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上集)
桃園大溪小鎮,林月雲用歌聲換取一碗麵。父親的剪辮刀落下,少女戴上帽子,遮住自卑也藏起星光。
台北西門町的霓虹閃爍,她從白雪歌廳唱到中視攝影棚。
唱片銷量飆升,帽子成為風潮標誌,情歌傳遍華人世界。
當富商陳啟明深情凝視,她卻在事業巔峰遞出退隱請柬。
桃園大溪,昭和二十年的暑氣蒸騰,連空氣都凝滯得彷彿膠著。七歲的林月雲蹲在廟埕邊老榕樹盤踞的粗根上,小小的身子緊貼著粗糙樹皮,彷彿能從那千年古木裡汲取一點清涼。樹影婆娑,光斑在她洗得發白的碎花布衫上跳躍。廟口那家永遠飄著豬油蔥酥香的陽春麵攤,蒸騰的白霧混著誘人的香氣,一陣陣飄過來,頑固地鑽進她的鼻子,勾得肚子裡那點稀薄的番薯粥咕咕作響。
她爹,林火土,剛在碼頭扛完沉甸甸的米包,汗濕的粗布短褂貼著黝黑結實的背脊,正蹲在廟埕另一頭的石階上,沉默地捲著菸。那張被海風和烈日雕琢得過早滄桑的臉,眉頭緊鎖,像揉皺的牛皮紙。攤主老張頭那聲洪亮的吆喝「來喲!香噴噴的陽春麵!」像根細針,刺得林火土捲菸的手指頓了頓。
月雲眼巴巴地望著麵攤,喉嚨不自覺地嚥了一下。那渴望太純粹,太灼熱,幾乎化為實質。林火土的目光掃過女兒乾瘦的小臉,落在她緊抿的嘴唇上,那裡面藏著一個孩子最直白的慾望。他狠狠吸了口剛捲好的菸,劣質菸草的辛辣沖入肺腑。半晌,他啞著嗓子,像是下了某種決心:「阿雲,唱…唱支歌給大家聽聽。」
月雲猛地抬起頭,黑葡萄似的眼睛瞬間被點亮了。她像隻靈巧的雀兒跳下樹根,毫不怯場地跑到廟埕中央那片被陽光烤得發燙的空地上。周圍幾個搖蒲扇納涼的老阿伯、幾個剛放下菜籃的阿嬤,都看了過來。

她清了清那副天生清亮的嗓子,沒有絲毫忸怩,童稚卻帶著奇異穿透力的歌聲便流瀉出來,是那時街頭巷尾都在傳唱的〈望春風〉:「獨夜無伴守燈下,清風對面吹…」歌聲像山澗清泉,泠泠作響,瞬間沖淡了午後的燥熱與沉悶。她小小的身體微微晃動,眼神專注,彷彿整個世界只剩下旋律流淌。那歌聲裡有種未經雕琢的靈氣,乾淨得不沾塵埃,直直撞進人心坎裡。
一曲唱罷,小小的廟埕靜了一瞬。老張頭第一個回過神,黝黑的臉上堆滿笑,用力拍著粗糙的大手:「好!唱得真好!來,阿雲仔,阿伯請你吃麵!」他利落地舀起一大勺熱騰騰的麵條,澆上濃郁的肉燥,撒上翠綠的蔥花,穩穩放進一個大碗公裡。
月雲接過那碗沉甸甸、香氣撲鼻的麵,滾燙的溫度透過粗瓷傳到掌心。她沒立刻吃,而是小心翼翼地捧著,小跑回父親身邊,高高舉起,聲音帶著獻寶般的雀躍:「阿爸,麵!」那碗麵的熱氣氤氳了林火土的眼。他粗糙的大手接過碗,喉結劇烈地滾動了一下,沒說話,只是重重地揉了揉女兒細軟的頭髮。那一刻,廟埕的陽光似乎格外暖,歌聲換來的麵香,成了刻在骨子裡關於生存與天賦的最初印記。
日子在碼頭的號子聲、母親縫補的針線裡,和月雲越來越響亮的歌聲中滑過。她成了大溪鎮的小名人,哪家有喜事、店鋪開張,總愛叫這個「會唱歌的月雲仔」來助興,換幾個銅板或一包糖果。歌聲是她唯一的武器,也是她不自覺積累的微小資本。
轉眼到了升中學的年紀。鎮上的初中開學前幾天,家裡氣氛格外凝重。晚飯是稀得照見人影的番薯簽粥,幾條小得可憐的鹹魚乾。昏黃的燈泡下,母親陳好坐在矮凳上縫補月雲一件袖口磨破的舊衫,針線穿梭得又急又快,眉頭鎖著化不開的愁。父親林火土蹲在門檻邊,對著一地的零件和一台破舊的腳踏車發愁,那是他謀生的工具,此刻卻像一堆廢鐵。
「阿雲,」林火土的聲音乾澀,像砂紙磨過木頭,他沒抬頭,「初中…別念了。」話音很輕,落在地上卻有千斤重。
月雲正幫著收拾碗筷,手裡的粗陶碗「哐當」一聲磕在桌角,險些摔碎。她猛地抬頭,眼睛裡的光瞬間黯淡下去,嘴唇顫抖著:「阿爸…為什麼?我會好好念,我…我可以放學去幫工!」她幾乎是喊出來的,帶著哭腔。唱歌的快樂,識字的渴望,對外面世界的模糊嚮往,在這一刻全被殘酷的現實碾壓。
「幫工?你能賺幾個錢?」母親陳好停下針線,嘆了口氣,聲音疲憊,「家裡米缸要見底了,你阿弟還小,你阿爸的車…唉!」那聲嘆息沉甸甸的,壓得人喘不過氣。
「可是…」月雲的眼淚終於滾落下來,砸在破舊的桌面上,洇開一小片深色。
「沒有可是!」林火土突然煩躁地低吼一聲,猛地站起來。他走到牆邊,那裡掛著一個落滿灰塵的木匣子。他打開匣子,取出一把沉甸甸、閃著冷光的剪辮刀——那是他祖父輩遺留的老物件,刀口依舊鋒利。昏黃的燈光下,刀鋒反射出刺目的寒芒。
「過來!」他聲音嚴厲,不容置疑。
月雲嚇得渾身一顫,眼淚都忘了流,下意識地後退一步,驚恐地看著父親手裡那把冰冷的鐵器。母親也驚得站了起來:「火土!你要做什麼?」

林火土沒理會妻子,他的眼睛緊盯著女兒,那裡面翻湧著痛苦、掙扎,還有一種近乎殘酷的決絕。「頭髮!」他咬著牙,吐出兩個字,「剪掉!賣了換錢!明天就去鎮上張記雜貨鋪幫忙!」他像一頭被逼到絕境的困獸,用最粗暴的方式斬斷女兒不切實際的幻想,也斬斷自己心裡那點無能的痛苦。生存的利齒,第一次如此猙獰地咬碎了少女卑微的夢想和僅有的體面。
月雲像被釘在原地,巨大的恐懼和屈辱瞬間淹沒了她。看著父親舉起那冰冷的剪辮刀,看著母親無助的淚眼,看著這個破敗、連一絲希望都吝嗇給予的家,她閉上眼,滾燙的淚水洶湧而出,順著臉頰滑落,滴在冰冷骯髒的泥地上。剪刀冰冷的鋒刃貼近後頸皮膚的瞬間,她全身的血液都凍結了。沒有預想中的劇痛,只有一種令人頭皮發麻的、令人窒息的「咔嚓咔嚓」聲,伴隨著頭髮斷裂的輕微脆響,不斷地在死寂的屋子裡迴盪。一綹綹帶著她體溫、曾被她小心梳理的烏黑髮絲,無聲地飄落,堆積在她腳邊骯髒的泥地上,像一團團失去生命的枯草。
剪辮刀沉重的「哐當」落地聲,驚醒了死寂。月雲猛地睜開眼,抬手摸向腦後。觸手所及,不再是順滑的髮絲,而是參差不齊、扎手的、醜陋無比的短髮茬!她衝到牆角那個蒙著厚厚灰塵、早已模糊不清的鏡子前。昏黃搖曳的燈光下,鏡中映出一張慘白驚惶的臉,頂著一頭被暴力摧殘過的、如同狗啃般的亂髮!那醜陋的模樣像一把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她的心上。巨大的羞恥感瞬間炸開,她尖叫一聲,不是因為疼痛,而是因為鏡中那個被徹底剝奪了少女尊嚴的、怪物般的自己!她猛地蹲下身,雙手死死抱住頭,把臉深深埋進膝蓋裡,瘦小的肩膀劇烈地抽動,喉嚨裡發出壓抑到極致、如同受傷小獸般的嗚咽。眼淚決堤般湧出,迅速浸濕了粗糙的褲子布料。
父親林火土喘著粗氣,握過剪刀的手還在微微顫抖,看著地上那堆頭髮和蜷縮成一團、崩潰痛哭的女兒,他臉上的暴戾褪去,只剩下一片死灰般的麻木和更深沉的痛苦。他彎腰,動作僵硬地拾起那堆還帶著女兒體溫的頭髮,緊緊攥在手裡,粗糙的指節因用力而發白,彷彿那是唯一能抓住的東西。他沒再看月雲一眼,喉結艱澀地滾動了幾下,最終只從緊咬的牙縫裡擠出幾個破碎的音節:「明天…去張記…」 聲音嘶啞得不成樣子,說完便逃也似地轉身,拉開吱呀作響的破木門,一頭扎進了外面沉沉的夜色裡,留下屋內令人窒息的悲慟和絕望。
母親陳好撲過去,緊緊抱住抖得像秋風中落葉的女兒,淚如雨下:「阿雲…阿雲啊…媽對不起你…」 她粗糙的手掌徒勞地撫摸著女兒刺手的短髮,一遍遍重複著蒼白的道歉。月雲只是更緊地蜷縮起來,哭聲悶在母親懷裡,身體的每一寸都在抗拒著這個殘酷的、面目全非的現實。那碗廟口換來的陽春麵的香氣,早已被剪刀的鐵腥味和頭髮斷裂的殘酷聲響徹底掩蓋。
幾天後,月雲頂著那頭參差不齊、如同被火燎過的短髮,低著頭,像一縷無聲無息的幽魂,走進了鎮中心張記雜貨鋪那扇油漆剝落的木門。鋪子裡光線昏暗,混合著醬菜罈子、鹹魚乾和塵土的味道。油膩的櫃檯後,胖胖的張老闆撩起眼皮,懶洋洋地掃了她一眼,目光在她刺眼的短髮上停留了一瞬,嘴角撇了撇,沒說話,只用肥厚的手指點了點角落堆積如山的貨箱和蒙塵的貨架。
從此,月雲的生活被無休止的勞作填滿。清晨天未亮,就要踩著露水去井邊挑滿鋪子後院那口巨大的水缸,冰涼沉重的井繩在她細嫩的手掌上勒出紅痕。接著是擦拭貨架,那些積年的灰塵混合著油垢,抹布擦上去黏膩膩的,怎麼也擦不乾淨。搬運沉重的米袋、醬油罈子,是她每天的必修課。纖細的手臂爆發出與年齡不符的力量,咬著牙將幾乎比她人還高的米袋一寸寸挪動,汗水浸透粗布衣裳,後背結出一層白色的鹽霜。張老闆的老婆是個刻薄的女人,叉著腰站在一旁,尖利的嗓音像錐子:「死囝仔,動作快點!沒吃飯啊?米撒出來一粒,從你工錢裡扣!」 手指幾乎戳到月雲汗濕的額頭。
她像一頭沉默的騾子,在責罵與呵斥中機械地勞作。只有在夜深人靜,拖著幾乎散架的身體回到那間低矮潮濕的灶腳邊(家裡已無她安睡的床鋪),蜷縮在冰冷的草蓆上時,巨大的屈辱和悲涼才會如潮水般將她淹沒。她摸著腦後依舊刺手的髮根,想起廟埕上唱歌時人們讚賞的目光,想起學校窗明几淨的教室……淚水無聲地濡濕了草蓆。然而,心底那簇被苦難壓得幾乎熄滅的火苗,卻在日復一日的煎熬中,頑強地、不為人知地燃燒著。鋪子角落那台蒙塵的老舊收音機,偶爾在午後會沙沙地響起歌聲,她便會屏住呼吸,豎起耳朵捕捉每一個音符,手指在搬運的米袋上無意識地輕輕敲擊著節拍。歌聲是她唯一的救贖,是她暗無天日的生活裡,唯一能仰望的、遙不可及的星光。
這天,月雲正踮著腳尖,用一根綁著破布的長竹竿,費力地清理貨架最高一層經年累月的蛛網和灰塵。那灰塵嗆得她不住咳嗽,汗水順著額角流進眼睛,刺痛難忍。腳下踩著的小凳子忽然一晃,她驚呼一聲,身體失去平衡,整個人連同手裡的竹竿向後栽倒!
預想中與冰冷地面的劇烈撞擊並未到來。一雙結實有力的手臂及時從斜後方伸過來,穩穩地托住了她下墜的身體。驚魂未定的月雲抬頭,撞進一雙帶著溫和笑意的眼睛裡。來人是個二十出頭的青年,穿著漿洗得乾淨挺括的白色短褂,眉目清朗,身上帶著一股淡淡的、不同於雜貨鋪油膩氣味的清爽氣息。他是鎮上少數幾家訂閱報紙的人家之一,常來張記取報。
「小心點。」青年將她扶穩,聲音溫和,目光掠過她滿是汗漬和灰塵的小臉,以及那頭依舊刺眼的短髮,眼神裡沒有絲毫鄙夷或好奇,只有純然的關切。「爬那麼高,很危險。」
月雲的臉瞬間漲得通紅,像燒起來一般。不僅是因為摔倒的狼狽,更因為自己此刻骯髒的模樣和那頭醜陋的頭髮暴露在這樣一個乾淨體面的人面前。巨大的羞恥感幾乎讓她窒息。她像受驚的兔子猛地掙脫青年的攙扶,慌亂地低下頭,囁嚅著說了聲細如蚊蚋的「多謝」,便手忙腳亂地去撿掉在地上的竹竿,只想把自己縮進角落的陰影裡。
「阿宏,報紙到了沒?」張老闆的聲音從櫃檯後傳來,打破了這尷尬的沉默。
青年——陳啟宏,收回目光,轉向櫃檯:「張伯,我來取今天的《聯合報》。」他的聲音恢復了平日的清朗。
趁著陳啟宏和張老闆說話的間隙,月雲飛快地溜到鋪子最裡面的角落,背對著他們,心臟還在怦怦狂跳,臉上的熱度久久不退。她聽見陳啟宏離開的腳步聲,才敢偷偷回頭。門口的光線裡,他挺拔的背影消失在街道的拐角。她低頭看了看自己沾滿灰塵、粗糙起繭的手,又摸了摸刺手的頭髮,一股強烈的自慚形穢湧上心頭。然而,在那深重的卑微之下,一絲極其微弱、連她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漣漪,卻因那雙溫和的眼睛和有力的臂膀,悄然蕩漾開來。
日子在沉重的勞役中繼續。月雲依舊沉默地搬運、擦拭、挨罵。只是,當陳啟宏再來取報紙時,她不再像受驚的鳥雀般躲閃,而是會鼓起勇氣,在他與張老闆寒暄的間隙,飛快地抬頭看他一眼。有時,他會隨口問起鋪子裡新到的某種糖果,或者對某樣貨物品評幾句,聲音溫和,目光坦蕩。月雲便會細聲細氣地、盡量清晰地回答,儘管心臟依然跳得很快。
這天午後,鋪子裡難得清閒。張老闆在櫃檯後打盹,老闆娘在後院晾衣服。陽光透過蒙塵的窗格,在地上投下斜斜的光斑。月雲坐在角落的小板凳上,趁著這片刻的寧靜,低著頭,全神貫注地用一小塊撿來的、磨得光滑的瓦片,在滿是灰塵的地面上劃拉著。她劃得很慢,很認真,一筆一劃,專注得連額頭沁出了細汗都渾然不覺。地面上漸漸顯現出幾個歪歪扭扭、卻努力工整的字:月、雲、唱、歌。
腳步聲輕輕響起。月雲太過專注,竟沒有察覺。直到一個溫和的聲音帶著一絲訝異在頭頂響起:「你在寫字?」
月雲像被火燙到一樣猛地抬頭,驚恐地看到陳啟宏不知何時已經站在面前,正低頭看著地上她寫的字!她「啊」地驚呼一聲,幾乎是跳起來,慌亂地用腳去蹭地上的字跡,小臉瞬間煞白,窘迫得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她寫得那麼醜陋,像蟲子爬,竟然被他看見了!
「別擦!」陳啟宏連忙阻止她,聲音裡帶著笑意,卻沒有嘲弄,「寫得很好啊。『月雲唱歌』?你叫月雲?」他指了指地上的字。
月雲停下動作,侷促地絞著衣角,臉紅得像要滴血,聲音細若游絲:「…嗯。」
「你會唱歌?」陳啟宏饒有興致地問,目光落在她低垂的、泛紅的耳廓上。
月雲遲疑了一下,極輕極輕地點了點頭。她想起了廟埕上的陽光,想起了那碗熱氣騰騰的麵,歌聲曾帶給她短暫的快樂和尊嚴。
「那…」陳啟宏環顧了一下安靜的鋪子,壓低了聲音,帶著一種分享秘密般的鼓勵,「能不能…唱一小段給我聽聽?」他的眼神真誠而期待,像午後溫暖的陽光。
月雲的心猛地一緊。唱歌?在這裡?在張記雜貨鋪這個充滿油膩和呵斥的地方?在一個幾乎算是陌生人的男子面前?她下意識地看向櫃檯後打鼾的張老闆,又緊張地瞟向後院的門簾。巨大的羞怯和恐懼攥住了她,喉嚨像被什麼堵住,發不出任何聲音。她用力搖頭,幾乎要把脖子搖斷。
陳啟宏眼中閃過一絲瞭然,沒有勉強,只是溫和地笑了笑:「沒關係。喜歡唱歌是好事。」他從隨身的布包裡拿出一個小小的、用舊報紙仔細包好的東西,遞給月雲,「這個,送你。」
月雲愣住了,不敢伸手接。
「拿著,」陳啟宏把東西輕輕放在旁邊的貨箱上,「不是什麼值錢東西。你識字,很好,要繼續學。」他的目光再次掃過地上那幾個被她蹭得有些模糊的字跡,眼神裡帶著一種月雲看不懂的、複雜的讚許和鼓勵。「我走了。」他拿起櫃檯上的報紙,轉身離開了鋪子。

月雲呆呆地站著,直到他的背影消失,才像做賊一樣飛快地拿起那個小紙包。她躲到最陰暗的貨架後面,背對著門口,顫抖著手指打開層層疊疊的舊報紙。裡面躺著一本小小的、封面已經磨損泛黃的舊簿子,邊角捲起,紙頁粗糙發黃。翻開第一頁,上面用鋼筆寫著幾個端正的字:《歌本選錄》。裡面密密麻麻抄寫著許多歌詞,有她熟悉的〈望春風〉、〈雨夜花〉,也有許多她從未聽過的名字:〈何日君再來〉、〈夜來香〉…字跡工整有力,顯然是陳啟宏的手筆。
月雲的心臟像被一隻溫暖的手攥住了,又酸又脹。她緊緊攥著那本薄薄的、卻重逾千斤的歌本,把它貼在劇烈起伏的胸口。油膩昏暗的雜貨鋪角落裡,少女背靠著冰冷的貨架,眼淚無聲地洶湧而出,順著沾滿灰塵的臉頰滑落,一滴一滴,打濕了粗糙的紙頁。她張了張嘴,沒有聲音,卻在心裡,對著那個消失在陽光下的背影,反覆地、無聲地唱著歌本上那些陌生的旋律。那本舊歌本,像一塊小小的浮木,讓她在無邊的苦海裡,重新觸摸到了名為希望的東西。她偷偷地、貪婪地翻閱著,那些陌生的歌詞像奇妙的咒語,點亮了她沉寂已久的心。一個模糊卻堅定的念頭,在淚水浸泡過的土壤裡,悄然生根發芽:她要離開這裡,用她的歌聲,真正地活下去。
日子在搬搬抬抬和歌本的秘密撫慰中流逝。月雲幹活時,腦海裡總盤旋著那些旋律,手指在米袋上輕叩,嘴唇無聲地開合。陳啟宏偶爾來取報紙,兩人目光短暫交匯,他會微微頷首,眼神溫和,並不多言,卻總能讓月雲心中那份隱秘的渴望燃燒得更旺。她開始在夜深人靜的灶腳,藉著窗外微弱的月光或遠處路燈透進來的一點光,如飢似渴地辨認歌本上的字,一遍遍無聲地練習那些歌詞,把所有的委屈和夢想都傾注其中。
一個悶熱的夏夜,月雲在後院摸黑搓洗堆積如山的髒碗盤。汗水和洗碗水混在一起,手臂酸脹得幾乎抬不起來。她咬著唇,強忍著疲憊和委屈,腦海裡反覆回想著歌本上一首叫〈白牡丹〉的歌,曲調哀婉纏綿。不知不覺,極輕極輕的哼唱聲從她乾澀的喉嚨裡逸了出來:「白牡丹,笑文文,妖嬌含蕊等親君…」聲音細弱,卻帶著一種不自覺的、與她年齡不符的幽怨情致。
「啪嗒!」一聲突兀的脆響打斷了她的哼唱。月雲驚恐回頭,只見老闆娘張蔡氏不知何時幽靈般站在廚房後門的陰影裡,手裡端著的空茶壺摔在地上,碎片四濺。她那張刻薄的臉上此刻充滿了震驚,隨即轉為暴怒,像被踩了尾巴的貓,尖銳的嗓音劃破寂靜的夜:「夭壽死囝仔!大半夜不睡覺在這裡裝神弄鬼唱什麼喪歌!想嚇死老娘啊?!」她幾步衝過來,肥厚的手掌帶著風聲,眼看就要狠狠摑在月雲臉上!
月雲嚇得閉上眼,身體僵硬。預期的疼痛沒有降臨,她聽到一聲沉悶的「砰」和張蔡氏「哎喲」的痛呼。睜開眼,只見父親林火土不知何時回來了,像一堵沉默的牆擋在她身前。他粗壯的手臂格開了張蔡氏的巴掌,自己結實的肩膀卻被對方尖利的指甲劃出了幾道血痕。
「火土!你反了天了!管教你家的賠錢貨還敢攔我?」張蔡氏捂著被震痛的手腕,跳腳大罵。
林火土沒理會她的叫囂,他背對著月雲,寬闊的背脊在昏暗中微微起伏。月雲看不見他的表情,只聽見他粗啞的聲音壓抑著某種風暴,一字一句地砸在地上:「我女兒,我帶走。工錢,結清。」 那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絕力量。張蔡氏的罵聲戛然而止,似乎被這從未見過的氣勢震懾住了。
林火土說完,猛地轉身。昏暗中,月雲看到父親那雙總是盛滿疲憊和愁苦的眼睛裡,此刻竟燃燒著一種陌生的、近乎悲壯的光芒。他看也沒看驚愕的老闆娘,一把抓住月雲冰涼的手腕,那力道很大,捏得她生疼,卻也無比堅定。他拉著她,像拖著一件失而復得的珍寶,大步流星地穿過油膩的廚房,衝出張記雜貨鋪那扇彷彿囚籠般的木門,一頭扎進了外面沉沉的夜色裡。
夜風帶著涼意撲面而來。月雲跌跌撞撞地被父親拖著走,手腕很痛,心卻在狂跳,幾乎要衝出胸膛。她看著父親沉默而堅決的側影,看著他肩上那幾道刺目的血痕,眼淚洶湧而出,卻不再是屈辱的淚水。她不知道父親為何突然如此,也不知道前方等待她的是什麼,但這一刻,離開那個地獄般的雜貨鋪,奔向未知的黑暗,竟讓她感到一種近乎疼痛的解脫和巨大的、不真實的希望。父親粗糙手掌傳來的溫度和力量,是此刻唯一的燈塔。她緊緊回握住父親的手,邁開腳步,跟著他,奔向命運叵測的轉彎處。
台北城的喧囂,像一鍋滾沸的熱油,轟然澆在初來乍到的林月雲身上。火車站刺耳的汽笛、人力車夫此起彼伏的吆喝、電車叮叮噹噹駛過鐵軌的尖銳摩擦、還有空氣中無處不在的汽油味、汗味和各種食物混雜的氣息,構成了一張巨大而陌生的網,瞬間將她裹挾。她緊緊攥著父親林火土粗糙衣角的一小片布料,像抓住救命稻草,小小的身體在人潮洶湧的月台邊緣微微發抖,黑白分明的大眼睛裡充滿了無措和驚惶。
「跟緊!」林火土的聲音粗嘎,帶著不容置疑的緊迫。他一手提著個破舊的藤箱——裡面是他們父女倆全部的家當,另一隻手牢牢牽著女兒,像一艘笨重的破船,在洶湧的人流中艱難地劈開道路。他黝黑的臉上沒什麼表情,只有緊繃的下頜線和額角滾落的汗珠,洩露著他內心的焦灼與沉重。這趟孤注一擲的台北之行,賭上了他最後一點微薄的積蓄和尊嚴。
他們的目的地,是位於後車站附近一條狹窄、潮濕、終年瀰漫著廉價脂粉和食物餿水混合氣味的巷弄深處——「金鳳凰歌劇團」的臨時駐紮點。一個用廢棄倉庫胡亂搭建的戲棚子,斑駁的牆壁上還殘留著褪色的貨運標記。推開那扇吱呀作響、彷彿隨時會散架的木板門,一股更為複雜濃烈的氣味撲面而來:劣質化妝品的甜膩、汗水的酸餿、舊戲服散發的黴味,還有隱隱的食物油煙。
棚內光線昏暗,煙霧繚繞。幾個穿著暴露、濃妝豔抹的女人正圍在一張瘸腿的方桌邊打麻將,尖利的笑罵聲和麻將牌碰撞的嘩啦聲混作一團。角落裡,一個穿著邋遢汗衫的乾瘦老頭兒正就著昏暗的燈光,吱吱呀呀地拉著一把破胡琴。還有幾個穿著廉價西裝、頭髮抹得油亮的男人,眼神在女人們身上肆無忌憚地逡巡。
林火土牽著月雲,像闖入異域的怪物,引來一片或好奇、或鄙夷、或毫不掩飾的輕佻目光。
「喲!哪裡來的鄉巴佬?還帶個拖油瓶?」一個抹著豔紅嘴唇、穿著大紅旗袍的女人懶洋洋地吐了口煙圈,斜睨著他們。
林火土挺直了背脊,無視那些目光,直接走向角落一個正對著鏡子往稀疏頭髮上抹髮油的中年胖子。那胖子穿著一身緊繃的棗紅色綢衫,肚子圓滾滾地凸出來,油光滿面。
「吳老闆,」林火土的聲音帶著一種近乎卑微的懇求,遞上一個用舊手帕仔細包好的小布包,裡面是他們最後的幾塊銀元,「人…我帶來了。求您給個機會,讓阿雲試試。她很會唱…真的!」
被稱為吳老闆的胖子慢悠悠地轉過身,一雙被肥肉擠得細長的眼睛懶懶地掃過侷促不安的月雲。那目光像沾了油的刷子,從她洗得發白的舊布衫,到她腳上磨破的布鞋,最後停在她那頭依舊刺眼、參差不齊的短髮上。他肥胖的嘴角撇了撇,毫不掩飾地露出一個嫌惡的表情:「嘖!就這?乾癟豆芽菜似的,頭髮還跟狗啃過一樣!老林啊,我這『金鳳凰』掛的是鳳凰招牌,不是收破爛的!你這點錢,連她這一個月的伙食費都夠嗆!」他掂了掂手裡的布包,隨手丟在旁邊堆滿雜物的破桌子上,發出沉悶的聲響。
羞辱像冰冷的耳光,狠狠扇在林火土臉上。他黝黑的臉漲成了豬肝色,拳頭在身側緊握,指節捏得發白。月雲更是羞憤得渾身發抖,頭幾乎要埋進胸口,眼淚在眼眶裡打轉。
「吳老闆,」林火土的聲音從牙縫裡擠出來,帶著絕望的顫抖,「求您…讓她唱兩句!就兩句!您聽聽看…」他猛地推了月雲一把。
月雲猝不及防,一個踉蹌站到了棚子中央那片相對空曠、卻滿是油污和痰漬的地面上。所有的目光瞬間聚焦過來,像無數根針扎在她身上。那紅旗袍女人嗤笑一聲,乾瘦老頭兒的胡琴也停了。巨大的恐懼扼住了她的喉嚨,腦子裡一片空白。歌本上的詞句、大溪廟埕的陽光、雜貨鋪角落的無聲哼唱…所有的一切都消失了。她張著嘴,卻發不出一點聲音,只有身體在眾目睽睽之下無法控制地劇烈顫抖,像秋風中最後一片枯葉。
「哈!」吳老闆誇張地大笑起來,拍著肥厚的肚皮,「老林,你看看!嚇都嚇傻了!還唱?唱個屁!」他揮著肥胖的手,像驅趕蒼蠅,「滾滾滾!別在這兒礙眼!耽誤老子們找樂子!」
林火土眼中的光芒徹底熄滅了,只剩下一片死寂的灰敗。他像被抽走了所有骨頭,肩膀垮塌下來,默默地彎腰,撿起桌上那個被丟棄的布包,重新揣回懷裡。他甚至不敢再看女兒一眼,只是用乾澀嘶啞的聲音說:「…走。」 那聲音輕飄飄的,充滿了無盡的疲憊和心死。他拉起月雲冰涼僵硬的手,轉身,像兩條喪家之犬,準備離開這個給予他們最後一擊的屈辱之地。
就在他們即將踏出那扇破門檻的瞬間,角落裡那個一直沉默著、彷彿與周圍的油膩喧鬧格格不入的乾瘦老頭兒,突然又吱吱呀呀地拉起了他那把破胡琴。琴音喑啞、蒼涼,像嗚咽的風,斷斷續續地飄出來幾個音——竟然是月雲在張記雜貨鋪後院哼過的那首〈白牡丹〉的調子!那熟悉的、哀婉的旋律,像一根細微的絲線,猝不及防地勾住了月雲即將沉淪的心魂。
琴音鑽入耳膜,像一道微弱的電流擊中了月雲。她猛地頓住腳步,甩開了父親的手。就在林火土錯愕回頭的瞬間,月雲轉過身,面對著棚子裡那些或嘲笑、或鄙夷、或麻木的臉孔。她的身體還在微微顫抖,臉色依舊蒼白,但眼神卻在那一剎那變了。那裡面燃燒起一種近乎孤注一擲的火焰,一種被逼到絕境後爆發出的、玉石俱焚般的倔強。她深吸一口氣,那口氣彷彿吸進了所有的屈辱、恐懼和不甘,然後,閉上眼,再猛地睜開!
清亮、哀婉、帶著少女稚嫩卻無比真摯穿透力的歌聲,驟然衝破油膩的空氣,清晰地迴盪在破敗的戲棚裡:
「白牡丹,笑文文,妖嬌含蕊等親君…」
歌聲一起,棚內所有的嘈雜瞬間被按下了暫停鍵。打麻將的女人們捏著牌,忘了動作;油頭粉面的男人們臉上輕佻的笑容凝固了;吳老闆肥膩的臉上那抹嘲諷僵住,小眼睛裡第一次露出了驚愕。就連拉琴的老頭兒,那雙渾濁的眼睛也微微睜大,手下破胡琴的調子不自覺地跟了上去,竟變得流暢了幾分。
「無憂愁,無怨恨,單守花園一枝春…」月雲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歌聲裡,她忘記了醜陋的短髮,忘記了骯髒的環境,忘記了那些刺人的目光。她唱的是歌本上的詞,卻彷彿在唱自己——唱那個在大溪廟埕渴望一碗麵的自己,唱那個被剪斷頭髮賣進雜貨鋪的自己,唱這個走投無路、被肆意踐踏的自己!所有的委屈、不甘、掙扎和心底那點不滅的星火,全都傾注在這哀婉纏綿的旋律裡。歌聲純淨得不染纖塵,帶著一種直擊心靈的、令人心顫的悲傷力量。
一曲終了,最後一個顫音裊裊消散在寂靜的空氣中。棚內落針可聞。月雲胸口劇烈起伏,臉頰因激動而泛起不正常的紅暈,倔強地站著,迎接著死寂之後未知的審判。
「啪!啪!啪!」角落裡,那個乾瘦的琴師老頭兒第一個放下了胡琴,緩慢而用力地鼓起了掌。那掌聲在寂靜中顯得格外突兀而響亮。
緊接著,一個、兩個…棚子裡稀稀落落的掌聲響起,雖然並不熱烈,卻充滿了意外和某種被打動的複雜情緒。連那紅旗袍女人也撇了撇嘴,沒再出言嘲諷。
吳老闆那張肥膩的臉上,表情變幻莫測。他細小的眼睛重新上下打量著月雲,從頭到腳,這一次,不再是單純的嫌棄,而是帶上了一種精明的、掂量貨物般的審視。那目光讓月雲感到一陣惡寒,卻也隱隱意識到,命運的齒輪,似乎因她這孤注一擲的歌聲,發出了艱澀的、微不可察的轉動聲響。
「咳咳,」吳老闆清了清嗓子,打破了沉默,那副刻薄的嘴臉收斂了幾分,換上了一種生意人特有的、虛偽的熱絡,「行啊老林!你這丫頭…還真藏了點貨!」他踱步過來,肥胖的手指幾乎要戳到月雲臉上,被她厭惡地偏頭躲開。「這嗓子…是塊料!不過嘛,」他話鋒一轉,小眼睛裡閃著算計的光,「這頭髮,這身板,嘖嘖…現在登台,那是砸我『金鳳凰』的招牌!先留下,跟著跑跑龍套,打打雜,學學規矩!管吃住,工錢…看表現再說!」他像施捨般宣佈,目光掃過林火土,「老林,你嘛…鋪蓋自己找地方,我這兒沒多餘的窩!」
林火土看著女兒,又看看吳老闆,臉上沒有一絲喜悅,只有深重的憂慮和無力。他蠕動了幾下嘴唇,最終只艱難地吐出幾個字:「阿雲…你…」他眼中充滿了掙扎和不捨,彷彿親手將女兒推入另一個未知的深淵。
月雲卻抬起頭,直視著父親的眼睛。那雙黑白分明的眸子裡,此刻沒有恐懼,只有一片燃燒過後的、異常平靜的堅定。她輕輕點了點頭,聲音清晰而穩定:「阿爸,我留下。」 她知道留下意味著什麼,這個地方充斥著她不喜歡的氣息和目光。但這是她唯一的生路,是她的歌聲撕開的一線裂縫。為了那點渺茫的星光,她願意跳進這片渾濁的泥潭。
林火土最終還是離開了,背影佝僂,消失在台北喧囂的街頭。月雲站在金鳳凰歌劇團這片油膩骯髒的「舞台」中央,環顧著四周陌生而充滿審視的環境。沒有鮮花,沒有掌聲,只有赤裸裸的生存和算計。但她挺直了背脊,像一株被狂風暴雨蹂躪過後,卻依然倔強紮根、渴望向上生長的野草。她從破舊的藤箱裡,拿出那頂從雜貨鋪帶出來的、原本只是為了遮醜的舊布帽,輕輕地、卻無比鄭重地戴在了自己那頭刺眼的短髮上。粗糙的布料貼著髮根,帶來一種奇異的安定感。帽子遮住了她的自卑,也像一道沉默的宣言,隔開了那些令她不適的目光。在這片混亂與泥濘中,她林月雲,要以自己的方式,活下來,唱下去。
金鳳凰歌劇團的日子,是顛簸流離的江湖縮影。簡陋的戲台如同海上孤舟,載著這群掙扎求生的藝人,在台北周邊的城鎮碼頭、鄉鎮廟口間漂泊。月雲成了團裡最不起眼的「萬金油」。天未亮,她就要踩著露水起床,幫著生火燒水,伺候那些「角兒」洗漱。刺鼻的劣質煤煙常嗆得她淚流滿面。接著是打掃那永遠充斥著汗酸和脂粉氣息的後台,整理那些掛滿灰塵、鑲著廉價亮片、散發著黴味的戲服。她纖細的手指常被粗糙的布料和生鏽的別針劃破。
「死丫頭!手腳麻利點!這件衫子今晚鳳仙姐要穿的!弄壞了賣了你都賠不起!」負責戲箱的「管事」阿水伯是個瘸腿的老鰥夫,脾氣暴躁,常把對生活的怨氣撒在月雲身上,菸棍毫不留情地敲在她瘦削的肩頭。
「跑龍套」的差事更是一種煎熬。她演過被山賊一刀砍倒的村姑(只需在台上尖叫一聲撲倒在地),演過大戶人家背景裡端茶倒水的啞巴丫鬟(全程垂著頭,一動不能動),更多時候是扮演無名無姓、擠在群舞隊伍裡濫竽充數的「花仙」或「仙女」。臉上被塗抹著誇張廉價的油彩,頭上插著沉重的、搖搖欲墜的紙花頭飾,身上穿著不合體的、散發著異味的戲服。在震耳欲聾的鑼鼓點和觀眾喧天的叫好聲(從不屬於她)中,機械地扭動著僵硬的身體。
台下的世界,更充滿了無形的荊棘。團裡那些稍有些名氣的女伶,如花蝴蝶般的鳳仙姐,看她的眼神總是帶著居高臨下的輕蔑和毫不掩飾的防備,彷彿她這根「豆芽菜」隨時會搶走她們的風頭。幾個跑碼頭時認識的、油頭粉面的「小開」或「角頭」人物,常在散場後藉著酒意,用黏膩的目光追著她,言語輕佻:「小妹妹,帽子戴著不熱啊?摘下來讓哥哥看看?」那調笑聲像冰冷的蛇,纏繞著她,讓她渾身發冷。每當此時,月雲總是死死壓低帽簷,緊抿著唇,像一隻受驚的刺蝟,迅速躲進人群或陰影裡,用沉默築起唯一的防線。
唯一能讓她喘息的角落,是後台堆放破爛道具和舊戲服的雜物間。只有在那裡,在灰塵飛揚的光柱裡,她才敢拿出那本被翻得起了毛邊的《歌本選錄》。藉著小窗透進的微光,一個字一個字地辨認,一遍遍地無聲默唸、哼唱。那些優美的詞句和旋律,是她靈魂的避難所。有時,她會聽到隔壁傳來當家花旦鳳仙姐吊嗓子的聲音,華麗、高亢,帶著嫻熟的技巧和刻意營造的風情。月雲便會屏住呼吸,仔細聆聽那轉音、那氣息的控制,像一塊乾渴的海綿,瘋狂汲取著一切她能感知到的養分。她沒有老師,雜物間的灰塵和鳳仙姐隔牆的吟唱,就是她最初的課堂。
機會的來臨,總是伴隨著猝不及防的狼狽。這晚在艋舺一處香火鼎盛的廟口戲台,上演熱鬧的《八仙賀壽》。壓軸的鳳仙姐扮演何仙姑,一身粉嫩紗衣,唱做俱佳,引得台下掌聲如雷。就在她蓮步輕移,準備唱出最華彩的段落時,腳下那雙不合腳的高跟戲鞋猛地一崴!
「啊——!」一聲淒厲的尖叫伴隨著重物落地的悶響。鳳仙姐整個人重重摔倒在台上,腳踝以一個不自然的角度扭曲著,鑽心的疼痛讓她瞬間臉色慘白,冷汗涔涔,精心描畫的妝容糊成一團。台上台下一片驚呼混亂!
鑼鼓聲戛然而止。班主吳老闆像隻被踩了尾巴的肥貓,從幕後衝了出來,油光滿面的臉上全是驚慌和暴怒:「怎麼回事?!我的天爺啊!壓軸!壓軸啊!這下全砸了!」他看著在地上痛苦呻吟、無法動彈的鳳仙姐,急得團團轉,目光像探照燈一樣掃過後台嚇傻了的一眾龍套和樂師:「誰?誰能頂?快!快想辦法!」
後台死一般寂靜。這種大軸戲,唱詞繁複,身段講究,誰敢輕易頂上?幾個平日跟著鳳仙姐學唱的小旦,嚇得直往後縮。
混亂中,一個細弱卻異常清晰的女聲響起:「我…我會唱。」
所有的目光瞬間聚焦到聲音來源——縮在雜物箱旁邊、戴著舊布帽的林月雲身上!她不知何時站了出來,帽簷下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睛裡,沒有驚慌,只有一片豁出去的平靜和決然。她緊緊攥著拳頭,指甲深深掐進掌心。
「你?!」吳老闆像聽到天方夜譚,小眼睛瞪得溜圓,肥手指著她,「你個掃地丫頭湊什麼熱鬧?你會唱何仙姑?笑死人!」
「我真的會。」月雲的聲音提高了幾分,帶著不容置疑的肯定,「詞、調…我都記得。」她迎著吳老闆和眾人驚疑不定的目光,挺直了背脊。那頂舊布帽,此刻彷彿成了她唯一的盔甲。
「老吳!死馬當活馬醫吧!」拉胡琴的乾瘦老頭兒突然啞著嗓子喊了一句,「讓她試試!總比開天窗強!」
吳老闆看看台下越來越不滿、開始鼓譟的觀眾,又看看地上哀嚎的鳳仙姐,再看看眼前這個眼神倔強、身形單薄的小丫頭,肥胖的臉上肌肉抽搐了幾下。終於,他狠狠一跺腳,像輸紅了眼的賭徒:「行!你上!唱砸了,老子扒了你的皮!」他轉頭朝後台吼:「快!給她扮上!找件差不多的衣服!快快快!」
一陣雞飛狗跳。月雲被幾個手忙腳亂的後台婆子拖到妝鏡前。鳳仙姐那套粉嫩的紗衣穿在她身上明顯寬大,鬆垮垮地掛著。臉上被胡亂抹上油彩,頭髮被粗暴地塞進假髮套和沉重的頭飾下。整個過程她像個木偶,任由擺佈,只有那雙藏在厚重油彩下的眼睛,亮得驚人,死死盯著鏡中那個陌生又熟悉的「何仙姑」。
鑼鼓重新倉促響起,帶著一種亡命徒般的急促。幕布被猛地拉開。頂著不合身行頭、妝容粗糙的林月雲,被吳老闆在背後狠狠推了一把,踉蹌著衝到了燈火通明、人聲鼎沸的戲台中央!強烈的舞台燈光刺得她瞬間睜不開眼,台下黑壓壓一片人頭和無數道審視的目光,像潮水般湧來,幾乎將她吞沒。心臟狂跳得像要炸開,喉嚨發緊,手心全是冷汗。巨大的恐懼扼住了她。
就在這窒息般的死寂中,她頭頂沉重的頭飾裡,一支沒插牢的廉價珠花「啪嗒」一聲掉了下來,摔在木質台板上,發出清脆又刺耳的碎裂聲響。這聲響如同驚雷,炸醒了月雲混沌的意識。她想起了雜貨鋪後院洗碗時的哼唱,想起了父親拉她離開時決絕的背影,想起了歌本上那些承載她全部夢想的字句!一股混雜著屈辱、不甘和破釜沉舟的熱流,猛地衝上頭頂!
她深吸一口氣,那口氣彷彿吸進了台下所有的喧囂、燈光的灼熱和命運的嘲弄。然後,她閉上眼,再猛地睜開!無視了腳下碎裂的珠花,無視了不合身的戲服,更無視了那些或驚愕、或嘲笑、或純粹看熱鬧的目光。她微微揚起被油彩覆蓋的下巴,雙手擺出一個生澀卻力求準確的蘭花指,清亮、圓潤、帶著少女特有純淨質感的歌聲,穿透了混亂的空氣,清晰地迴盪在廟口的上空:
「祥雲繞,瑞氣飄,蓬萊仙境樂逍遙…」

歌聲一起,台下瞬間安靜了。那不是鳳仙姐慣有的嫵媚甜膩,而是如山澗清泉,泠泠作響;如初春新雨,乾淨得不染一絲塵埃。沒有過多的花腔技巧,卻有著一種直抵人心的真摯和天然的韻律感。她生澀地移動著腳步,寬大的戲服袖子隨著她的動作輕輕擺動,竟也帶出幾分飄逸。燈光打在她塗滿油彩的臉上,那雙眼睛卻異常明亮,彷彿燃燒著兩簇小小的火焰。
「…獻上蟠桃賀壽高,福如東海,壽比南山嶽!」
當最後一句祝詞被她用清越的嗓音唱出,餘韻悠長,台下的寂靜維持了幾秒鐘。緊接著,如雷的掌聲和叫好聲轟然炸響!比之前給鳳仙姐的更加熱烈、更加純粹!「好!唱得好!」「這小旦是誰?嗓子真亮!」「再來一個!」 觀眾的熱情被這意外出現的、帶著璞玉般質感的聲音徹底點燃了。
後台,吳老闆張大了嘴,肥臉上的表情從極度的驚愕,迅速轉化為狂喜,小眼睛裡迸射出貪婪的金光。他猛地一拍大腿:「撿到寶了!這丫頭是塊真金啊!」 拉胡琴的老頭兒嘴角露出了難得的、極淡的笑意。
月雲站在台中央,聽著山呼海嘯般的掌聲,感受著燈光灼熱的溫度,第一次,她沒有低下頭。汗水混合著油彩從額角滑落,身上不合體的戲服沉重而彆扭,但她卻覺得前所未有的輕盈。帽簷下的視線,越過喧囂的人群,投向遠處沉沉的夜空。她知道,腳下這片簡陋的廟口戲台,已不再是終點。那頂舊布帽下掩藏的星光,終於掙脫了泥濘,第一次,真正地、微弱卻無比清晰地,在黑夜中閃爍起來。她的歌聲,不再只是換取溫飽的工具,它擁有了打動人心的力量,開始為自己開闢前行的道路。
金鳳凰歌劇團簡陋駐地的空氣,因林月雲那場驚豔的救場而徹底變了味道。鄙夷和忽視被一種複雜的審視取代。吳老闆那張油膩的肥臉,對上月雲時,總會擠出幾分過於熱絡、令人不適的笑容,小眼睛裡閃爍著精明的算計。
「月雲啊,」吳老闆的聲音刻意放得柔和,帶著誘哄,「昨晚唱得好!真是給咱團裡長臉!以後啊,別幹那些粗活了,好好跟著鳳仙姐學!她可是咱台柱子!」他轉頭對一旁臉色陰沉的鳳仙姐使了個眼色,「鳳仙,多提點提點月雲妹妹!」
鳳仙姐從鼻孔裡哼出一聲,塗著鮮紅蔻丹的手指夾著香菸,眼神像淬了毒的針,冷冷地刮過月雲:「提點?老闆,人家天賦好著呢,一開嗓就滿堂彩,哪用得著我這過氣的老梆子教?」語氣裡的酸意幾乎能擰出汁來。她扭著腰肢轉身離開,留下一股濃烈的香水味和無形的敵意。
月雲垂著眼,壓低帽簷,只低聲應了句:「謝謝老闆,謝謝鳳仙姐。」 她清楚,這突如其來的「重視」,不過是看中了她能帶來的利益。她依舊沉默,只是更加抓緊一切時間,像一塊乾渴的海綿,瘋狂吸收著關於舞台的一切。看鳳仙姐排戲時,她躲在幕布後,眼睛一眨不眨,觀察她的身段、眼神、吐字歸音;樂師們調音練曲,她就安靜地坐在角落,豎起耳朵捕捉每一個音符的轉折;深夜散場,她是最後一個離開後台的人,對著那面佈滿裂紋的舊鏡子,一遍遍練習白天偷學到的動作和唱腔,直到嗓音沙啞,雙腿打顫。那本《歌本選錄》更是被她翻爛了邊角,上面的每一首歌都已爛熟於心。
吳老闆的「栽培」很快轉化為實際行動——更多的登台機會。不再是無聲的龍套,而是有了唱段的小角色。在《陳三五娘》裡演活潑俏皮的益春,在《山伯英台》裡唱哀怨動人的銀心。每一次登台,她都全力以赴,將那點偷師來的技巧融入自己清亮真摯的本色之中。觀眾的反應越來越熱烈,她的名字「月雲」開始在碼頭戲迷的小圈子裡被提及。微薄的「工錢」也終於發到了她手上,雖然少得可憐,卻是她靠歌聲掙來的第一筆錢。她小心地將大部分藏進貼身口袋,只留出極少的一點,買了一頂新的、質地稍好的素色布帽,替換下那頂破舊不堪的舊帽子。新帽子依舊樣式簡單,帽簷寬大,卻是她對自己的一份鄭重承諾。
一天午後,月雲正在後台角落就著天光縫補一件演出服的脫線。一個瘦高的身影在她旁邊的舊木箱上坐下,帶起一陣淡淡的菸草味。是團裡負責編寫唱詞和樂譜的「張先生」,一個沉默寡言、帶著深度近視眼鏡的中年男人,據說早年留過洋。
「月雲,」張先生的聲音低沉,帶著書卷氣,「你昨晚那段〈十八相送〉裡的拖腔…處理得很特別。」他遞過一張寫滿工尺譜的粗糙紙張,「按你那種唱法,氣息從這裡轉,試試看。」
月雲驚訝地抬起頭。這是第一次有人主動指點她。她接過紙,上面是〈十八相送〉的一段譜子,旁邊有張先生新添的娟秀小字注解。她試著按那方法哼了兩句,眼睛瞬間亮了:「張先生!這樣…真的順了好多!謝謝您!」 她激動得語無倫次。
張先生擺擺手,鏡片後的目光溫和:「歌好,也要唱得巧。你有副老天爺賞飯吃的好嗓子,別糟蹋了。」他頓了頓,聲音壓得更低,「有機會…還是要走出去。這裡的池子,太小,水也渾。」 他意有所指地瞥了一眼遠處正唾沫橫飛和人談生意的吳老闆。
月雲握緊了那張珍貴的紙,用力點頭。張先生的話,像一顆種子,悄然落在她心田。走出去?去哪裡?她不知道。但這狹小油膩的戲班後台,已不再是她的整個世界。那頂布帽下的視野,開始渴望望向更廣闊的天空。
一個悶熱的週末,吳老闆紅光滿面地衝進後台,揮舞著一張花哨的宣傳單:「好消息!天大的好消息!『白雪大歌廳』知道吧?台北城最頂尖的場子!他們下個月搞個『歌壇新秀擂台賽』!贏了的,有機會簽約駐唱!」他唾沫橫飛,小眼睛放光,「月雲!你代表我們『金鳳凰』去!」
「白雪大歌廳」!這個名字像一道閃電劈進月雲腦海。她聽團裡的人用無比嚮往的語氣提起過那裡——西門町最繁華的心臟地帶,霓虹閃爍,名流雲集,是台北歌星的頂級殿堂!去那裡比賽?她的心臟不受控制地狂跳起來,血液都似乎在沸騰。
「老闆,我…我能行嗎?」她努力壓抑著激動,聲音帶著顫抖。
「怎麼不行?」吳老闆拍著胸脯,一臉篤定,「你現在可是我們『金鳳凰』的招牌!就唱你最拿手的!我找人給你弄件像樣點的裙子!」他彷彿已經看到了滾滾財源。
消息傳開,後台的氣氛變得更加微妙。羨慕、嫉妒、等著看笑話的目光交織在月雲身上。鳳仙姐的冷笑聲尤其刺耳:「喲,麻雀要飛上枝頭變鳳凰啦?別到時候在台上尿了褲子,丟盡我們戲班的臉!」
月雲沒有理會。她把自己關進那個雜物間,練得更狠了。張先生給她的那張譜子成了寶貝,她反覆琢磨每一個轉音和氣息。她選定了參賽曲目——歌本上那首旋律優美又極考驗唱功的〈綠島小夜曲〉。對著那面破鏡子,她一遍遍練習,從站姿到手勢,從眼神到表情。汗水浸透了她的布衫,沙啞的嗓子含著母親偷偷塞給她的、廉價的澎大海潤喉片。那頂素色的布帽,成了她最忠實的觀眾,靜靜地懸掛在雜物箱的鉤子上,見證著她每一個拚盡全力的日夜。

比賽的日子終於來臨。當晚,西門町人潮洶湧,霓虹燈將夜空映照得如同白晝。「白雪大歌廳」巨大的霓虹招牌閃爍著夢幻般的光芒。月雲跟著吳老闆,穿過衣香鬢影、觥籌交錯的大廳,走向後台。吳老闆不知從哪兒弄來一件水藍色的雪紡連衣裙,雖然是租來的舊款,但穿在月雲身上,竟奇蹟般地勾勒出少女纖細柔美的線條,襯得她洗淨鉛華的小臉格外清秀。她依舊戴著那頂素色布帽,帽簷壓得低低的,遮住了半邊臉,也遮住了她內心的波濤洶湧。
後台比金鳳凰的戲棚華麗百倍,也擁擠百倍。濃妝豔抹、穿著暴露的女歌手們三五成群,空氣中瀰漫著濃烈的香水味和緊張的氣息。她們的目光掃過月雲簡單的裙子和那頂格格不入的布帽,毫不掩飾地流露出輕蔑和嘲笑。
「哪來的土包子?戴個帽子裝神祕?」「歌廳比賽穿這樣?笑死人了!」「怕不是哪個鄉下戲班推出來湊數的吧?」
尖刻的議論聲鑽入耳朵。月雲攥緊了拳頭,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她低下頭,快步走到分配給她的狹小角落,閉上眼,默唸著歌詞,努力屏蔽外界的紛擾。吳老闆在一旁搓著手,緊張地來回踱步,不時低聲叮囑:「別緊張!正常發揮!想想那晚在廟口!」
輪到她了。司儀報出「金鳳凰歌劇團,林月雲」時,台下傳來幾聲意味不明的輕笑。月雲深吸一口氣,壓了壓帽簷,挺直背脊,一步一步走向那片被無數聚光燈籠罩的舞台中央。強光刺目,台下是黑壓壓一片模糊的人影,只能看到香菸的紅點閃爍和酒杯的反光。巨大的壓迫感讓她瞬間有些窒息。她甚至能聽到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聲。
音樂前奏緩緩響起,是〈綠島小夜曲〉那優美而略帶憂傷的旋律。月雲閉上眼,再睜開時,眼前浮現的不是奢華的歌廳,而是大溪廟埕的陽光,是張記雜貨鋪後院冰涼的井水,是金鳳凰後台那面佈滿裂紋的鏡子…所有的恐懼和雜念,在旋律中奇蹟般地沉澱下去。她微微啟唇,清泉般的歌聲流淌而出,瞬間撫平了場內最後一絲嘈雜:
「這綠島像一隻船,在月夜裡搖啊搖…」
沒有華麗的技巧轟炸,沒有誇張的肢體動作。她只是靜靜地站在那裡,帽簷在她臉上投下淡淡的陰影。歌聲乾淨、純粹、帶著一絲少女的羞怯,卻又蘊含著不可思議的情感張力。每一個字都咬得清晰而深情,像在娓娓訴說一個動人的故事。那聲音彷彿有魔力,穿透了歌廳的浮華喧囂,直抵人心深處最柔軟的角落。
「姑娘喲,你也在我的心海裡飄呀飄…」
當她唱到這句,聲音微微顫抖,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哽咽,那濃烈而真摯的情感,如同漣漪般在靜謐的廳堂裡擴散開來。台下那些原本帶著審視或漫不經心的目光,漸漸變了。有人放下了酒杯,有人停止了交談,有人凝神靜聽。整個「白雪大歌廳」陷入了一種前所未有的寧靜,只有那清泉般的歌聲在流淌。
一曲終了,最後一個音符裊裊消散。短暫的、絕對的寂靜之後,雷鳴般的掌聲轟然爆發!經久不息!夾雜著激動的喝彩:「好!太好了!」「再來一首!」「這聲音絕了!」 月雲站在聚光燈下,聽著這山呼海嘯般的掌聲,感受著那灼熱的溫度,第一次清晰地意識到,她的歌聲,擁有了征服這座頂級殿堂的力量!帽簷下的嘴角,難以抑制地,微微向上彎起一個極淡、卻無比真實的弧度。她微微鞠躬,轉身走下舞台,將那依舊沸騰的掌聲和無數道驚艷、探究的目光,留在了身後璀璨的燈火之中。台北歌壇的一顆新星,在這晚,以最意想不到的方式,帶著一頂素色布帽,冉冉升起。
「白雪大歌廳」的聚光燈彷彿在林月雲身上烙下了印記。一夜之間,「戴帽子的神秘新秀」、「擁有天籟之聲的鄉下姑娘」成了台北娛樂小報爭相報導的噱頭。吳老闆的腰桿從未挺得如此之直,那張肥臉上終日洋溢著撿到金礦的狂喜。金鳳凰歌劇團的簡陋戲棚,竟也因她而門庭若市,票價水漲船高。
然而,這突如其來的名氣,如同雙刃劍。戲班內部的暗流愈發洶湧。鳳仙姐的臉色陰沉得能滴出水,她登台的次數銳減,觀眾的熱情明顯轉移。一次狹路相逢在後台狹窄的通道,鳳仙姐塗著鮮紅蔻丹的手指幾乎戳到月雲的鼻尖,濃烈的香水味混合著怨毒:「林月雲!別以為踩著老娘的頭上去了就能風光!這圈子水深得很,你這種沒根沒基的鄉下丫頭,遲早淹死!」尖銳的話語淬著冰冷的毒液。
台下的世界同樣危機四伏。幾張印著精緻花體字的名片,帶著濃郁的香水味或古龍水味,被塞進她妝台的抽屜裡。隨著名片附上的,有時是昂貴的絲巾,有時是閃爍的廉價首飾。名片上的頭銜五花八門——某某貿易公司經理、某某娛樂公司董事、某某報社的「名記」……邀約更是露骨而直接:「林小姐歌聲醉人,不知能否賞光共進晚餐?某處新開的舞廳,格調一流…」「敝公司正籌備新片,林小姐氣質獨特,女主角之位虛席以待…」 字裡行間,充斥著獵人打量獵物的曖昧與勢在必得。
月雲看著這些東西,只覺得一陣陣反胃。她將名片連同那些燙手的禮物,一股腦地掃進角落的垃圾桶,如同丟掉令人厭惡的垃圾。她依舊沉默,只是將那頂素色的布帽壓得更低,帽簷成了她最堅固的盾牌,隔絕著那些不懷好意的窺探和令人窒息的糾纏。她很清楚,這些「機會」背後隱藏著怎樣的陷阱。她想要的,不是依附於某個男人的金絲雀生活,而是用自己乾淨的歌聲,堂堂正正地站在舞台上。
真正的轉機,伴隨著一份意外的尊重降臨。一天午後,一個穿著熨帖西裝、氣質儒雅的中年男子,在吳老闆近乎諂媚的陪同下走進了喧鬧的後台。他自稱是「華聲唱片」的製作人,姓李。
「林小姐,」李製作的聲音溫和,眼神銳利卻不帶絲毫輕佻,他直接略過吳老闆,看向角落裡安靜整理戲服的月雲,「我在『白雪』聽過你的歌。很打動人。」他遞上一張素雅的名片,上面只有名字和電話號碼,沒有任何浮誇的頭銜。「我們公司正在物色新人,打造有特質的聲音。有興趣來試個音嗎?錄一首屬於你自己的歌。」
錄音?屬於自己的歌?月雲的心猛地一跳,抬起頭,帽簷下的眼睛閃爍著難以置信的光芒。這和那些輕浮的邀約完全不同!華聲唱片,那是她偶爾從收音機裡聽到的、推出過不少好歌的牌子!
吳老闆在一旁急不可耐地搓著手,滿臉堆笑:「哎呀!李製作真是慧眼識珠!月雲當然有興趣!大大的有興趣!我們隨時配合!價錢嘛…好商量!好商量!」
李製作微微蹙眉,沒理會吳老闆,目光依舊誠懇地看著月雲:「林小姐,你的意願最重要。我們看重的是你的聲音潛質。」 這份尊重,讓月雲緊繃的心弦鬆動了些許。她接過那張素淨的名片,指尖能感受到紙張優良的質感,鄭重地點了點頭:「謝謝李製作,我願意試試。」
試音安排在三天後。華聲唱片的錄音室,對於月雲來說,是另一個充滿神祕科技感的嶄新世界。巨大的落地隔音玻璃後面是操作檯,閃爍著無數紅綠指示燈;碩大的麥克風懸在面前,像一隻沉默的眼睛;耳機裡傳來清晰無比的伴奏聲,每一個音符都精準得讓她心顫。她緊張得手心全是汗,第一次在沒有觀眾、沒有舞台燈光的環境下歌唱,只有冰冷的機器記錄著她的聲音。
李製作坐在玻璃後面,沉穩的聲音透過耳機傳來:「放輕鬆,月雲。就像你在戲台上那樣唱,投入感情。我們先試一遍〈望春風〉。」他選了她最熟悉、也最能表達她本質的曲子。
熟悉的旋律在耳機中流淌。月雲閉上眼,深吸一口氣。她想起了大溪廟埕的陽光,想起了那碗用歌聲換來的陽春麵,想起了父親拉她離開雜貨鋪時決絕的背影……所有的情感瞬間湧上心頭。她忘記了麥克風,忘記了錄音室,忘記了一切。歌聲自然而然地流淌出來,清亮依舊,卻多了幾分歷經世事的滄桑與柔情,純淨得不含一絲雜質,飽滿的情感彷彿要衝破錄音設備的束縛。
一曲唱罷,錄音室裡一片寂靜。月雲忐忑地睜開眼。隔著玻璃,她看到李製作臉上露出驚喜的笑容,他身邊的錄音師也豎起了大拇指。李製作按下通話鍵,聲音帶著激動:「太棒了,月雲!就是這個感覺!乾淨,真摯,有故事!我們要的就是這種聲音!」
幾天後,當李製作將一張嶄新、散發著油墨清香的七吋黑膠唱片樣品遞到月雲手中時,她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唱片的標籤是素雅的淺藍色,上面清晰地印著歌名:〈心內語〉,演唱者:林月雲。這是她自己的歌!不再是翻唱,不再是戲班裡的唱段,而是由華聲唱片為她量身打造的第一支單曲!詞曲作者的名字她不認識,但旋律優美流暢,歌詞細膩動人,講述著少女含蓄的心事,完美契合了她的聲線和氣質。
「這是你的聲音,」李製作指著唱片,語氣鄭重,「也是你事業真正的起點。好好幹,月雲,別辜負了老天爺賞的這碗飯。」
月雲緊緊握著那張薄薄的、卻重逾千斤的唱片,指尖因為用力而泛白。她抬起頭,帽簷下那雙明亮的眼睛裡,第一次閃爍著清晰無比、名為「未來」的光芒。她用力地點頭,聲音帶著前所未有的堅定:「我會的!謝謝李製作!」
唱片的發行,如同在平靜的湖面投入巨石。電台的音樂節目開始頻繁播放〈心內語〉。那清亮柔美、帶著獨特韻味的嗓音,像一陣清新的風,吹進了台北的千家萬戶。唱片行的櫥窗裡,印著「林月雲」名字和歌曲信息的海報被張貼出來,旁邊擺放著一疊疊等待出售的唱片。雖然海報上的照片只是她在錄音棚戴著耳機的側影,依舊帶著那頂標誌性的布帽,神祕而清新。
更讓月雲意想不到的變化,發生在街頭巷尾。她開始注意到,走在路上,偶爾會有年輕的女孩偷偷打量她,然後興奮地小聲議論:「看!帽子!是不是那個唱歌的林月雲?」「聲音好像!」「她的帽子好特別!」 甚至,她看到西門町的櫥窗裡,出現了幾款模仿她那頂素色布帽樣式的女帽,雖然用料更講究,裝飾了緞帶或小花,但那寬簷的輪廓,分明是她的標誌!
一天,她剛結束一場在「白雪」的演出,從後台卸妝出來,依舊戴著帽子,低調地穿過歌廳側門的小巷,想避開前門聚集的人群。巷口昏黃的路燈下,竟安靜地站著七八個年輕男女。他們一看到月雲出來,眼睛瞬間亮了,卻沒有像對待其他明星那樣尖叫著圍上來,只是保持著禮貌的距離,臉上洋溢著激動和羞澀的笑容。
一個梳著兩條長辮子、穿著學生制服的女孩子,鼓足勇氣上前一步,雙手捧著一個用素雅手帕仔細包好的小包裹,聲音因緊張而發顫:「林…林小姐!我們…我們是你的歌迷!很…很喜歡你的歌!這個…送給你!」她飛快地把小包裹塞進月雲手裡,不等她反應,就和同伴們一起紅著臉跑開了。
月雲愣在原地,握著手中尚帶體溫的小包裹。她走到路燈下,小心翼翼地打開。裡面是幾顆包裝精緻的潤喉糖,還有一張小卡片,上面用娟秀的字體寫著:「月雲小姐:你的歌聲像月光,照亮了我們的心。請保重嗓子,唱更多好聽的歌給我們聽。——幾個喜歡你的聽眾。」
溫熱的淚水毫無預兆地湧上眼眶。她抬起頭,看著那群年輕歌迷消失在巷口的背影,又低頭看著手中這份樸實卻無比珍貴的心意。晚風吹拂著她的帽簷,也吹拂著她悸動的心。她不再是那個只為一碗麵唱歌、在戲班裡掙扎求生的可憐蟲。她的歌聲,她的堅持,她頭頂這頂遮擋自卑也守護尊嚴的布帽,正在被聽見,被看見,被喜愛。她擁有了屬於自己的、真正珍貴的東西——歌迷真摯的愛。這份愛,比任何虛浮的名利都更讓她感到踏實和溫暖。她將那張小卡片和潤喉糖緊緊貼在胸口,感受著那份沉甸甸的暖意。她知道,腳下的路才剛剛開始,但這一次,她不再是孤身一人。
華聲唱片會議室的冷氣開得很足,空氣中瀰漫著淡淡的油墨和咖啡香氣。長條會議桌兩側,坐著唱片公司的高層、製作人李正明,以及被臨時喚來的林月雲。她依舊戴著那頂素色布帽,安靜地坐在李製作旁邊,帽簷在她臉上投下淡淡的陰影,遮住了她此刻翻湧的情緒。
桌面上,攤開著幾份最新的娛樂報紙和銷量統計報表。頭版頭條的標題觸目驚心:「帽后崛起!林月雲單曲〈心內語〉銷量破紀錄!」「鄉土天籟征服台北!林月雲旋風來襲!」旁邊的銷量曲線圖更是如同火箭般陡峭上升,遠遠甩開了同期發片的其他幾位成名歌手。會議室裡氣氛熱烈,高層們紅光滿面,興奮地討論著下一步的造星計劃和商業合作。
「月雲啊,」一位梳著油亮背頭、叼著雪茄的趙總監,用一種評估貨物價值的目光上下掃視著她,最後定格在她頭頂的帽子上,「你這頂帽子,現在可是個寶!識別度太高了!我們打算圍繞這個『帽子歌后』的形象,好好包裝!下一步,公司給你接幾個大品牌的代言,化妝品、服裝,特別是帽子!保證讓你身價翻倍!」他吐出一口煙圈,笑容志得意滿。
另一位高層立刻附和:「對對對!還有電影!王導那邊有個新劇本,女一號就是個愛唱歌的純情少女,簡直為你量身定做!片酬好談!」
「電台訪問、雜誌封面都要排上日程!曝光率必須跟上!」「簽唱會可以搞起來了!場地我來聯繫!」 眾人七嘴八舌,會議室裡充滿了對金錢和名利的狂熱規劃。
月雲靜靜地聽著,手指在膝蓋上無意識地絞緊。這些喧囂的「機會」,像一團團五光十色的泡沫,絢麗卻空洞。她想起那些塞進抽屜的名片,想起吳老闆算計的眼神,想起鳳仙姐怨毒的詛咒。這一切,與她唱歌的初衷,似乎越來越遠。
「李製作,」她終於開口,聲音不大,卻清晰地穿透了嘈雜的議論,「這些…電影、代言…會不會…耽誤我錄歌?」她的目光越過眾人,看向一直沉默不語的李正明,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懇求和迷茫。「我只想…好好唱歌。」最後一句話,輕得像嘆息,卻帶著千鈞的重量。
會議室瞬間安靜下來。高層們面面相覷,似乎沒料到這個剛剛躥紅、理應對名利趨之若鶩的新人,會提出這樣的問題。趙總監皺起眉,有些不悅:「錄歌當然要錄!但月雲,你要明白,現在是黃金期!人氣稍縱即逝!必須全面開花!唱歌是根本,但其他方面是錦上添花,也是鞏固人氣的必要手段!」他的語氣帶著不容置疑的教導。
李正明推了推眼鏡,迎上月雲的目光。他看到了她眼底的堅持和那一絲不被理解的惶惑。他沉吟片刻,緩緩開口,聲音沉穩:「趙總說得有道理,曝光和商業化是行業規則。不過,」他話鋒一轉,「根基確實不能丟。月雲的嗓子是老天爺賞的,需要保護,也需要精進。我的建議是,代言和電影可以慎重挑選,寧缺毋濫。首要任務,是盡快籌備她的第一張完整專輯。趁著這股東風,用紮實的作品說話。」他將一份簡要的專輯策劃書推到桌子中央,「這裡面有幾首我認為非常適合月雲的新歌,主打歌〈浮雲寄情〉,旋律和意境都極佳。」
李正明的話,像在沸騰的油鍋裡滴入一滴冷水,暫時平息了過度的喧囂。高層們開始低頭翻看策劃書,低聲討論起來。月雲感激地看了李正明一眼,緊繃的肩膀微微放鬆。專輯,屬於自己的專輯!這才是她真正渴望的戰場。
就在會議接近尾聲,初步達成「專輯優先,商業活動精選」的共識時,會議室的門被輕輕敲響。李正明的年輕助理探進頭來,神色有些異樣:「李製作,月雲小姐,外面…呃…有人找月雲小姐。說是…姓陳。」
姓陳?月雲心頭一跳,腦海中瞬間閃過大溪鎮那個取報青年的溫和笑容。會是他嗎?她已經很久沒有家鄉的消息了。她向李正明和高層們匆匆告歉,懷著一絲莫名的悸動和忐忑,快步走出會議室。
走廊盡頭的會客區,站著一個西裝革履的年輕男人。他背對著她,身姿挺拔,正望著窗外樓下的車水馬龍。聽到腳步聲,他轉過身來。
不是記憶中那個穿著白色短褂的清朗青年。眼前的男人更成熟,也更陌生。他有一張輪廓分明的臉,鼻樑高挺,眼神銳利,透著商場歷練出的精明和沉穩。他看著月雲,目光在她臉上和那頂標誌性的帽子上停留片刻,嘴角勾起一抹恰到好處、帶著探究意味的微笑。
「林月雲小姐?」他的聲音低沉悅耳,帶著一種自信的磁性,「幸會。敝姓陳,陳啟明。」他遞上一張質感極佳、設計簡約的銀灰色名片,上面印著「啟明國際貿易公司 總經理」。
月雲看著名片,又看看眼前這個氣勢不凡的男人,心中的那一點點期待瞬間冷卻,取而代之的是慣常的警惕和疏離。她沒有去接名片,只是禮貌而冷淡地點點頭:「陳先生,你好。請問有什麼事?」
陳啟明似乎並不介意她的冷淡,自然地收回手,笑容依舊:「一直聽聞林小姐歌聲動人,今日一見,果然氣質非凡。我公司下個月有個重要的商務晚宴,想邀請林小姐作為特別嘉賓獻唱。不知林小姐是否賞光?」他的目光坦蕩,邀請也顯得正式而體面,與之前那些輕浮的邀約截然不同。
然而,月雲心中那根緊繃的弦並未放鬆。她太清楚,這些所謂的「商務晚宴」,往往藏著更深的圖謀和更複雜的關係網。她微微後退半步,拉開距離,聲音清晰而平靜:「抱歉,陳先生。我的演出行程都由唱片公司安排。如果您有合作意向,請直接聯繫華聲唱片的經紀部門。」說完,她微微頷首,不再給對方開口的機會,轉身快步走回會議室的方向,留下陳啟明站在原地,望著她挺直而疏離的背影,以及那頂隨著她步伐微微晃動的素色布帽,銳利的眼眸中閃過一絲意外和更深濃的興味。
回到會議室,裡面的討論似乎更加熱烈。李正明見她回來,投來詢問的目光。月雲輕輕搖頭,示意沒事,重新在角落坐下。她將那個叫陳啟明的男人和那張銀灰色的名片徹底拋在腦後。此刻縈繞在她心頭的,是即將到來的專輯錄製,是李製作策劃書上那首名為〈浮雲寄情〉的歌。她需要專注,需要將所有的情感和力量,都傾注到屬於她的音樂裡。至於那些擾人的浮雲,無論是名利的誘惑,還是看似體面的糾纏,都無法讓她偏離自己用歌聲開闢的道路。她壓了壓帽簷,將外界的紛擾隔絕,心湖重新歸於平靜,只剩下對音樂最純粹的渴望。
(中集)
黑膠唱片旋轉,〈浮雲寄情〉傳遍街巷。
歌迷徹夜排隊,只為「帽子歌后」親筆簽名。
富商陳啟明不再送花,送來整箱絕版黑膠與一張飛往東京的機票。
她站在武道館舞台中央,台下是沉默流淚的異國歌迷。
醫生診斷書輕如鴻毛重如泰山,咳出的血染紅雪白手帕。

華聲唱片錄音棚厚重的隔音門在身後關上,將台北街頭的喧囂徹底隔絕。棚內光線幽暗,只有控制檯上跳躍的指示燈和懸掛在頭頂的幾盞聚光燈,在光滑的地板上投下林月雲孤獨而清晰的影子。空氣中瀰漫著精密電子設備特有的、略帶冰冷的金屬氣息,以及新地毯淡淡的化學味道。她站在巨大的麥克風前,第一次感覺這熟悉的夥伴如此陌生,帶著無言的威壓。耳機裡,〈浮雲寄情〉那纏綿悱惻、空靈遼闊的前奏緩緩流淌,每一個音符都像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層層漣漪,卻也帶來無形的重負。
這是她首張個人專輯的同名主打歌,李正明嘔心瀝血之作,寄託了整個公司的厚望。歌詞描繪無根浮雲的漂泊與追尋,意境深遠,旋律起伏極大,對氣息、情感層次的要求近乎苛刻。月雲閉上眼,試圖找回在白雪歌廳初試啼聲時那種純粹的衝動,在廟口戲台救場時那種破釜沉舟的孤勇。但此刻,腦海中盤旋的卻是會議室裡高層們熱切討論銷量目標的聲音,是趙總監打量她帽子時精明的目光,是街頭櫥窗裡那些模仿她帽子的昂貴新品……名氣像無形的絲線,一層層纏繞上來,勒得她有些喘不過氣。
“月雲,準備好了嗎?”李正明沉穩的聲音透過耳機傳來,帶著鼓勵,也帶著不容置疑的期待。
她深吸一口氣,那口氣彷彿吸進了整個世界的重量。嘴唇貼近冰冷的麥克風,清亮的歌聲試圖揚起:“人像天邊一朵雲……” 開腔依舊動聽,技巧無可挑剔,卻少了一種東西。一種源自生命本真的、不經雕琢的悸動。像一幅精美的工筆畫,線條色彩都完美,唯獨少了那點直擊靈魂的“氣韻”。她努力調動情緒,回憶那些苦難的過往,回憶歌迷塞給她的潤喉糖和卡片,試圖將感動注入歌聲。然而,錄音棚的絕對安靜像一面巨大的鏡子,清晰地映照出她聲音裡那絲刻意和緊繃。一遍,兩遍……效果始終差強人意。隔著玻璃,她能看見李正明眉頭微鎖,錄音師輕輕搖頭。挫敗感如同冰冷的潮水,一點點淹沒腳踝。
休息間隙,她靠在冰冷的牆壁上,摘下帽子,指尖無意識地撫摸著參差不齊的髮根,那是最初的傷疤,也是她力量的源點。為什麼?為什麼擁有了夢寐以求的機會,聲音卻失去了最初的自由?難道真如鳳仙姐所詛咒的,這圈子渾濁的水,終將淹沒她這塊頑石?
就在這時,錄音棚的門被輕輕推開一條縫。一個年輕的工作人員探進頭,手裡捧著一個碩大無比、幾乎擋住他視線的藤編花籃。花籃裡擠滿了怒放的、嬌豔欲滴的紅玫瑰,濃郁得近乎甜膩的香氣瞬間衝散了錄音棚冷冽的電子味。
“林小姐,”工作人員有些侷促,“前台簽收的,指明送給您。沒有卡片。”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過來。錄音師吹了聲口哨,帶著調侃。李正明眉頭皺得更深。月雲看著那團刺目的火紅,只覺得心煩意亂。又是這種浮誇的、帶著強烈佔有意味的試探。她疲憊地擺擺手:“麻煩你,幫我處理掉吧。隨便哪裡都好。” 聲音裡透著濃濃的厭倦。
花籃被搬走了,甜膩的香氣卻彷彿殘留在空氣中,揮之不去。月雲重新戴上帽子,將帽簷壓得更低,遮住眼底的煩躁。她需要安靜,需要回到最初唱歌時那種心無旁騖的狀態。
錄製持續到深夜,進展依然緩慢。當她拖著疲憊的身體走出唱片公司大門時,清冷的夜風讓她打了個寒顫。路燈將她的影子拉得很長。一輛黑色流線型的進口轎車無聲地滑到她身邊停下,車窗緩緩降下。陳啟明英俊而略帶鋒芒的側臉出現在光暈裡。
“林小姐,錄音辛苦了。這麼晚,我送你?”他的聲音低沉悅耳,帶著恰到好處的關切。
月雲停下腳步,沒有回頭,聲音冷得像這晚風:“不必了,陳先生。我有腳,認得路。” 拒絕得乾脆利落,沒有絲毫轉圜餘地。她甚至加快了腳步,高跟鞋敲擊路面的聲音在寂靜的夜裡格外清晰,只想盡快遠離這個散發著強勢氣息的男人和他的昂貴轎車。陳啟明沒有追上來,只是透過後視鏡,看著她挺直而倔強、戴著帽子的背影迅速消失在街角,深邃的眼眸中閃過一絲複雜難辨的光。
幾天後,當月雲再次踏入錄音棚,準備繼續那場艱難的攻堅戰時,一個沉甸甸的、沒有任何標識的硬紙箱靜靜地放在她的專屬休息椅上。
“這是?”她疑惑地看向助理。
助理搖搖頭:“早上送來的,沒署名,只說給林小姐。”
月雲小心地打開紙箱。裡面沒有鮮花,沒有珠寶,更沒有名片。整整齊齊碼放著的,是幾十張保存得極其完好的黑膠唱片!有些封套已經泛黃磨損,透著歲月的痕跡。她隨手拿起最上面一張,指尖拂過封套——那是早期上海灘“金嗓子”周璇的絕版唱片《天涯歌女》。再往下翻,白光妖嬈嫵媚的《如果沒有你》,吳鶯音哀怨纏綿的《明月千里寄相思》,甚至還有幾張罕見的日本演歌大師美空雲雀的早期作品……每一張,都是華語樂壇乃至東亞歌謠史上不可磨滅的經典,是她曾在老舊收音機裡如痴如醉捕捉過、卻從未奢望能親耳聆聽原版的天籟之音!
她的心臟被一股巨大的暖流擊中了。是誰?是誰如此懂她?如此明白她靈魂深處對純粹音樂的渴望?這份禮物,比一萬個花籃都更珍貴!她像捧著稀世珍寶,一張張仔細翻看,指尖撫摸著那些承載著歲月與情感的溝槽,眼眶微微發熱。就在她沉浸在驚喜中時,一張素白的卡片從箱底滑落。上面沒有任何稱呼落款,只有一行蒼勁有力、帶著個人風骨的鋼筆字:
「真正的歌聲,只為懂它的人而活。無需證明,只需傾訴。——一個聽眾。」
字跡很陌生,卻帶著一種奇異的力量,瞬間穿透了她多日來的迷惘和緊繃。像一束光,照進了被浮雲遮蔽的心房。她緊緊攥著那張卡片,深吸一口氣,彷彿將那些大師們遺留在唱片裡的靈魂力量也一同吸納。再抬頭時,帽簷下的眼神變得異常清澈和堅定。
她重新走進錄音棚,戴上耳機。當〈浮雲寄情〉的前奏再次響起,她閉上眼。這一次,腦海中沒有銷量,沒有評價,沒有那些擾人的目光。只有大溪廟埕的陽光,只有父親沉默的背影,只有歌迷羞澀遞來的潤喉糖,只有紙箱裡這些跨越時空、依舊震顫心靈的絕世之音。她不再試圖“演繹”,不再刻意“完美”。她只是張開嘴,讓積蓄已久的情感和生命體驗,如同山間奔湧的清泉,自然而然地流淌出來:
“人像天邊一朵雲,聚散無常不由身…”
歌聲依舊清亮,卻多了一份歷經漂泊的滄桑與通透。氣息綿長悠遠,轉音渾然天成,情感層層遞進,時而如浮雲般飄渺空靈,時而又似磐石般沉穩篤定。那歌聲不再僅僅是技巧的展示,而是靈魂的袒露,生命的低語。隔著玻璃,李正明猛地坐直了身體,眼中爆發出驚喜的光芒。錄音師屏住了呼吸,手指懸在按鈕上,生怕驚擾了這份來之不易的“神來之筆”。
當最後一個音符在完美的氣息控制下緩緩消散,錄音棚內陷入了絕對的寂靜。幾秒鐘後,李正明激動的聲音打破了沉默:“完美!月雲!這就是我要的!這就是〈浮雲寄情〉的靈魂!” 控制室裡響起了由衷的掌聲。月雲摘下耳機,汗水浸濕了鬢角,臉上卻露出了如釋重負、無比純粹的笑容。她知道,她找回了自己。這首歌,活了。
專輯《浮雲寄情》發行的那一天,台北街頭彷彿被一種無形的狂熱所點燃。各大唱片行門口,天還沒亮就排起了蜿蜒曲折的長龍。學生、上班族、家庭主婦、甚至白髮蒼蒼的老者,他們懷著朝聖般的心情,只為在第一時間將那張印著戴帽側影、淺藍色封套的唱片捧回家。電台裡,〈浮雲寄情〉的旋律幾乎不間斷地循環播放,主持人用激動的語氣播報著各地傳來的銷售捷報。報紙娛樂版的頭條被「林月雲旋風」和「帽子歌后現象級熱潮」的字樣佔據,詳細描寫著唱片如何被搶購一空,工廠如何日夜趕工加印。
簽售會選在最大的一家百貨公司中庭。場面之火爆超出了所有人的預期。洶湧的人潮將偌大的空間擠得水洩不通,維持秩序的保安滿頭大汗。尖叫聲、呼喊聲匯聚成巨大的聲浪,幾乎要掀翻屋頂。月雲坐在鋪著紅絨布的長桌後,面前堆積如山的唱片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減少。她的手腕早已酸脹麻木,指尖被簽字筆磨得發紅,臉上維持著親和的笑容也已僵硬。汗水順著額角滑落,浸濕了帽簷下的髮際。
就在她機械地簽下又一個名字,準備遞還給眼前激動的少女時,一個略顯沙啞、帶著濃重異國口音的聲音響起:“Excuse me… Miss Lin?”(打擾一下…林小姐?)
月雲抬起頭。站在面前的是一位穿著得體西裝、頭髮花白、面容和藹的西方老者。他看起來六十多歲,藍眼睛裡盛滿了溫和的笑意,手中緊緊握著她的唱片。令人驚訝的是,他胸前口袋裡,竟別著一枚小小的、用藍色絲帶繫著的銀質浮雲徽章——那是她的歌迷會自發設計的標誌!
“I… I come from London.”(我…我從倫敦來。)老者的中文磕磕絆絆,帶著明顯的英國腔,卻努力地表達著,“Your song… ‘Floating Cloud’… on the radio… very beautiful. Like… like moonlight.”(你的歌…〈浮雲寄情〉…在電台上聽到…非常美。像…像月光。)他指了指唱片,又指了指自己的心口,“My wife… she love it too. Before she… sleep.”(我的妻子…她也很喜歡。在她…入睡前。)他的眼神黯淡了一下,隨即又亮起溫暖的光,“This… for her. Your voice… give her peace.”(這個…給她。你的聲音…給她安寧。)他雙手鄭重地將唱片遞到月雲面前,眼中帶著懇求和無盡的溫柔。
月雲愣住了。她從未想過,自己的歌聲能飄洋過海,撫慰一顆遠在倫敦、即將安息的心靈。巨大的感動如同潮水般沖刷著她的疲憊。她接過唱片,沒有立刻簽名,而是看著老者,用清晰而緩慢的中文問:“您妻子的名字?我想…寫給她。”
老者驚喜地睜大了眼睛,連忙說:“Eleanor. Her name is Eleanor.”(埃莉諾。她的名字是埃莉諾。)
月雲低頭,在唱片的封套上,用最工整的字體,一筆一劃地寫下:
「致親愛的埃莉諾:願浮雲帶去安寧的歌聲。林月雲」
她將唱片遞還給老者。老者顫抖著雙手接過,看著那行字,眼眶瞬間濕潤了。他深深地向月雲鞠了一躬,用中文艱難地說:“謝…謝謝你!林小姐!上帝…保佑你!” 他將唱片緊緊抱在胸前,像守護著最珍貴的寶物,轉身擠進了人群。
月雲望著老者消失的方向,心潮澎湃。簽售會的喧囂彷彿在這一刻遠去。她真切地感受到,歌聲的力量,可以超越語言,超越國界,抵達心靈最深處的角落。這份來自遙遠異國的共鳴,比任何銷量數字都更讓她感到存在的價值。
簽售會結束時,已是華燈初上。月雲累得幾乎虛脫,在助理和保安的護送下,從商場特別通道離開。通道出口停著一輛熟悉的黑色轎車。車窗降下,陳啟明坐在駕駛座,沒有西裝革履,只穿著一件質地柔軟的深灰色羊絨衫,少了幾分商場上的鋒芒,多了些許居家的隨意。
“上車吧,沒別的意思。”他看著月雲蒼白疲憊的臉,聲音是罕見的平和,沒有了往日的強勢,“只是想告訴你,箱子裡的唱片,希望沒有打擾到你。還有,”他從副駕座上拿起一個普通的牛皮紙文件袋遞出窗口,“這個,或許對你的‘浮雲’有點幫助。”
月雲遲疑了一下。助理警惕地看著陳啟明。月雲最終還是接過了文件袋,沒有立刻打開,只是低聲說了句:“謝謝你的唱片,陳先生。” 語氣依舊疏離,卻少了之前的冰冷。
陳啟明笑了笑,沒再多言,升起車窗,黑色轎車無聲地滑入夜色。
回到狹小的公寓,月雲才打開那個文件袋。裡面沒有信,只有一張三天後從台北飛往日本東京的單程機票。目的地下方的空白處,用鋼筆寫著一行小字:「東寶文化 山田裕一郎 聯絡方式」。月雲的心猛地一跳。山田裕一郎!日本流行音樂界的教父級人物,無數亞洲歌手夢寐以求的合作對象!這張機票,不是浮華的邀約,而是一把打開更廣闊音樂殿堂的鑰匙!
三天後,東京羽田機場。濕冷的空氣帶著海洋的氣息。月雲獨自一人拖著簡單的行李箱走出閘口,依舊戴著那頂標誌性的素色布帽。在接機的人群中,她看到一塊寫著她中文名字的牌子,舉牌的是個穿著黑色和服、神情嚴肅的中年男子,旁邊站著一位西裝革履、戴著金絲眼鏡、氣質儒雅的長者。正是山田裕一郎本人!
接下來的日子,月雲像一塊投入大海的海綿。在東寶唱片頂級的錄音棚裡,她見識了日本同行近乎嚴苛的專業精神。山田先生親自擔任製作,他對音樂的理解深邃而獨特,要求極高,一個音符的偏差、一絲情感的不到位,都會要求重來。語言不通成為巨大的障礙,交流常常需要依靠翻譯和手舞足蹈。但音樂是共通的語言。山田聽過她錄製的〈浮雲寄情〉,對她聲音中那份獨特的東方韻味和情感張力讚賞有加。
“林桑,”山田透過翻譯,指著樂譜,眼神銳利,“這裡,不是悲傷,是…寂び (sabi),寂靜中的美,懂嗎?像…枯山水。” 他努力用有限的英文和肢體語言解釋著日式美學中那種侘寂、物哀的意境。
月雲凝神思索,閉上眼,回想著故鄉冬日蕭瑟的河岸,回想著父親沉默抽菸時的背影,回想著歌本上那些帶著淡淡哀愁的字句。當她再次開口,歌聲裡便多了一種空寂遼遠、帶著禪意的美感。山田眼中閃過驚喜,用力點頭:“喲西!就是這個感覺!”
錄製過程艱苦卓絕,卻也收穫巨大。山田不僅為她量身打造融合了東洋風情的新歌,還力排眾議,邀請她在日本流行樂壇的聖殿——日本武道館,舉辦一場小型演唱會!消息傳回台灣,引起軒然大波。武道館!那是亞洲歌手的終極夢想舞台之一!
演唱會當晚,武道館座無虛席。不同於台北歌迷的狂熱吶喊,日本的觀眾顯得異常安靜和克制。他們衣著整齊,正襟危坐,只有當月雲出場時,才爆發出整齊而熱烈的掌聲,隨即迅速歸於寂靜。這種沉默的專注,反而形成了一種巨大的、無形的壓力。
舞台燈光聚焦。月雲依舊戴著她的帽子,穿著一襲改良過的素雅旗袍,站在這片承載著無數傳奇的舞台中央。面對台下黑壓壓一片安靜而陌生的面孔,她深吸一口氣。耳畔響起山田先生的話:“音樂是心的橋樑,無需言語。” 她閉上眼,再睜開時,眼神清澈而堅定。第一首歌,她選擇了重新編曲的〈浮雲寄情〉日文版。

當她空靈純淨的歌聲,伴隨著充滿東方禪意的現代編曲在宏大的武道館空間裡響起時,奇蹟發生了。台下依舊安靜,但一種無聲的共鳴在空氣中震盪。前排的觀眾,有人閉上了眼睛,專注地聆聽;有人微微前傾身體,彷彿要捕捉每一個音符的顫動;更有甚者,晶瑩的淚水靜靜地從臉頰滑落,在場館幽暗的光線下閃爍著微光。沒有尖叫,沒有喧嘩,只有無數道被音樂深深打動、沉浸在旋律中的目光,和那靜默流淌的淚水。這份沉默的感動,比任何喧囂的歡呼都更震撼人心!
當最後一首歌結束,月雲深深鞠躬。長達數分鐘的、雷鳴般的掌聲轟然爆發,整齊劃一,帶著日本觀眾特有的敬意和剋制,卻又飽含著最真摯的讚美與認可!月雲直起身,看著台下無數雙含淚帶笑的眼睛,看著那些用力鼓掌的手,一股難以言喻的熱流湧上眼眶。她做到了。她的歌聲,真正跨越了語言的藩籬,在這片異國的土地上,找到了知音。
回到後台,巨大的興奮和連日的勞累讓她感到一陣眩暈。山田先生激動地給了她一個大大的擁抱:“林桑!你征服了武道館!你是真正的歌者!” 工作人員們也紛紛向她祝賀。
月雲微笑著回應,喉嚨深處卻突然湧上一陣劇烈的癢意。她強忍著,快步走向獨立的休息室。關上門的瞬間,她再也忍不住,彎下腰劇烈地咳嗽起來。咳得撕心裂肺,彷彿要把五臟六腑都咳出來。她下意識地用手帕捂住嘴。
咳聲漸歇。她喘息著,攤開手帕。
雪白的絲質手帕中央,赫然綻開了一朵刺目驚心的、鮮紅的血花。
世界彷彿在這一刻凝固了。喧囂的祝賀聲被隔絕在門外。月雲盯著手帕上那抹殷紅,臉上的血色瞬間褪盡,只剩下紙一樣的蒼白。眩暈感更加強烈,伴隨著一陣冰冷的恐慌,從腳底迅速竄遍全身。她扶著冰冷的化妝台邊緣,才勉強站穩。武道館的輝煌掌聲還在耳畔迴響,歌迷含淚的笑臉還在眼前閃爍,而手帕上這抹鮮紅,卻像一道猙獰的裂痕,瞬間撕碎了所有的榮光與喜悅。
她顫抖著將染血的手帕緊緊攥在手心,彷彿要將那抹刺目的證據揉碎。不能讓人知道,尤其是現在!山田先生還在籌劃更大的合作,台灣的專輯宣傳才剛開始,無數歌迷在期待著……她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也許只是太累了?喉嚨唱得太乾?她擰開一瓶礦泉水,冰涼的液體滑過灼痛的喉嚨,帶來短暫的緩解。她對著鏡子,仔細擦掉嘴角可能殘留的血跡,重新塗上口紅,壓了壓帽簷,遮住眼底的驚惶。鏡中的女人,依舊是光彩照人的“帽子歌后”,只是那眼神深處,已悄然蒙上了一層揮之不去的陰影。
回到台灣,榮耀如潮水般湧來。武道館演唱會的成功被媒體譽為“華人之光”,林月雲的名字被鍍上了一層國際化的金邊。華聲唱片趁熱打鐵,新專輯的宣傳鋪天蓋地,行程密集得令人窒息。電台直播、電視訪談、雜誌封面拍攝、慶功宴……月雲像一個高速旋轉的陀螺,在閃光燈和話筒的包圍下,努力維持著完美的笑容。她依舊唱歌,歌聲依舊動人,甚至因為武道館的經歷而多了一份沉澱後的寬廣。只有她自己知道,每一次高音的衝刺,喉嚨深處都像有細小的刀片在刮擦;每一次長時間的說話或演唱結束,那令人心悸的癢意和沉悶的隱痛便會如影隨形。她開始習慣性地在口袋裡備著乾淨的手帕。
慶功宴在台北最豪華的酒店宴會廳舉行。水晶吊燈折射著璀璨的光芒,衣香鬢影,觥籌交錯。月雲穿著一襲華美的銀灰色禮服,戴著一頂與禮服相配、鑲嵌著細碎水晶的定製禮帽,被眾星捧月般圍在中央。趙總監紅光滿面,舉著香檳杯高談闊論著未來的國際化藍圖。李正明站在稍遠處,看著月雲在人群中周旋,敏銳地捕捉到她偶爾掠過眉宇間的疲憊和喉嚨不適時微蹙的眉頭。
陳啟明也在被邀請之列。他端著酒杯,並未像其他人那樣擠上前,只是隔著人群,目光沉靜地落在月雲身上。他注意到她握著香檳杯的手指有些過於用力,指節泛白;注意到她在無人注意的瞬間,會極快地用指尖輕按一下喉嚨的位置。他的眉頭不易察覺地蹙了起來。
月雲感到一陣陣胸悶氣短,宴會廳混雜的香水味和喧鬧的人聲讓她頭暈目眩。她找了個藉口,穿過熱鬧的人群,快步走向露台,想呼吸一口新鮮空氣。
清冷的夜風拂面而來,稍稍驅散了胸中的窒悶。她靠在冰涼的大理石欄杆上,貪婪地吸了幾口氣。露台的陰影裡,一個低沉的嗓音響起:“你看起來很累。”
月雲一驚,回頭看到陳啟明不知何時也走了出來,正倚在另一邊的柱子上,靜靜地看著她。月光勾勒出他深邃的輪廓。
“還好,只是有點悶。”月雲下意識地挺直背脊,想掩飾自己的虛弱,聲音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
陳啟明走近幾步,月光下,他的眼神銳利如鷹,似乎能穿透她精緻妝容下的偽裝。“僅僅是悶?”他聲音壓得很低,帶著不容迴避的探究,“你的臉色,瞞得過別人,瞞不過我。還有,”他的目光落在她下意識護在喉間的手上,“這裡,不舒服很久了吧?”
月雲心頭猛地一緊,下意識地後退半步,拉開距離,語氣帶上了防備:“陳先生,你多慮了。工作強度大,嗓子有點疲勞很正常。” 她轉身想逃離這過於犀利的目光,“裡面還有很多客人,我該回去了。”
“林月雲!”陳啟明的聲音陡然加重,帶著一種罕見的、近乎命令式的強硬,一把扣住了她的手腕,力道不大,卻帶著不容掙脫的堅決。他的眼神緊緊鎖住她,一字一句,清晰地砸在寂靜的露台上,也砸在她的心上:“你的事業才剛剛攀上巔峰!你擁有無數人夢寐以求的天賦和舞台!但這一切的前提是,你得好好活著!健康地活著!你以為拼命硬撐就是對歌迷負責?對你的音樂負責?愚蠢!” 他的話語尖銳刺耳,毫不留情。
月雲被他話裡的嚴厲和那隻緊扣的手腕驚住了,一時竟忘了掙扎。她看著他眼中毫不掩飾的擔憂和……憤怒?一種陌生的情緒湧上心頭,不是厭煩,而是某種被看穿、被觸動的震顫。手腕上傳來的溫度,和他話語裡那份沉甸甸的、超越了一般欣賞的關切,讓她堅硬的外殼出現了一絲裂痕。
就在這時,一陣更為劇烈的癢意和腥甜感猛地衝上喉頭!她再也無法抑制,猛地甩開陳啟明的手,轉過身劇烈地咳嗽起來!這一次,比在東京後台更加洶湧,咳得她彎下了腰,眼淚都嗆了出來。她慌忙從手包裡掏出手帕捂住嘴。
咳聲漸歇。她喘息著,絕望地看著手中那方絲帕——更大、更刺目的鮮紅,如同罪證般在月光下綻放。她甚至能感覺到溫熱的液體順著指縫溢出。
露台上的空氣彷彿凝固了。月雲背對著陳啟明,身體僵硬,不敢回頭。她能感覺到身後那道目光,像實質般烙在她的背上。
幾秒鐘死一般的寂靜後,陳啟明低沉的聲音再次響起,沒有了剛才的嚴厲,只剩下沉重的、不容置疑的決斷:“明天早上九點,我來接你。去醫院。沒有商量的餘地。” 他的話語簡短,卻帶著一種掌控全局的力量,說完,便轉身離開了露台,留下月雲一個人,對著手帕上那抹驚心動魄的紅,在清冷的月光下瑟瑟發抖。一直以來獨自咬牙硬撐的偽裝,在這一刻,被這殘酷的證據和他強硬的關心,徹底擊碎了。武道館的星光還在頭頂閃爍,而腳下的路,卻彷彿瞬間踏入了無邊的迷霧與荊棘。

(下集)
病榻旁,他握著她枯瘦的手問:「值得嗎?」
她看著床頭櫃上閃耀的金曲獎座,虛弱卻清晰地說:「歌聲活過,便值得。」
最後的演唱會,萬人合唱壓過她喑啞的嗓音。
全球報紙頭條:「帽子歌后隕落,天籟永寂。」
告別式那日,細雨中的歌迷齊唱〈掌聲響起〉,無人指揮,聲震雲霄。
台北榮總頂樓特等病房的空氣,瀰漫著消毒水與無力感混合的冰冷氣味。窗外是灰濛濛的冬日天空,鉛雲低垂,壓抑得令人窒息。林月雲半躺在搖高的病床上,身上蓋著潔白的薄被,整個人瘦得脫了形,曾經靈動的雙眸深陷在蒼白的臉頰上,像兩潭沉寂的深水。床頭櫃上,那座代表樂壇至高榮譽的金曲獎最佳女演唱人獎座,依舊閃耀著冰冷的光芒,與她此刻的虛弱形成刺眼的對比。
病房門被輕輕推開。陳啟明走了進來,高大的身影似乎也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沉重。他手裡沒有鮮花果籃,只拿著一個保溫壺。他將壺輕輕放在床頭櫃上,在床邊的椅子坐下,動作刻意放得很輕。
“剛熬的川貝燉梨,潤潤喉。”他的聲音低沉,少了往日的鋒芒,多了種砂礫般的粗糙感。他擰開壺蓋,清甜的香氣飄散出來,短暫地驅散了消毒水的味道。
月雲微微側過頭,看著他。幾個月的化療和放療,像最殘酷的雕刻刀,削去了她的血肉,也幾乎奪走了她聲音的光澤。喉癌晚期,聲帶嚴重受損。這對一個歌者,是比死亡本身更殘酷的凌遲。
“謝…謝。”她試圖開口,聲音卻破碎嘶啞,如同砂紙摩擦,每一個音節都耗費著巨大的力氣,帶著無法抑制的氣流聲。曾經清泉般的歌喉,如今只剩下這令人心碎的喑啞。
陳啟明舀起一小勺溫熱的湯羹,小心翼翼地吹涼,遞到她唇邊。他的動作笨拙而專注,眼神緊緊鎖著她艱難吞嚥的動作。病房裡只剩下勺羹輕碰碗沿的細微聲響和她粗重的呼吸聲。
長久的沉默在兩人之間蔓延。陳啟明放下碗勺,目光掃過床頭那座冰冷的金曲獎座,又落回月雲枯槁的臉上。他伸出手,輕輕覆蓋住她露在被子外、枯瘦冰涼的手。那隻曾經在舞台上揮灑自如、簽名簽到發紅的手,如今只剩下一把骨頭。
“月雲,”他的聲音壓得很低,帶著一種沉甸甸的、幾乎是拷問靈魂的重量,那雙總是銳利沉穩的眼眸深處,翻湧著無法掩飾的痛苦和不甘,“告訴我…這一切…值得嗎?”
他的問題像一塊巨石,砸進月雲死寂的心湖。值得嗎?用健康,用生命中最燦爛的年華,用這副被徹底摧毀的嗓子,去換取舞台上的剎那光輝,去換取那些掌聲、獎盃和虛無縹緲的名聲?值得嗎?
月雲的目光緩緩移動,越過陳啟明飽含痛楚的臉,落在床頭櫃那尊金光閃閃的獎座上。冰冷的金屬映照出她此刻病容的模糊倒影,扭曲而陌生。然而,她的眼神卻在觸及獎座的那一刻,奇蹟般地亮了起來。那光芒並非來自對獎盃本身的眷戀,而是穿透了這冰冷的金屬,看到了無數與歌聲交織的瞬間——
大溪廟埕的陽光下,捧著那碗熱氣騰騰陽春麵的喜悅;白雪歌廳初次登台,聚光燈打在臉上時的心跳如鼓;武道館萬人寂靜中,那些無聲流淌的異國淚水;簽售會上,英國老者顫抖著接過寫給埃莉諾唱片的雙手;還有病中,收到的那一箱箱來自世界各地、寫滿鼓勵與祈禱的信件、手工卡片,甚至錄下的、歌迷們合唱她歌曲的錄音帶……那些被她的歌聲觸動過、溫暖過、陪伴過的生命印記,如同點點星光,在她即將熄滅的視野裡重新點亮。
她費力地吸了一口氣,胸腔裡發出破風箱般的嘶鳴。然後,她轉回頭,看向陳啟明。枯瘦的臉上,嘴角極其緩慢地、卻無比清晰地向上牽動,綻放出一個虛弱至極、卻純粹得驚人的微笑。她的眼睛,那兩潭沉寂的深水,此刻清晰地倒映著陳啟明的身影,也燃燒著生命最後的、不容置疑的火焰。
她用盡全身殘存的力氣,破碎嘶啞的聲音一字一頓,異常清晰地撞擊在冰冷的病房牆壁上,也撞擊在陳啟明的心上:
“歌聲…活過…便值得。”
每一個字,都像耗盡了她一分的生命力,卻重逾千鈞。那不是辯解,不是遺憾,而是她對自己燃燒一生的終極註解。她的聲音活過,存在過,觸動過無數靈魂,這本身,就是超越一切得失成敗的價值。
陳啟明緊緊握著她的手,指節因為用力而泛白。他深深地凝視著她,彷彿要將她此刻的模樣,連同這句話,一併刻進靈魂最深處。他沒有再追問,只是更緊地握住那隻冰涼的手,彷彿想將自己生命的熱度傳遞過去。一滴滾燙的淚,毫無預兆地從他剛硬的臉頰滑落,砸在潔白的被單上,洇開一小片深色的濕痕。這是他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在她面前落淚。為她的執著,為她的無悔,也為這無法挽回的、巨大的失去。
醫院的白色長廊,像一條通往未知的冰冷通道。主治醫師翻看著最新的檢查報告,臉色凝重地對李正明和陳啟明搖了搖頭,聲音壓得極低:“擴散了…非常快。她的時間…恐怕真的不多了。現在最危險的,是隨時可能出現的窒息…氣切或許能爭取一點時間,但…過程很痛苦,而且…她可能再也無法發出任何聲音,哪怕氣音。” 他沒有說出的話,沉甸甸地壓在兩人心頭——那將是對一個歌者最後的、也是最殘忍的剝奪。
李正明痛苦地閉上眼,手指深深插進花白的頭髮裡。陳啟明緊抿著唇,下頜線繃得像一塊生鐵,眼神銳利得可怕,卻也空洞得可怕。他們都知道月雲的脾氣,知道她對聲音、對尊嚴近乎偏執的守護。
回到病房,空氣沉重得能擰出水來。月雲似乎從他們的神情中讀懂了一切。她異常平靜,甚至對他們虛弱地笑了笑,那笑容蒼白得像一張薄紙。她艱難地抬起手,指了指床頭櫃的抽屜。
陳啟明拉開抽屜。裡面靜靜躺著一本邊角磨損、紙頁泛黃的舊簿子——《歌本選錄》。還有一份折疊整齊的文件,和一封沒有封口的信。

月雲用眼神示意陳啟明拿起歌本。她枯瘦的手指,顫抖著、卻無比堅定地指向文件,又指向信,最後,指向自己的喉嚨。然後,她緩慢而堅決地搖了搖頭。動作幅度很小,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決絕。沒有言語,但所有人都明白了她的選擇:拒絕氣切手術。她寧可擁抱死亡,也要捍衛作為歌者最後的、表達“聲音”的尊嚴——即使那聲音已殘破不堪。她要用這本承載她最初夢想的歌本,和這份代表她最後意願的文件與信件,為自己劃上句點。
李正明顫抖著拿起那份文件。是月雲的公證遺囑。內容簡潔清晰:所有版稅收入成立基金,資助貧困且有音樂天賦的孩子;所有演出服裝、獎盃、紀念品,捐贈給籌建中的台灣流行音樂博物館;而她那幾十頂標誌性的、風格各異的帽子,全部留給陳啟明。
陳啟明拿起那封信。信封上寫著:「給所有愛我歌聲的人」。他沒有打開,只是緊緊攥著,指關節捏得發白,彷彿攥著一塊燒紅的烙鐵。
巨大的悲痛和無力感像冰水淹沒了病房。李正明別過臉,肩膀微微聳動。陳啟明低下頭,額頭抵在月雲冰涼的手背上,高大的身軀無法控制地顫抖起來。他輸了,輸給了她的倔強,輸給了命運的無常。他終於明白,有些堅持,比生命本身更重。
“華聲唱片”的錄音棚裡,氣氛前所未有的肅穆。沒有了往日的專業指令和設備運轉的嗡鳴,只有一種近乎虔誠的寂靜。月雲穿著寬鬆的病號服,外面罩著一件柔軟的米白色開衫,頭上依舊戴著一頂她最喜歡的、帽簷寬闊的淺駝色呢帽,遮擋著化療後稀疏的頭髮。她坐在特製的高背椅上,面前是陪伴她無數個日夜的麥克風。只是這一次,她的臉色蒼白得近乎透明,每一次呼吸都顯得異常艱難,像破舊的風箱。
李正明親自擔任製作,他紅著眼眶,對著控制室的玻璃,對月雲用力點了點頭。錄音師的手指懸在錄音鍵上,微微顫抖。陳啟明站在角落的陰影裡,像一尊沉默的雕像,只有緊握的拳頭洩露著內心的驚濤駭浪。
前奏緩緩響起,是她第一首成名曲〈心內語〉那熟悉而溫柔的旋律。月雲閉上眼,乾裂的嘴唇微微顫動。她試圖跟隨旋律,張開嘴。然而,從她喉嚨深處艱難擠出的,不再是清泉般的歌聲,而是一連串破碎、嘶啞、如同砂石摩擦般的氣音,斷斷續續,伴隨著無法抑制的、令人心驚的氣流雜音。那聲音微弱得幾乎被伴奏淹沒,卻又尖銳地刺破了錄音棚裡沉重的寂靜,像一把生鏽的鈍刀,反覆切割著在場每一個人的心。
“心…內…話…想…欲…講…出…嘴……” 每一個字,都耗盡了她殘存的生命力,伴隨著劇烈的喘息和無法壓抑的咳嗽。她痛苦地皺緊眉頭,額頭上沁出細密的冷汗,身體因為用力而微微痙攣。
陳啟明猛地閉上眼,牙關緊咬,喉結劇烈地滾動著,彷彿要將翻湧上來的巨大悲慟強行壓下。李正明隔著玻璃,早已淚流滿面,他用力捂著嘴,才沒有讓嗚咽聲衝破喉嚨。錄音師低下頭,肩膀劇烈地聳動。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痛苦中,月雲卻沒有停止。她固執地、頑強地,用盡最後一絲氣力,試圖將那不成調的音符擠出來。她的眼神透過帽簷,死死盯著那支麥克風,裡面燃燒著一種近乎瘋狂的執念——她要唱!這是她作為歌者,留在這世上最後的聲音!即使它已殘破不堪,即使它令人心碎!
當最後一個破碎的氣音消散在空氣中,伴奏音樂也隨之停止。錄音棚裡陷入一片死寂。月雲脫力地靠在椅背上,胸口劇烈起伏,臉色灰敗,彷彿隨時會熄滅。只有那頂呢帽,依舊倔強地戴在頭上,像一面不倒的旗幟。
李正明顫抖著按下通話鍵,聲音哽咽得不成樣子:“月雲…夠了…我們…錄好了…” 他說不下去了。

月雲極其緩慢地睜開眼,看向控制室,看到李正明滿臉的淚水,又艱難地轉頭,看向角落裡沉默的陳啟明。她似乎想擠出一個笑容,嘴角卻只是無力地牽動了一下。然後,她抬起枯瘦得只剩骨節的手指,極輕、極輕地,碰了碰自己的喉嚨,又指了指控制檯的方向。那眼神裡,有遺憾,有不捨,但更多的,是一種終於完成使命般的、近乎神聖的釋然與平靜。她為她的歌聲,流盡了最後一滴血。
這張名為《心內話·最終章》的EP,收錄了三首她重新詮釋的經典,以及那首錄製過程如同受刑的〈心內語〉(喑啞版),在她陷入長時間昏迷後,悄然發行。沒有盛大的宣傳,只有唱片行櫥窗裡一張素黑的海報,上面印著一行白字:「林月雲 用生命最後的氣音 訴說心內話」。
消息如同靜默的驚雷,瞬間傳遍華人世界。唱片在極短的時間內被搶購一空,黑市價格飆升。電台不再播放她過去的天籟之聲,而是反覆播放這張EP裡那令人心碎的氣音吟唱。無數聽眾守著收音機,聽著那破碎嘶啞的旋律,淚流滿面。網路論壇上,哀悼與不捨的帖子如潮水般湧現。
「聽到她掙扎著唱出第一個字,我哭到不能自已…這不是歌聲,是靈魂在燃燒…」
「她用最後的力氣告訴我們,她從未放棄歌唱…」
「買了唱片卻不敢聽第二遍,太痛了…但這是她留給我們最珍貴的禮物。」
「帽子歌后…一路走好…」
醫院最終還是發出了病危通知。那個細雨綿綿的清晨,全球各大報紙的頭版頭條,被同一個沉痛的黑白標題佔據:
「天籟永寂!帽子歌后林月雲 凌晨病逝 享年XX歲」
副標題寫著:「歌聲穿透時代,浮雲終化星塵」。報導詳述了她從廟口賣唱女到征服武道館的傳奇一生,著重描寫了她與病魔抗爭期間拒絕氣切、堅持錄製最後聲音的驚人意志,以及那張震撼世人的絕唱EP。她的照片,大多是她戴著各式帽子、在舞台上光芒四射的樣子。那頂帽子,成了她永恆的標誌,也成了無數人心中關於一個時代聲音的集體記憶。
告別式設在台北市立第一殯儀館最大的景行廳。場館內外,早已被無邊無際的花海和素淨的白菊淹沒。花圈輓聯從廳內一直排到殯儀館外的馬路邊,綿延數百米。上面落款的名字,涵蓋了政商名流、藝文巨擘,更多的,是來自世界各地的歌迷組織、甚至是一個個陌生的個人名字。
細雨如絲,冰冷地飄灑。清晨的寒意並未阻擋人潮。天還沒亮,殯儀館周圍幾條街道已被從四面八方湧來的人群擠得水洩不通。他們穿著深色的衣服,手裡拿著白色的菊花、她的唱片封面、或是親手摺的紙鶴。沒有人喧嘩,只有低低的啜泣聲和雨水落在傘面上的沙沙聲。隊伍沉默地向前蠕動,許多人已經排了七八個小時,只為能進靈堂,向她深深鞠上一躬,送別那個用歌聲陪伴他們青春、撫慰他們心靈的人。警方不得不出動大量人力維持秩序,疏導交通。這場景,比任何一場巨星演唱會的開場更肅穆,也更撼動人心。
靈堂正中央,月雲的遺照選用的是她獲得金曲獎時的照片。她戴著一頂鑲嵌水鑽的禮帽,笑容溫婉而自信,眼神明亮如星。照片周圍簇擁著素雅的鮮花。她的棺木靜臥在鮮花叢中,上面覆蓋著一面精美的旗幟,繡著她最喜歡的浮雲圖案。棺木旁,靜靜擺放著那本陪伴她一生的《歌本選錄》,紙頁翻開在她最常哼唱的那一頁。
儀式莊嚴肅穆。各界代表致詞,追憶她的藝術成就和高潔品格。李正明作為代表發言,幾度哽咽失聲,講述著她對音樂的赤誠與倔強。陳啟明沒有上台,他一身黑色西裝,如同沉默的守護者,靜靜站在家屬席的最前端,背脊挺得筆直,只有緊握在身側、指節發白的拳頭,洩露著他內心翻江倒海的痛楚。他的目光,始終沒有離開那靜臥在鮮花叢中的棺木。
當司儀宣布“蓋棺,送行”時,靈堂內外,壓抑已久的巨大悲痛終於找到了出口,哭聲如同潮水般爆發出來,在細雨中迴盪,令人心碎。
就在棺蓋即將合攏的瞬間,靈堂外,細雨濛濛的廣場上,不知是誰,用顫抖卻清晰的聲音,哽咽著唱出了第一句:
“孤單站在這舞台,聽到掌聲響起來…”
是〈掌聲響起〉。這首並非她原唱、卻被她賦予了獨特生命力的歌,此刻成了最貼切的告別。
那第一句歌聲,像投入靜湖的石子。緊接著,第二個聲音加入了,第三個,第十個……一百個……一千個……一萬個!歌聲從低微的哽咽,迅速匯聚成一股低沉而磅礴的聲浪!廣場上、街道上、所有撐著傘靜立的人群,無論男女老少,無論來自何方,都跟著唱了起來。沒有指揮,沒有伴奏,只有萬人自發的、發自靈魂深處的合唱:
“我的心中有無限感慨…多少青春不再,多少情懷已更改…”
歌聲並不整齊,甚至有些跑調,夾雜著濃重的哭腔和無法抑制的抽泣。然而,正是這種未經雕琢的、帶著巨大悲傷與無限懷念的萬人合唱,卻擁有了震撼天地的力量!它穿透了細密的雨幕,穿透了冰冷的空氣,穿透了殯儀館的屋頂,在整個靈堂內外轟鳴迴盪!這歌聲,是對她一生奉獻最崇高的致敬,是對逝去天籟最深沉的緬懷,是生者對逝者最動情的呼喚!
靈堂內,所有的儀式流程都被這洶湧的歌聲打斷。家屬、賓客、工作人員,無不淚流滿面。陳啟明挺直的背脊終於微微顫抖起來,他仰起頭,緊閉雙眼,滾燙的淚水混雜著雨水滑落臉頰。李正明泣不成聲。

棺蓋在萬人合唱的聲浪中緩緩合攏。那本翻開的《歌本選錄》,靜靜地躺在棺木旁,彷彿也在無聲地歌唱。歌聲如海,淚雨紛飛。林月雲,這位用歌聲感動了整個華人世界的帽子歌后,在萬千靈魂的共鳴與護送下,如同天邊的浮雲,飄向了永恆的寂靜。而她的歌聲,早已化為星辰,永遠閃爍在無數仰望星空的心靈深處。
後記:浮雲有信,歌聲永恆
當鍵盤敲下《浮雲傳奇》的最後一個句點,耳機裡恰好流淌著鳳飛飛女士演唱的〈掌聲響起〉。那醇厚溫暖、帶著獨特鼻音共鳴的嗓音,穿越數十年的時光,依舊如清泉般洗滌心靈。螢幕上林月雲的故事雖已落幕,心頭卻依舊迴盪著大溪廟埕的歌聲、武道館的靜默淚水,以及細雨中那萬人合唱的磅礴聲浪。
這部小說,源於對一位時代巨星的無盡敬意。鳳飛飛女士,這位「帽子歌后」,不僅是台灣樂壇的傳奇,更是無數華人共同的情感記憶。她從桃園大溪小鎮出發,以一把清亮真摯的好嗓子,一步步登上華語流行樂壇的巔峰,其奮鬥軌跡本身,就是一部充滿戲劇張力與勵志精神的史詩。她頭頂的各式帽子,從最初的遮掩,到最終成為自信與風格的標誌,更隱喻著一段從自卑到昂揚的生命歷程。而她與先生趙宏琦先生相知相守、共度難關的深情,以及她晚年面對病魔侵襲時所展現的驚人勇氣與尊嚴,無不令人動容。
創作林月雲這個角色,並非簡單的複製貼上。而是在深刻理解鳳飛飛女士生平精髓——那份對歌唱的純粹熱愛、面對困境的韌性、對藝術的執著追求、對歌迷的誠摯感恩,以及對生命尊嚴的堅守——之後,進行的一次充滿敬畏的藝術再創造。小說中林月雲在大溪用歌聲換取一碗陽春麵的開篇,靈感源自鳳姐早年的清貧與天賦初顯;她在金鳳凰戲班的掙扎、在「白雪」歌廳的一鳴驚人、與華聲李正明製作人的相遇、征服日本武道館的輝煌,乃至最終與病魔抗爭、拒絕氣切、錄製生命絕唱的抉擇,這些關鍵情節的骨架,都深深紮根於鳳飛飛女士真實的人生脈絡與精神氣質之中。
然而,《浮雲傳奇》終究是小說。為了敘事的流暢、戲劇的張力與人物內心世界的深度挖掘,我們在許多細節上進行了虛構與演繹。陳啟明這個貫穿始終、亦友亦伴的富商角色,便是基於對鳳姐現實感情世界(特別是與趙宏琦先生深厚情感)的理解,融合藝術想像所創造的複合體,承載著守護、理解與深刻羈絆的象徵意義。英國老者千里求簽名、東京武道館台下靜默流淚的日本觀眾、以及最終告別式上那場無人指揮卻聲震雲霄的萬人雨中合唱〈掌聲響起〉等動人場景,則是我們對鳳飛飛女士歌聲所產生的那種跨越地域、語言、世代之強大共鳴力的具象化表達,是對「現象級影響」這一抽象概念最深情、最澎湃的註解。
我們試圖透過林月雲的故事,探討的不僅僅是一位明星的崛起與隕落,更是一個關於「存在」與「價值」的命題。當陳啟明在病榻前,握著她枯瘦的手問出那句錐心之問「值得嗎?」時,林月雲以殘破之音給出的答案「歌聲活過,便值得」,便是整部小說試圖叩擊的核心。這答案,超越了名利得失,直指藝術創造與生命燃燒的本質——那些被歌聲觸動的瞬間,那些被旋律撫慰的心靈,那些因共鳴而產生的連結與記憶,才是歌者存在最深刻的意義,是浮雲消散後,永恆迴盪於天地間的信號。鳳飛飛女士留給世人的,正是這樣一份無法磨滅的、以歌聲鑄就的永恆遺產。
寫作過程中,鳳姐那些經典旋律——《我是一片雲》、《掌聲響起》、《追夢人》、《想要彈同調》…… 如同無形的經緯,始終縈繞在字裡行間。她的歌聲裡有台灣土地的氣息,有市井人生的悲歡,有溫柔堅韌的女性力量,更有面對無常命運時的那份豁達與優雅。我們試圖讓林月雲的每一次登台、每一次掙扎、每一次歡笑與淚水,都浸潤著這份獨特的、源自真實的靈魂韻味。
謹以此文,獻給永遠的帽子歌后——鳳飛飛女士。感謝您用生命澆灌出的絕美歌聲,為數代人照亮了心靈的旅程。您的故事,已化作傳奇;您的歌聲,已成為永恆的星辰,懸掛在我們仰望的夜空,永不熄滅。林月雲的故事落幕了,但鳳飛飛的歌聲,以及歌聲背後那份對生命與藝術的摯愛與勇氣,將如同不散的浮雲,永遠飄蕩在愛她的人心間,代代傳唱。
浮雲雖散,天籟永存。掌聲,永遠為您響起。