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八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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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潘文雙與寧澈朝旁一閃,「叩、叩!」凶猛的鐵索當即擊碎地磚。



  後聞四周發出沉響,三面石牆緩慢下降,封住各處通路,要將人困在橫向的廊道裡。潘文雙本欲飛身滾去牆的另一頭,然而鐵索一騰,似拳甩中左頰,潘文雙吃痛而倒,咻咻的鳴聲隨後撲往臉面!


  「咭!」寧澈一記高抬腿,將鐵索踩上牆面,然又來一索要打支撐腿。猶然趴地的潘文雙左臂一揚,硬是打偏鐵索。兩條鐵索一受制一脫靶,卻再聞得第三第四破空聲,晦暗的視野內又竄雙索,逼近眉睫!


  寧澈退步急撤,潘文雙捲腹後翻,躲開攻擊後,卻聆後有不明的響動,五支勁箭挾風突射!


  潘文雙迴身接了兩支箭,寧澈也抄下一箭,再打落一支,最後一支箭矢自二人之間迅過,隱沒在彼端的漆黑中。


  現在惟一的光源是掉地的夜明短杖,僅可視三步以內之物。面對連番攻勢,潘文雙邊喘邊納悶:「到底有多少人?」


  語方出,寧澈忽道:「當心!」原先鐵索紛出的那一頭乍現橘光,一叢火焰熊熊噴來!潘文雙忙退到熾焰所及之外,竟又從中衝出一條熱燙的鐵索,如烙如鎚,重擊胸膛!


  潘文雙嘩啦嘔血,倒進同伴懷中,寧澈尚未關心,但聽異聲陣陣,於是左腿後擺,踢去暗箭,接著前方炙熱二次襲面。寧澈遂摟人仰腰,火光又熱又亮,頻頻發箭的那一邊,牆上有五個孔洞倒映在潘文雙的眸底,她的手趕緊入懷一掏,三枚柳葉鏢先後飛出,「鏗、鏗、鏗!」五孔立毀其三。


  「是機關!」潘文雙這才醒悟己方身處機關陣當中。於此同時,火勢稍熄,眼前再次只剩稀微的夜明珠光,瞧地上五索蠢蠢欲動,寧澈靈機一動,仆前擭著其中一索,整個人便被拖著走,還順手掇起一根夜明杖,拖至橫廊盡頭時,果不其然,五個圓形的木盤聚成梅花狀,盤上各鑿一個大洞,五盤中央還有一個小洞,那些鐵索便是從大洞發射,小洞該為噴火孔。


  寧澈鬆手,卻仍趴伏在地,但見五索相繼回至洞內後,木盤或左或右,喀地自轉,盤上的孔洞因而易位,鳳目一凜,口呼:「趴下!」五條鐵索復又騰竄出洞,寧澈舉手拽住位於下方的兩索,一交一纏,快速打了個結後,縮手躺平。


  強焰復出,一股火熱在上轟然低吼,卻覺數點冰涼滴灑眉目,沾至鼻頭前聞了聞,是石漆。


  數息後,光熱消失,冷暗重新降臨橫廊,寧澈啟動袖裡劍的機括,始終藏在左掌下的小球彈進右手,再旋腕繞住球後的細索,猛力拉扯,指掌鮮血淋漓,寧澈不顧疼痛,蓄勁贊掌,硬把小球卡入噴火孔。


  然後寧澈走回潘文雙身邊,問:「有沒有怎樣?」


  她的左臂及胸骨隱隱作痛,骨頭大概裂開了。寧澈想幫人渡氣舒緩,卻被潘文雙推開手,「先想辦法出去再說。」於是寧澈摸了摸那面堵住通往入口的石牆,片刻後言:「牆太厚了,單憑人力無法破壞。」


  「若用眹珠呢?」潘文雙撫著衣下的面具。


  寧澈支頷沉吟:「風險很大,但只能這麼做了。」忍著心底的鼓譟,右手接過遞來的面具,左手按牆,闔眼長吐,欲將眹珠中的氣息導至石牆……


  沛然的靈氣始自眹珠,行經寧澈的身體,好似一波滔天巨浪,沖開三尺厚的石牆,石牆轟隆崩解,大小石塊磊磊堆地;粗細石粉飄飄揚空。一旁的潘文雙瞠目結舌,寧澈尚僵在原地,艱難地說:「拿……拿走面……具……」


  於是潘文雙抬手抽之,寧澈大口一喘,撐膝抹汗,有些氣虛地道:「走……」


  這一掌不但震毀正面石牆,左右牆面也有一道道裂痕,如斯巨大的動靜必惹來關注,二人趕快攀上梯子、掀開木板、爬出箱子。屋外足音叫聲雜亂,猶若驚弓之鳥,看來還未從方才那波突如其來的地動恢復,僅剩早前被迷暈的守衛仍沒甦醒。


  足蹬對外窗的臺面,寧澈道:「走。」言罷足掌發力,一躍而出,潘文雙緊跟在後。


  鞋尖甫觸草地,忽感背後風勢驟快,潘文雙旋身抬腿,對決一掌,這掌剛而猛,正為歐陽卯。腿掌相交後,她雖穩穩落地,然右足發軟。


  歐陽卯振衣而朗:「二位不請自來,敢問高姓大名,有何貴幹?」話間,戴、高、盛三族,連同其他賓客一共數十人也翻牆跳出,團團包圍寧澈和潘文雙。


  「我姓我父親的姓,名我母親喚我的名,幹要幹的事。」這句話有答跟沒答一樣,寧澈一面瞎扯拖延,一面飛快思考,另覓出路:「歐陽卯,你做過甚麼好事,難道都忘了嗎?」


  「莫要搬弄是非!」但歐陽卯不給他一絲機會:「你偷了我甚麼東西?」


  一聽到偷東西,群眾即走出一人,是盛詠仁:「原來是偷兒,那就用不著廢話了!看招!」


  唰啦一聲,長劍直指寧澈眉峰!


  袖裡劍下意識要彈出,卻先被潘文雙捺下左臂,緊接著她窄袖一甩,兩只柳葉鏢朝盛詠仁的雙目疾馳而去!


  「鏘──」柳葉鏢被一劍擊飛,盛詠仁身不停,劍速前,戳往潘文雙心口。寧澈反手握住她胳膊一扯,然後修長的身影迴旋直腿,掃中盛詠仁側臉。


  沒料到小偷武功不凡,盛詠仁大意受挫,他嬸嬸崔柒隨即出劍,寧澈側身左閃,後邊的潘文雙趁隙再發一鏢,迫敵扭腰退避。


  為防露餡,寧澈沒使出袖裡劍,眼看盛詠仁又攻了過來,他蹬步一輕,右足點劍,左腿則旋向盛詠仁的頭顱,盛詠仁矮首下躲後,劍刃倒轉,撩向腰際,寧澈往後翻了個筋斗,左腳順勢踹偏持續欺近的長劍,兩腳重踏實地後,雙膝先屈再起,蹦往崔柒及潘文雙。


  此時的潘文雙已朝崔柒射了不知幾只柳葉鏢,崔柒的衣袖肌膚雖有多道破口,其劍招卻越發綿密迅捷。當柳葉鏢再一次擦過崔柒的左肩,對方取鏢的動作稍慢,崔柒馬上踩出下一步,劍尖與目標的距離頓時近至半尺。潘文雙忙蹲下,雙手划地,交於前胸,後又迅速張開,給崔柒吃了滿嘴沙塵,她心頭火起,正要下殺手,背心霍地劇痛,是寧澈出掌傷人。


  「柒嬸!」盛詠仁扶住搖搖欲墜的崔柒。


  潘文雙和寧澈想抽身走人,奈何前途又遇攔路虎。


  高世保偕同大哥三弟,提槍警告:「小賊,乖乖束手就擒,免得命喪此地!」一槍橫來,差點穿透腰腹,而後三支蛇鐮槍勢如大軍壓境,攻得寧澈連退數步,一時難以招架,被護在身後的潘文雙急中生智,提掌拍起前人右臂,口喊:「看鏢!」


  由於潘文雙頻發暗器的印象先入為主,縱是寧澈揚臂,高世保三兄弟亦立槍欲擋,驚覺中計之時,一抹人影迅如鬼魅,一腳各踢開一個姓高的,第三腳要踹中間的世保,高世保鞋履後滑,拉開彼此身距,槍頭欲再對準腹部時,寧澈伸腿一挽,膝彎勾住槍桿,高世保要拔槍卻拔不了,不過滯緩一瞬,潘文雙旋即手撚尖鏢,抵在他喉前。


  「放下槍。」女音冷然。


  「二弟!」、「二哥!」旁邊的高世倫高世倜睚眦欲裂,本想舉槍再上,然柳葉鏢稍一使力,高世保的脖子登時淌下朱紅,潘文雙豎眉沉聲:「我說放下槍!」


  高大高三的蛇鐮槍先後著地,高世保持槍的十指抖了抖,終是撒手。


  潘文雙左手揪著高世保的後襟,右手的柳葉鏢緊緊抵著他的頸動脈,「通通讓開,否則就叫高奕宣為他的姪子收屍。」她和寧澈緩步而退,其後的人群雖讓出路來,前邊的人群卻步步進逼。


  歐陽卯遂又發話:「二位先冷靜,只要交還不屬於你們的物什,今晚的事就當作沒發生過。假若二位執迷不悟,甚至戕害高二公子……那麼日後縱有敝人求情,高宗主也不會放過兩位。」


  「豈止高宗主?」戴賢彰也朗聲:「戴氏素與高氏有福同享,有難同當。勸你們勿要恣意妄為,不然即便你們走得出這片林子,也走不出江都。」


  「盛氏也不會善罷甘休!」盛詠仁臉色勃然。


  「小鬼,聽你們的口音,不是江都人對吧?」謝灌頂也戟指放聲:「不欲客死異鄉的話,就別犯下蠢事,後悔莫及!」


  歐陽卯再言:「適才大家顧及江湖道義,才沒有一擁而上,二位非但不識好歹,還挾持人質,那就不要怪吾等粗魯了。」


  語畢,眾人再進一丈。


  「好。」寧澈倏爾踏前,道:「歐陽卯,你說話可要算話啊,我這就把東西還你!」然後右手探往前襟。


  他要亮出面具!歐陽卯心下大驚,忙喊:「休想耍詐!」他逕自邁足,內力催至雙掌。


  寧澈抬腳狠踹高世保的屁股,應力踉蹌的人就要和歐陽卯撞在一起,歐陽卯只好收掌躍身。寧潘兩人甫得空,拔腿就跑,隱身樹林。


  一入密林,潘文雙即說:「咱們跑不過他們的,得找地方躲起來。」後方追兵為數眾多,吆喝不絕於耳,亦夾雜達達蹄聲,此處地形平坦,要不了多久馬匹就會追上來,寧澈遂道:「上樹。」趁著炬火猶未照來,兩人攀樹一縱,飛上枝枒,並反朝來向跳過幾個樹頭,避免人藉由足跡發現他們爬樹的地點。


  「仔細搜搜,頂頭也要搜!」樹下人馬雜沓,樹上雙影相傍。


  雖然潘文雙有易容,仍可見她抿嘴忍痛,寧澈二話不說,兩手貼人後腰,渡去真氣。緊蹙的眉頭才展開:「平平都是被鐵索打到,你怎麼沒事?」「捲入神器風波以來,惟澤山錄令我獲益良多。」他回說。


  「如果澤山錄能讓咱倆安然逃出生天,我定要立像膜拜,叫我的子孫代代供養。」瞧底下紅炬熒熒,她四肢並用,更往上爬了些。另一人聽聞此言,不禁發笑:「澤山錄又不是人,立甚麼像?」他在下協助潘文雙攀登,等人站穩腳跟後,再伸手拉他,「立你的像囉,隨便套件道袍,再加油添醋地宣揚一番,過了十年二十年,你也能成為一代宗師。」


  不過腳下樹枝較細,潘文雙的力氣又過猛,把人拉將上來後,她反倒失了平衡,幾要跌下樹梢!


  寧澈連忙攬過她,二人的身軀瞬間緊密無間,鼻尖相互挨了一下後,稍稍分開。


  時間彷彿停止在這一剎那,久久未進……


  「找到了!」一聲高呼,驚得二人即刻回神,才見一團人聚集於十丈之遠,便是剛剛離地的位置,足跡的終點。


  歐陽卯道:「果然是走上路。」「上也好,下也罷。來人,速往林邊,千萬不能給人跑了!」吩咐落去後,盛詠仁憤憤地道:「我就不信他們能綻翅飛天。」


  中了寧澈一掌的崔柒已然緩過氣:「歐陽先生可知那兩個小賊是誰?他們偷的又是何物,可否透露?」


  「今夜江都的世家名人雲集貴府,他們仍堅持行竊,膽子忒肥。」高世倫也很疑惑:「究竟是甚麼寶貝,能讓人冒這麼大的險,開罪江都全部的世家?」


  歐陽卯答:「我已差人清查庫房,雖仍未回報,但我猜他們偷的是歐陽家的傳家寶劍。」


  「劍?」謝灌頂突地失聲,不過旋即鎮定下來:「瞧他們的樣子,不像藏著劍呀。」


  「那柄劍是短劍。」似是沒察覺到周圍略顯異樣的氣氛,歐陽卯若無其事:「是某位祖輩早年遊歷江湖所持的防身兵器,後來他退出江湖,改行經商,方有現今的歐陽家。」


  相較於物主泰然自若,其餘的神色各有各的古怪。


  「咳。總之……」戴賢彰導回正題:「竟然敢在咱們的眼皮子下犯事,這已不僅是歐陽先生的家事,更關乎江都名門正派的顏面。」


  「是、是……」高世保附和:「先找人……先找人……」一行人又散了開來,繼續搜索密林。


  「他們在討論甚麼?」遠方的枝葉參差中,潘文雙問寧澈。


  寧澈答說:「我聽得不是很清楚,歐陽卯好像說他的傳家寶劍被偷了。」「傳家寶劍……」潘文雙不解:「為何要這樣講?這對他沒好處。」


  「眼下僅能見拆拆招了。」寧澈沉思一會兒,提議:「乾脆放火燒林,如何?」「雖說這裡草木茂盛,然江淮天候濕潤,無他物助燃,火勢很快就會被撲滅,掩護不了咱們。」潘文雙抱持疑慮。


  「無妨,我有澤山錄。」寧澈自信燦笑。


  正當隊伍全力搜查,忽來一陣怪風,吹得東南邊衣袂撲簌,毛髮亂飄,更有泥塵飛進眼裡,詭異的是,上層的樹葉絲毫未動。


  就在此際,數只柳葉鏢藉風隱聲,乘風發招!


  「啊!」、「哎呦!」、「嘶……」痛呼此起彼落,幾十支火把離手墜地,每個人的手背均被利刃狠狠削下一塊皮肉,深可見骨!


  「在那邊!」他方的隊友耳聞騷動,急忙趕來,然而那陣怪風驟然加劇,逼得人舉臂掩目,數以萬計的落葉與火星一同飄飛。


  「起火了!」驚天一叫,大夥兒立刻把注意力投至腳邊,十多簇火苗無聲而燃,欲要跺足踐滅,星星之火卻霎時轉為烈焰!


  寧澈催動神功,感覺燃燒的態勢足夠大後,心欲收招,然變生肘腋!


  潘文雙忽感胸前巨力強襲,將她壓在樹幹動彈不得,那股莫名的力量也衝擊到前面的寧澈!因在眹珠左近發動澤山錄,其內部本就不穩定的氣流竟爾突破珠子,爭相奔湧,全數沖向發功者,沖得他瞪目仰天,張大著嘴似要吶喊,卻半聲不出。


  烈焰瞬時成災,勢可燎原!


  巨量的靈氣通過肉身,似要掏空裡邊的五臟六腑,沒有桓古尋幫忙,寧澈只得憑己力關閉大開的竅穴,他抱元守一,先感受靈氣,再透過靈氣感知天地:飛葉焚林火,奔馬倉皇人,失控的靈氣像油脂般,助火瘋狂蔓延。寧澈儘可能地把握周遭靈氣,再沉沉一吐,後雙眼猛睜,萬物之氣倒流復返!


  潘文雙又可以動了,猶自懵然,盤坐在前的寧澈一歪,頹然跌下!


  她趕忙跳下樹,見寧澈用手肘撐起上身,語調斷斷續續:「無……無事。」潘文雙挽著他的臂膀繞過頸肩,踏出前腳,後腳尚在半空時,四隻鐵蹄疾疾接近,槍刃劃開灼熱的空氣,捅向後腦!


  寧澈環住旁人一齊縮頭矮腰,蛇鐮槍堪堪擦過頭頂,竟是高世保!野火如海,顧賢彰一眾早已顧不上尋人,逃命要緊,獨獨高世保因當眾被挾為人質,面子盡失,亟欲抓人雪恥,人慌馬亂中,還真給他逮個正著。


  高世保扯著韁繩調轉馬頭,咧嘴獰笑:「想跑?門都沒有。」言畢,舉槍再刺。


  危急時分,寧澈當機搡開潘文雙,馬首蛇槍恰好縱至跟前,變化莫測的步法再現,突地晃至高世保右邊,閃電揍出一拳,高世保頓覺右半身似有千針扎體,刺痛難當!握槍的五指稍顯鬆動,就被拽下馬背。


  寧澈左手摁牢執槍的手,並速速跨腿坐住倒地的人,本想再賞他一拳,但高世保也是難纏,啪地接住落下的拳頭不放。寧澈因多次動用澤山錄,體能不足,明明佔了上風,卻連打昏人都做不到。僵持之際,潘文雙隨手拾起一塊石頭,砸破高世保的額角!


  「別跟他耗了,走。」不理高世保摀頭哭嚎,潘文雙拉起寧澈,牽過馬匹,正欲上馬離開,蛇鐮槍又刺了過來,潘文雙雖及時側腰,銳利的槍頭卻在衣衫上割出長形的口子,口袋裡的面具也掉將出來。


  饒是寧澈快手擭住面具藏起,仍逃不過高世保的眼睛,他見著面具,張嘴欲呼,卻聞:「哧。」柳葉鏢剮破頸脈,一縫殷紅汩汩,濡濕青衫。


  高世保兩眼逐漸失神,嚓地倒下;寧潘兩人旋即策馬遠走。


  快馬加鞭出了林子,奔至最近的一條河渠後,他們棄馬搭船,欲回杭州。


  「哎,北邊是不是失火了?」船夫提著燈籠,踮腳遠眺。


  怕啟人疑竇,潘文雙信口胡謅:「興許是在開墾農地……也真古怪,竟在晚上燒樹拓荒。」


  船夫年紀大了,腦筋遲鈍,沒作多想就信了,反正收人錢財,替人辦事,他搔著肚皮走向船頭,掛好燈籠後,拿起竹篙伸入河水中。


  船頭的船夫撐著竹篙,悠閒地唱著小曲兒,船尾的船客默然對坐,心神不寧。


  「高世保已死,這兩副模樣不能用了。」寧澈首先啟口。


  「外貌易更改,功夫卻假不得。」潘文雙擔心:「若此後我的柳葉鏢或你的身法被認出,莫說江都,江淮都待不下去。」


  「柳葉鏢並非僅只你一人獨使,我的袖裡劍亦無顯露示眾。」寧澈道:「到時候矢口否認,諒他們也不敢怎樣。」


  「也對。」潘文雙隻手扶額,「我比較擔憂另一件事,歐陽卯為何撒這個謊?」寧澈亦抱臂納罕:「他自然不會說失竊的是面具,然而講是傳家寶劍也會招致相同的後果。畢竟神器依然受大眾關切,尤其霽泉劍為朝廷查收,多數人猶不悉下落,於此當口放出自家寶劍遭竊的消息,有心者必會猜想寶劍是否就是神器,無疑是把自己推上風口浪尖。」


  「如是局面,對晉淵莊絕不是好事。」潘文雙咬著下唇:「除非他們另有陰謀……」


  寧澈指著她略微鼓起的衣袋,笑容復展:「不管是何陰謀,面具到手,便是捷報。」


  聞言,潘文雙亦放鬆心情,開起玩笑來:「是次多虧寧公子才能奪得面具,奴家著實感激不盡,你說……該怎麼獎勵你才好?」話到末處,嬌滴滴的嗓音帶了點曖昧。


  「甚麼獎勵都可以嗎?」難得他不是靦腆收聲,她暗感奇怪,嘴上大大方方:「能力範圍內,我一定做到。」


  寧澈傾身將雙肘擱在兩膝,深邃的鳳眸更為靠近對面的人,直直望進其眼底,素來清亮的嗓聲低了數分:「我想知曉潘大人的芳名。」


  潘文雙先是一怔,後問:「為甚麼?」「因為想更瞭解你。」寧澈答。


  然而她別過臉,倚著船舷,沒有回應。寧澈碰了個軟釘子,也不強求,正打算閉眼小憩,微涼的夜風中,細細的女聲飄至耳畔:「貞靜。」


  寧澈點點頭:「很好的名字,但你不喜歡。」


  潘文雙抿了抿唇,言:「父母抱著對孩兒未來的厚望而取名,可惜沒幾個孩兒長大後,真如父母所願。」「如父母所願,卻未必如己所願,世間有幾人得以兩全?」寧澈目露讚嘆:「至少你沒有辜負自我的期望,文華耀眼,絕世無雙。」


  一向精明的目光柔和幾許:「這麼說來,你也同樣啊!汝單名一字『澈』,卻一點也不清澈透底。」


  「吾字映塵,代表我的清澈是體現在能夠映照世塵,洞悉一切。」講得頭頭是道,潘文雙聽了只笑:「自誇也要有個限度,這世上誰能明晰所有人事?」


  「這是先父先母對我的期許,同是我自身所盼。」是回換寧澈偏開臉龐,看往蒙著夜幕,緩緩遠去的江都城,續:「世人心中總懷著無數希冀,誰不想獲得實現的法門?」


*****


  「寧靜無爭好庄頭,清流取水滿鍋盆,蕪菁去頭拌花椒,請客不言自有人。」粉潤的唇瓣數度開闔,一句一緩,有條不紊,字字清晰,聽者卻大為茫然。


  「呃……」粗雜雙眉下的大眼掃視庭院一周後,胡綸拍腿道:「凳子!」


  出題人是胡綸的妻子,名喚黃霈,她柳眉一挑,面露好笑:「為何猜是凳子?」


  「不是凳子啊……」瞄向面前一桌子的下酒菜與佳釀,胡綸旋又揚起下巴:「是碗!」


  黃霈奇問:「碗跟這道謎題有何關係?」他的理由是:「涼拌蕪菁不是裝在碗裡嗎?請人吃飯也要用碗啊!」然黃霈掩嘴偷笑,便知還是猜錯了,瞧人的眼光又到處亂掃,她遂提示:「別瞎猜了,謎底射的是字。」


  「怎地不早說?」胡綸捋著粗糙扎手的鬍鬚,喝了口酒,喃喃自語:「字……字……是甚麼字呢?」


  黃霈酒喝多了,紅撲撲的臉蛋醺然,半瞇著一雙妙目,托腮看著對邊的大漢搔頭苦惱。


  「唔……喔!」苦思良久,胡綸靈光一現:「是『青』字!」


  「總算答對了!」黃霈嫣然一笑,提筷夾起雞絲黃瓜,餵進丈夫的嘴裡。胡綸一邊嚼,一邊得意洋洋:「我剛才是故意不一次猜中的,多點樂趣嘛!」


  黃霈正想反唇嘲諷,卻聽外邊傳來一連串急促的腳步聲:


  「大哥、大哥,藍女俠來了!」一人當先跨入胡宅前院,氣喘吁吁。


  「尚有洪女俠和盧女俠!」再一人跟進補道。


  「她們三個都來了,就差玄默散人!」第三人也高聲嚷嚷。


  「應是有要事找你,大哥,咱們可以報恩了!」第四人揩去鬢邊薄汗,很是欣喜。


  「咱山陽七霸久未大顯身手,這回定要一舉名震天下……哎!」第五人不小心絆著門檻,跌了個狗吃屎。


  「說不定是要找尋霽泉面具,嫂子也來……」最末一人越門而入時,卻看黃霈眉聚秋霜,不由得把話吞進肚裡。


  「我不是警告過你,不準去蹚神器的渾水嗎?」凌厲的眼刀射向六個小弟及左側的丈夫。


  胡綸暗暗嚥了口唾沫,冷汗涔涔,「別聽他們胡說八道,聽嫫大丈夫,我對神器半分興趣也無。」


  「嫂子莫生氣,我們仨此次來訪,是想請胡大哥幫個小忙。」藍渝樺和兩個師妹連袂入門,抱拳拜候。


  黃霈長身喜迎:「好久不見,你們三姐妹出落得越來越漂亮!進來坐啊!」她將客人領至屋裡,胡綸同小弟們也想進去時,黃霈頭也不回地道:「莫將外面的泥沙帶進家來。」胡綸立時轉身攔路,趕羊般地把六個小弟趕去洗鞋子。


  「廚房裡有炒米粉,要吃嗎?」藍渝樺三人微笑推拒,黃霈遂沏茶問說:「妹妹們有何需要?」


  「無非是為了師尊。」盧筠甄說明來意:「泰山偏僻,醫術好的大夫也少,遂欲延請揚州或江南的世醫。」洪珺萱接著說:「或是姐姐有曉得的補身良帖。」


  「我和相公都不常看醫生,也不愛喝那些補藥補湯。」黃霈斂下眼眸,而後直言:「何況令師的狀況……一般醫藥是治不好的。」


  「姐姐說得是。」盧筠甄垂頭一嘆:「縱有神魁真經續命,師尊的身子依舊一日不如一日……」藍渝樺亦憂心忡忡:「此行外出已有好一段時日,倘使仍無所獲,乾脆早些回泰山,多陪陪師尊。」


  眼見洪珺萱羽睫輕顫,幾欲掉下淚來,黃霈覆住她的手安慰:「先別難過,我再四處打聽打聽。」


  「要打聽誰?交給我,包準不出三日,他祖上十八代養了幾隻雞都查得一清二楚!」胡綸的聽力不怎樣,嗓門卻震耳欲聾,黃霈白了丈夫一眼:「誰叫你查這個?人家是要打聽世醫和藥帖。」


  「世醫?藥帖?」胡綸搓著鼻下的人中,忖道:「何不問問堂姐,伯父應有信任的大夫……」瞥見妻子面色稍沉,續言:「我去就成了,你留在這兒招待三個妹妹。」


  察覺有異,洪珺萱體貼地說:「若不方便,胡大哥逕說地址,我們自行拜訪也行。」「沒甚麼不方便的。」黃霈啜了口茶,道:「伯父是大房,視傳宗接代為人生要務,然則他的獨子十幾年前便已離家,生養子嗣的責任便落在相公頭上……」


  「哼!」胡綸鼻息重噴,髭鬚顫顫:「老頭子竟要我生個兒子過繼至大房,說將來家族事業亦會傳予他管理,我們絕對不虧……笑話!自個兒教導不力,兒子跑了,就覬覦別人的。他們家這個不能做、那個不能做的,成天揣著把刀,窩在房裡雕石頭,誰捨得把孩兒送去那裡活受罪?」


  「雕石頭……」盧筠甄恍然:「胡大哥和淇奧樓是同宗。」


  「呿!」胡綸不屑咂嘴:「大家族的規矩多如牛毛,所以我才搬到這兒來,自由自在,耳根子也清靜……」


  「大哥!大明寺的道岸禪師精通養生之道,何不去請教他?甭問那個糟老頭!」


  「我阿娘常喝邗江派玉璇君熬的補湯,我拿一些來!」


  「我家有一罈鹿鞭酒,我太祖公每日寅時喝一勺,活到一百一十五歲呢!」


  「那我也要每天喝。」


  「鹿鞭酒是壯陽的,玄默散人喝那個幹嘛?」


  「大哥,擣碎一千兩百顆桃仁後煮熟,用酒濾個三四遍,再隔水加熱一伏時,末了配酒喝一合,可治婦人百疾,男人也能喝!」


  六把喉嚨齊聲扯開,吵得人腦子耳朵發疼,黃霈無言望著杯中茶水波紋蕩漾,三雙素手則按住耳肉堵住耳道,胡綸則用更大的音量壓過去:「好啦好啦!有甚麼就拿甚麼來……」話未完,小弟們便爭先恐後地搶出大門。


  「呼……搬出宗門不見得有多清靜……」黃霈無奈低語,胡綸尷尬地輕咳幾聲,轉移話題:「對了,之前不是有位大小姐和你們同行嗎?」

盧筠甄答:「小芳她回亳州了。」然後娓娓道出官盜勾結的始末。


  聽罷,胡綸叉腰罵道:「那群傢伙……一刀砍死猶嫌好過,應該吊在城門曬他個三天三夜!」黃霈道:「三道都督離奇死亡一事我也有聽說,居然是你們做的。」


  「不是我們做的。是……」藍渝樺斟酌用詞,續:「暗殺是另外四位俠士英勇而為。押解王淦一途,亦有一位老先生傾力相助,終於惡有惡報。」


  這時胡綸忽然聰明了:「桓古尋和寧澈也在此中?」


  「你還說你沒攪和!」黃霈驀地拍桌怒斥:「五年前要不是玄默散人撿回你的小命,你哪能站在這兒天天吹噓?」


  「這可是江湖的大事欸,堂堂一個男子漢,總不能天天待在家裡,甚麼都不知道呀……我只不過是好奇嘛!」胡綸為己辯解,卻令黃霈更加怒火中燒:「為甚麼你老是這般自不量力,上次是手肘,這次輪到哪裡,你非要弄到全身都廢了才高興嗎?」


  她說得直白,胡綸不甘示弱:「我沒有受傷……」「等等!」藍渝樺突然打岔:「你的手肘受傷了?」


  胡綸面帶遲疑,後答:「我以前曾在蘇州做……雜工,後來我發覺我的上頭不太……不太對勁,故欲脫身,他們就來追殺我和娘子,幸得玄默散人搭救,才能活到今天。」


  黃霈的怒氣稍微緩和:「重返揚州後,我們集結了一群人,保護此方百姓,生活也漸漸安定下來,而後相公老感右肘疼,給大夫看過後,判診肘處的骨肉嚴重磨損,無法康復,莫說舞刀弄劍,重物也舉不得。」


  洪珺萱問:「你說的雜工……可否描述得再詳細些?」


  「看門、傳信、運貨……大部分是體力活,很簡單,但薪水豐厚。」胡綸頓了頓,再續:「有個工作很特別,每隔七天,他們會在我的右臂塗滿某種草藥,後命我執棒揮擊木樁。那草藥很神奇,能使人在兩刻鐘之內,如獲神助,臂力倍增。」他比出約一尺半的寬度,道:「這麼粗的木樁,我不運使內力,單以細棒擊打,只消三下,那根粗樁便斷了。起初我沒想太多,還暗自歡喜這藥對武藝大有益處,直到……」


  盧筠甄和師姐不自覺收緊呼吸。


  胡綸抹了把臉,答:「直到有天木樁換成了死豬,方驚覺他們不單純是出手闊綽的雇主而已。」黃霈輕輕摩娑他的右肘,神情黯然:「他的手肘會變成這樣,想來與那怪藥脫不了關係。」接著閉目默了半晌,再睜開時,便道:「我們夫妻倆今日所言,從未對第三人提及,但願這對你們在查的事情有所幫助。」


  藍渝樺愣了愣:「嫂子……」「自從搬回江都,江都從沒那麼混亂過,連續三個月有人行蹤成謎,前幾天的半夜,一大群黑衣傘客幾乎踐爛整座城,今兒個你們倏然登門……這絕非巧合。」黃霈握緊丈夫的手,道:「我……我明白這樣很沒義氣,但……我們明天就走。」


  錯愕的人不只藍洪盧三人,胡綸亦然:「你別緊張,也許……」「我不想替你收屍。」黃霈心意已決。


  洪珺萱欲開口安撫,眼尾忽有一物瞬進屋內,直射胡綸額心!


  「哐啷!」花几上的寶瓶霍然碎裂,轉頭就見一根木筷插入白牆,地板片片碎瓷中,那枚本該穿透胡綸腦門的銀針映著細輝。


  「胡綸,別來無恙。」不及細思異變起因,咭哩咔啦的足聲已籠罩整間屋子,一人隨之堂皇步入前院。


  藍渝樺、洪珺萱、盧筠甄拔劍戒備,男女主人則雙雙步出主屋,見庭院牆頭全是人,陣仗這等龐大,胡綸擋在妻子身前,道:「汪大人,我已非你的下屬,也無意與爾等為敵,還請手下留情。」


  「死人才成不了敵人。」汪仲智是個年近半百的大光頭,他外型粗勇,聲調亦渾厚如鐘:「暗處的那位朋友,還不現身?」


  「我說你們啊……」右側廚房的窗戶倏地敞開,一個身材胖碩的老人抬腿跨越窗臺,翻至庭院,手捧一碗炒米粉大啖,「人家小兩口想安安穩穩地過日子,何必苦苦相逼?」


  汪仲智沒見過該人,卻一眼猜得他是誰,說:「許震海,背叛晉淵莊的那筆賬還沒跟你算呢,竟還敢出現在此,真以為吾輩拿你沒法度嗎?」


  「老夫行事只在乎想不想,不在乎敢不敢。」吃光炒米粉後,許震海信手拋去碗筷,抹了抹油膩膩的嘴,「太陽使是吧?希望你不是靠你的屁眼才坐上這個位子。」


  汪仲智的面容扭曲了幾下,隨後擎掌招手,命:「殺!」


  安逸祥和的小宅頓成戰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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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是大人的童話故事;江湖,是俠客揚名的所在;爭奪,是人類亙古不滅的本性 在虛構的江湖故事中,書寫一段充滿血與淚的人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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