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非常識趣地想將話頭引開,卻驀然發覺我們能聊的也不過就我姊姊、我們的病情、還有這座偌大的宮殿,每一樣都不是那麼討喜。
為什麼明明先前寫信時的我總是能侃侃而談,面對他時卻半句話都說不出口?
這是一個值得深思的問題,蕭牧忱也沒有急著要我說些什麼話,我們兩個就分別佔據屋內一隅,他悠哉地翻著手邊的書,我像個傻子一樣盯著光禿禿的牆思考人生。
「想要格物致知的話,外頭有種竹子。」蕭牧忱一慣的嘲諷再度響起。
後來是首陽來插科打渾打破僵局,原來蕭牧忱在半個多月前就能起身,但他向來疏於交際也沒人想和他打交道,所以能不能離床也沒那麼重要;原來首陽是蕭牧忱從大渝回大魏後才在他身邊服侍,蕭牧忱的下人在去大渝的路上早就死的死、散的散,他能活著回來已是出乎意料。
我曾聽宮中其他娘娘和皇祖母提過,蕭牧忱的生母是服侍先皇后——也就是大表兄陛下的母親,在他即位前便離世——的宮女,她出身低微卻貌美,本想著藏拙,但先皇后為了和先貴妃爭寵,就把蕭牧忱的生母送給了先帝——我曾經見過幾面的舅舅。
蕭牧忱的生母因他難產而死,最後的追封也不過是個嬪。而蕭牧忱打出了娘胎就落了病根,不過身體虛弱歸虛弱,當時的他也沒有今日雙腿不良於行的慘況。
他的腿據說是在大渝當質子時廢的,但沒有人知道原因。
「有人希望我走不了路,正好我就跨不出半步,這不是皆大歡喜麼?」蕭牧忱倒是不避諱討論自己的腿,儘管我直冒冷汗。「說不定是這兩條廢腿保住我一條小命——雖然這條命也沒什麼值得保的。看看從前三皇兄多康健,騎射俱佳文武雙全,還不是死於萬箭穿心?」
那邊首陽聽到「三皇兄」這三個字便臉色慘白,而我挺順口地接了一句:「是是是,無用之用是為大用。」讓蕭牧忱噗哧一聲笑了出來。
我本想說他笑起來挺好看的,至少不是平日裡那張死人臉,像個尋常十五歲少年該有的頑皮與明亮。但仔細想想,這抹笑雖然不帶過去的譏諷、顯得十分真誠純粹,可他是為自己無用而笑。
「如果你嫌我這兒不夠敞亮,西邊那個角落就交給你打理吧,你願意的話。」蕭牧忱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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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成為蕭牧忱寢殿的常客,每日都上他那兒讀書、寫字、刺繡、打理花草。他院中西邊角落被我開闢出一個花圃,現在是滿滿的忍冬藤金銀花,也點綴些菊花和結香。而我意外發現蕭牧忱善於音律,尤其擅長吹笛和胡琴。
他翻出當年在大渝搜羅來的羌笛和馬頭琴,上頭積了厚厚的灰,因許久未曾演奏,蕭牧忱花了不少時間噫噫嗚嗚的調音。
「這可是五殿下唯一從大渝帶回來的物事。」首陽在我耳邊悄聲說:「據說殿下請永寧郡主把其他東西一把火燒了。」
我沒問過蕭牧忱對大渝的看法,也不敢問。而除了重病那回,他也從未和我提起,他在大渝和姊姊的會面。
我願意拿現在的每一分平安,去換姊姊在異國他鄉過得順遂,雖然我相信她絕對能靠自己過得很好、很好。
蕭牧忱或許稱得上我在這深宮中唯一的朋友,儘管我們話說得不多,更常是我聽他撫琴、和他一起下棋,他看我畫畫、在我喃喃自語時冷笑出聲,但也不會多說些什麼。
「我們一起去放風箏吧,你答應過我的。」
清明前夕,我拉著蕭牧忱去御花園放風箏。細碎春雨暫歇,花草樹木泛著一層氤氳水氣,花香和濕氣因微風交融。身處鮮綠嫩芽和嬌豔花朵之中,蕭牧忱的臉上也沾染上幾分春意,神情少見的溫和柔軟。
我順著風將風箏甩上天際,隨風而起的紙鳶在藍天白雲間翩翩起舞,無數微小的光點在風箏上閃爍。我拉著線,也不知道是我在控制紙鳶的走向,還是它在引領我前進。
「它比我們都自由。」蕭牧忱在我身後悠悠道。
自由嗎?在皇城裡,自由比任何奇珍異寶都還要稀有。
風不停,我試圖拉住線穩住風箏,但風勢太強,我眼睜睜見紙鳶在空中翻滾墜落,像一隻斷翅的飛鳥重擊向遠方的地面,風箏線也隨之離開我的手心。
首陽跑在前頭去替我撿風箏,我站在原地愣了半會兒,一邊的蕭牧忱輕笑出聲:「咱們一塊去撿吧,沒準又掉進誰家的院子裡,你又能結交一個新朋友。」
「非也非也,朋友可遇不可求。」
話雖如此,我還是推著蕭牧忱去尋首陽,怎知轉進御花園另一個靠近池塘的角落,卻見一名少年腳踩在我那殘破不堪的紙鳶上,對著首陽頤指氣使。
少年身著一襲招搖的紅色綢衣,瞧著比我大上幾歲,有些眼熟,但我向來分不出這些皇親國戚究竟誰是誰。轉頭望向蕭牧忱,算了,也不指望他。
所幸紅衣少年自來熟到相當囂張的地步,「我還想說是哪個破落戶,連只破破爛爛的風箏都這般小肚雞腸的掛念,原來是這兩個窮酸鬼。」
我懶得和他說太多,彎腰就去撿風箏:「既然公子看不上這破爛窮酸的風箏,那就請挪動您的尊足,讓我把它移開,您也不用見著它。」
「不成。」他重重踩在紙鳶上,我聽見傘骨斷裂的聲音,「你們說來就來,說走就走,把我當什麼了?」
「裴鈺,你這樣撒潑有意思嗎?」難得蕭牧忱會記住別人的姓名,原來此人是皇后嫂嫂的幼弟,也難怪如此蠻橫無禮。
「若裴公子計較一只風箏,那就送給您吧。」我也覺得為了一只風箏借題發揮甚是無趣,「只是這御花園和皇城也不是裴公子的家產,一花一草一木大表兄陛下沒說不能見,我們誰都有權前來,還望您自重。」
蕭牧忱和我叫上灰頭土臉的首陽,準備要拍拍屁股走人時,裴鈺拽著我的袖子,拾起紙鳶往我臉上砸過來:「誰要你的破風箏!」
我掙扎著躲過被風箏正面襲擊,卻甩不開裴成的手勁,臉也還是被傘骨蹭了一下,好巧不巧腳又絆到地面上凸起的石頭,整個人往池塘方向摔了過去。
我在水源稀少的北境生活多年,騎馬還算勉勉強強,游水卻是一竅不通,因此跌進腳碰不到底的池塘時,我心想這次還真是完蛋了。
身體倏地被冰冷徹骨的池水包裹,我在水中手足無措地掙扎,卻只感受到一股無法抗拒的力量把我往池底拖拽。我努力睜開眼睛,但周遭的景象十分模糊,只聽到池旁眾人的呼救聲,恍恍惚惚間有蕭牧忱的怒吼。
我放棄浪費力氣呼救,只覺得有無數雙手緊緊抓攫我的肺部,無法呼吸到幾乎窒息。我的視線逐漸被池水淹沒,春日暖陽轉為冰冷的黑暗,在失去意識前的最後一刻,我知道自己正在沉入湖底。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