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幼時,星期四的夜晚總悄悄於期待與惶惑之間拉長。華視的節目單上,《法網》之名,仿若預告著一場心靈的風暴,將於固定時刻降臨於小小螢幕之中。那方方正正框起的天地,便成了我童年反覆浸潤於恐懼與好奇中的一隅縮影。
每週四,晚飯之後,心便提前懸了起來。飯桌上的碗筷收拾聲彷彿成為倒數的節拍,空氣中凝結著無聲的等待。我早早蜷伏於客廳沙發上,身體陷進柔軟布料裡,猶如預備迎接風雨的小獸,不自覺地將身子往內縮了又縮。沙發凹陷處彷彿成了量身定做的恐懼模具。父親習慣性地坐在旁邊,電視機打開後,幽藍光芒便如電子鬼火般映亮了他半邊沉靜的臉龐,也將我牢牢圈在那方小小的光影之中。片頭開始了,一隻冰冷手銬在黑暗中緩緩旋轉,金屬光澤冷硬而無情,伴隨而來的是沉重低音的配樂,一下一下撞擊著耳膜,也撞擊著我幼小的心房。我知道,那扇通往真實世界陰暗角落的大門,即將在眼前敞開。
節目內容毫不避諱,將血腥與罪惡赤裸裸地呈現於眾人眼前。猶記雨衣大盜搶劫運鈔車的案子,畫面中,歹徒著雨衣、戴面具,槍口噴吐火舌,警衛在猝不及防的驚愕中倒下,身軀沉重墜地,鏡頭甚至逼近拍攝泊泊流出的鮮血,黏稠而刺目。記者旁白平直無波,卻字字如冰錐,刺入耳中:「...現場血跡斑斑,警衛當場死亡...」我渾身僵冷,不自覺往父親身邊擠靠,沙發的彈簧在我身下發出輕微呻吟。父親溫暖的體溫透過薄薄衣衫傳遞過來,成了我唯一可感知的安全邊界。
那些真實的畫面,遠非虛構劇集能比擬。記者鏡頭如手術刀般精準而冷峻,拍攝著殘酷的現場:變形的屍體、凝固的暗紅色血跡、遺留在泥濘地上的掙扎痕跡……水泥封屍案中,記者竟帶著觀眾直擊那冰冷粗糲的水泥塊,旁白冷靜描述著死者被禁錮其中的絕望。記者聲線如寒鐵,既無渲染亦無煽情,只以精準的語句描摹死亡、暴戾與人性之惡。那聲音裡不帶任何溫度,卻比任何驚悚的音效更令人悚然,如同法槌敲在心上,沉悶而震懾。
「歹路毋通行。」父親每於駭人畫面閃過後,總如此輕聲告誡。有時是簡短的一句:「這就是做壞事的結果。」他的話語低沉,卻如沉石投入心湖,激起圈圈漣漪。這些話語,在當時年幼的我聽來,雖未必能透徹理解其背後複雜的社會意涵與法律邏輯,卻如同灼熱的烙印,配合著視網膜上尚未消散的血腥影像,深深燙進意識底層,凝結成最直白、最原始的生存警示——逾越那條無形的線,代價將如眼前所見,是徹底的毀滅與無盡的深淵。

我記得自己眼睛想看卻又恐懼而微微闔上,時而透過指縫窺看,時而乾脆將臉埋入父親臂膀。父親的手總適時輕拍我的背,那沉穩的節奏是慌亂心跳唯一的錨。廣告時分,他起身為我倒杯溫水,或從冰箱拿出仙草蜜,冰涼甜意滑過喉嚨,短暫驅散了喉頭的緊繃與胃裡的翻攪。那片刻喘息,是驚濤駭浪裡暫時靠泊的港灣。
節目終了,屋內燈光大亮,瞬間驅散了螢幕帶來的陰森魅影。然而,那深植的恐懼卻如影隨形,滲透進日常的縫隙。上廁所途經長廊,我必先開亮所有燈火,驅散每一寸可疑的暗影;窗外風吹樹動的窸窣聲響,亦能使我心跳驟停,疑為歹徒潛行的腳步。更深的是對「犯罪」本身所萌生的生理性厭惡與畏懼。放學路上刻意繞開狹窄幽暗的巷弄,拒絕同伴慫恿的任何微小「惡作劇」,甚至對電視新聞裡被捕人犯扭曲不甘的臉孔亦會迅速轉台。那螢幕裡的血腥與毀滅,已內化為神經末梢的敏感雷達,對「惡」的邊界產生了近乎本能的規避。這恐懼,竟成了行為舉止無形而嚴厲的邊界守護者。
恐懼何嘗不是一位古老的教育家?《法網》的編導深諳此道,精心設計的敘事鋪展,讓「諸惡莫作」的訓誡,如涓涓細流滲入觀眾心田。節目開篇先鋪陳罪案現場的慘烈與混亂,以視覺震撼直擊人心,繼而細密追蹤警方抽絲剝繭的辦案歷程,最後總歸於法庭的莊嚴審判與刑罰的冰冷執行。這三段式的敘事結構,如同精心設計的道德迴路:以「惡行」的驚悚後果觸發觀眾最原始的恐懼本能;以「偵破」的智慧與毅力點燃對正義的期盼與信心;終以「審判」的槌聲,為這條始於罪惡、終於毀滅的不歸路蓋棺定論,完成「惡有惡報」這古老預言的現代演繹。
節目中記者冷冽的旁白,亦反覆強調著這道德訓誡的核心。他們說:「天網恢恢,疏而不漏」;說「舉頭三尺有神明」;說「歹路千萬不能行」。這些話語,在當時聽來或許只是老生常談,但當它們與冰冷屍身、絕望囚徒的影像疊加在一起時,便獲得了千鈞之重的實感。每一句箴言,都彷彿被畫面中的血與淚浸染過,沉甸甸地壓在心頭。它並非依賴空洞的善惡說教,而是將「惡」所必然招致的毀滅性苦果——身敗、名裂、自由盡喪乃至生命消亡——赤裸裸地推至眼前,由不得你不信,由不得你不懼。這份源於恐懼的「信」,遠比課堂上被動接受的道德條目更為根深蒂固。
成年後,我曾偶然途經電視中曾出現過的某處兇案舊址。當年螢幕上驚悚血腥之地,如今不過是尋常街巷,陽光灑落,行人匆匆,市聲喧囂,早已沖刷盡所有殘酷的痕跡。然而,當我駐足凝視,水泥牆面彷彿在日光下隱隱滲出當年螢幕裡血跡的暗紅。那一刻,童年沙發上接收到的戰慄與父親低沉的告誡,穿越時光,異常清晰地迴盪耳畔。當年蜷縮在沙發裡那個顫抖的小身影,在歲月的風化中,竟不知不覺挺直了腰桿。那螢光幕裡反覆展示的毀滅之路,其警示早已內化為筋骨的一部分——「諸惡莫作」不僅是古老箴言,更是生命在恐懼淬鍊後,對自我保存最深沉的自覺。
如今資訊爆炸,暴力與罪惡的影像經由網路管道,如無形病毒彌散於虛擬空間。然而這些內容常被娛樂化、碎片化,甚或成為某種病態的奇觀消費。內容中抽離了「法網」那沉重而必然的「網」——即罪行終將面對的、具象而無可逃遁的法律審判與社會性毀滅。沒有了這份「終局」的沉重警示與道德訓誡的明確指向,暴力便失卻了其恐怖教育意義的核心支撐,淪為純粹感官的刺激或虛無的宣洩。當「惡」的呈現失去了「罰」如影隨形的威懾與訓示,螢幕前的觀看者,便很難再如當年的我一般,從骨髓深處生發出那份足以規訓行為的、帶著道德重量的「畏」。
幼時沙發上蜷縮的身影,在父親身旁,向著幽幽發光的螢幕投去驚懼又無法移開的目光。彼時年幼的我,靈魂深處已被悄然植入了一枚種子——那是以恐懼為沃土,以真實的毀滅影像為養分,深深種下的「諸惡莫作」的種子。歲月流轉,當年的戰慄或已平復,螢幕上的血腥也被時光沖淡了顏色,但那枚種子卻在生命深處紮根、生長,最終化為筋骨裡一根無形而堅韌的界樁。
當年父親臂彎的溫度,已成為遙遠卻恆常的暖意;螢光幕裡的血腥與法槌聲響,也沉澱為心湖底部硃砂寫就的警句。它提醒我,世間確然存在著深淵,凝視時固然令人膽寒,但這份源於恐懼的清醒,何嘗不是生命行於世間,對那條無形界線所懷抱的最深沉的敬畏?恐懼與敬畏所澆灌的,終究是對生命本身,那不敢輕慢、不敢褻瀆的莊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