聲音低而冷,「裡面到底是什麼?」
我喉嚨發緊,遲疑了幾秒才說:「我不知道…但坑道裡也有一樣的東西。」
她眯眼看著我,「一樣的?」
「黃金色的液體。」我低聲道,「在坑道裡..那些失蹤的人身上也有。」
林芷瀅沒回答,只是把目光重新投向火光。
她像在衡量我的話是真是假,手指卻仍在槍套邊緣緊繃不放。
半小時後,火勢漸熄。
我們慢慢靠近那片焦黑的廢墟。
濃煙尚未散去,燒焦木頭與海風混合的味道嗆得人眼睛發酸。
焦土上,能辨認的東西已所剩無幾,家具化為灰燼,牆壁倒塌,連鐵鏈也被燒彎。
唯一異常的是地面中央一小塊金屬色的焦痕,像是火焰將某種液體高溫蒸發後留下的痕跡。
「這不是普通的火。」林芷瀅蹲下,戴著手套輕輕觸碰焦痕,
指尖立刻縮回,「..至少溫度不對。」
我看著那金屬色反光,胃裡一陣翻湧。
那顏色,和我母親死前房間牆角滲出的液體一模一樣。
「這裡還有人。」林芷瀅低聲說,「第三者。不只是我們在查。」
她盯著我,眼神安靜得過分,卻暗暗攥著一把刀;
既懷疑、又試探,像等我自己把秘密推到刀尖上去。
「我不知道是誰。」我說,盡量讓聲音聽起來鎮定,
「但他們的目的..」我停頓了一下,「一定跟我們不同。」
林芷瀅沉默片刻,站起身收起槍,「天黑了。回去。」
「不查了?」我忍不住問。
「你想在這裡過夜?」她反問。
我張口欲言,卻被迎面吹來的海風凍住喉嚨。
餘暉漸漸退去,漁村陷入一片灰暗,四周只剩下海浪拍打礁石的聲音,
還有不知從哪裡傳來的、極輕的鐵鏈摩擦聲。
林芷瀅掏出手機,撥了個電話。
「是我。岡山分局林芷瀅,漁村舊木屋全毀,現場需要鑑識。對,整棟燒光了…..我們等你們到再走。」
她掛斷電話,看也不看我,回到車旁收拾裝備。
我站在原地,盯著焦黑的地面。
那金屬色的焦痕在暮色裡閃爍,像是某種暗號。
一種詭異的直覺在腦中浮現。
這不是結束,而是開始。
引擎聲低沉地在山道裡迴盪。
我握著方向盤,目光盯著前方昏暗的公路,餘光卻時不時瞥向副駕駛座上的江靖川。
我看得出他在隱瞞什麼,但同時,他眼裡那種近乎絕望的慌亂,不像是裝出來的。
車廂裡很安靜,只有雨刷刮過玻璃的聲音。
剛才木屋燃燒的景象仍在我腦海裡盤旋,
那串腳印、那詭異的黃金色液體、還有江靖川第一時間不自覺遮住的動作。
他在隱瞞什麼。
我幾乎可以確定。
「你打算一直不說嗎?」我終於開口,聲音壓得很低。
江靖川愣了一下,眼神躲閃,「…..說什麼?」
「兵工廠裡的事。」我盯著前方,「還有你母親死亡的細節。」
他沉默了。
那沉默比任何回答都刺耳。
「我需要知道,」我補了一句,語氣刻意冷靜,
「如果你想活著離開這件事的話。」
我的手還在槍套上,沒打算拔出來,但讓他看得出來我沒有開玩笑。
雨刷再度滑過。
幾秒後,江靖川低低地吐出一句:「…..我看到過同樣的液體。」
我側頭看他,他額角冒著冷汗。
「在兵工廠坑道裡,也在我母親…過世的房間牆角。」他聲音顫抖,
「我不知道那是什麼,但每次它出現,都伴隨…..失蹤,或者死亡。」
他停了一下,像在掙扎要不要繼續說下去。
他深呼吸,像是終於下了決心,從口袋掏出那本筆記遞給我。
「還有一件事…」他的手慢慢從口袋裡掏出一本筆記,
紙頁邊緣還沾著灰塵,「陳木河留下的。妳一定得看這個。」
我接過筆記,封面沾著灰燼和濕痕。
翻開,裡面是密密麻麻的日文,潦草卻帶著一種規律感。
江靖川指著其中幾個圈出的詞語:
「這個應該是『嘗試』,這個好像是『液體』,還有這個『秘密』?」
我眉頭一皺。
「你確定?」
「我…不是很確定。」他苦笑了一下,
「但兵工廠裡的符號跟這些詞有點像…我爺爺的帳冊也出現過。」
我們都沒再說話。
直到城市的燈火逐漸逼近,海風裡的鹹味被油煙取代,我才打破沉默。
「你沒吃東西吧?」我問。
他怔了下,像沒料到我會談這個,「呃…沒有。」
「先吃點東西吧。」我說,轉動方向盤駛進市區的小吃街。
山路一段段後退,海浪聲被遠遠甩在後方。
天色逐漸暗下來,路燈從稀疏到密集,城市的霓虹燈一點一點點亮。
一路上,我們誰都沒再開口。
只有引擎聲和偶爾的收音機雜音陪著這種沉默,比剛才木屋裡的死寂還讓人心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